《岁月蹉跎之一》
汔湖打柴
——邓晓
一
公元1968年12月,毛主席手一挥,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我们几个同学像兔子一样蹿出了城市,一头扎进了洞庭湖滨的农村生产队。
从1962年到1979年,17年中上山下乡的城市知识青年共有1776万,其中声名狼藉的是我这等初中生一族。七八岁时就已胸怀世界,牵挂着地球上还有三分之二的受苦人。时刻准备着,持AK-47横扫纽约街头,驾B-29往日本乱丢原子弹,到非洲丛林里发动武装起义,去越南南方的阵地上大喊“向我开炮”。十四五岁后为国家大事把心操碎,阶级斗争时刻不敢忘记,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的是和平演变,江山变色,再吃二遍苦,重受二茬罪。等到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爆发,积压体内憋出青春痘的激情便井喷般地冲将出来,波澜壮阔地撒了一把野,把学校掀了个底朝天,把城市闹得高位截瘫。红卫兵万岁,红卫兵死了。一场愚人节狂欢过后,戴上知识青年的高帽子,被城市当成弃儿撵了出去。
毛主席说,农村的同志们要欢迎知识青年,我们所在的生产队于是大兴土木,用杉木条搭屋檩房架,把芦苇秆—这里称之为“芦材”的滚上稻草匝起做墙,将牛屎掺泥巴糊墙做成壁,最后稻草盖顶,这就建成了一个知青屋。
屋里面住进了人,自然少不得煮饭熬菜,队长谭宣爹亲自扎脚勒手打起一个泥巴灶,再在灶上安上一口好大的锅,有好大呢,用宣爹的话讲,煮出潲来涨得死五头壮猪。
我讲人如何跟猪比得,哪里要得了这么大的锅。宣爹打着哈哈说:你们要是把堂客崽女接过来,只怕咯样大的锅还嫌细呢。我说:宣爹你老莫打乱讲,我们都是属兔的,今年十七岁,正宗的红花伢子,哪来的堂客崽女啰!宣爹咿呀连声叹息道,还是城里伢子食喂得足些,长出来一个个牛高马大的。
我问宣爹要烧火的煤,宣爹说湖区哪里有煤,烧饭熬菜全是稻草,要用就去队屋里背。
我们把草是背回来了,但不晓得如何烧起灶里的火,煮熟锅里的米。伤脑筋的望着一堆堆稻草烧成了一撮撮灰,就是耳朵听不到锅里的水响,按在锅边上的手不觉得烫,肚子里却饥肠辘辘响起来吓人。
乡里人生男称“妹子”,生女叫“伢子”。这里头有讲究,称妹子是生得贱,没有三病两灾的意思;称伢子是想要伢子的意思。宣爹膝下惟有一女叫“春伢子”,红皮鸡蛋脸盘大眼睛,嫩毛丝瓜身坯有凸有凹。年方十六,情窦初开,爱到知青屋里来窜门。她第一眼看见那口大锅就放肆摇脑壳,摇得辨子横起甩,“咯样大的潲锅要好多草才烧的热啰!”甩得辫子勒颈根,“打灶安锅的人咯缺德,会生崽不出的啰。”话刚出口又赶快把舌子一吞。
自从我们去队屋里背稻草,社员们就个个鼓起牛眼睛望着,眼见得队屋里的草垛就像雪堆子向太阳,一个个飞快地消蚀掉。那个心里冒得脾气,嘴巴上冒得空话:“队屋的草都让把青年知识背起去烧了,拿么子盖队屋的顶、喂集体的牛呢?”春伢子把话学给我,完了又说“还有一句话不学把你听。”我要她讲,她扭捏着说“丑死哒,不讲。”我再一逼她就说:“他们讲我爹咯样偏心,怕么是想往知青屋里嫁女啵。”我们一伙笑起,春伢子捂着红皮鸡蛋脸跑了。
二
湖区冬闲。我等哥几个正是“无事生非”的年龄。那天晚上吃饱了撑着难受就打牌,玩法叫做“点鼻子”,规则是一人手中四张牌,相互抽取,待手中牌为同花时就点鼻子,先点为赢,后点为输。处罚是赢家怎么说,输家就怎么做。
我上得桌来总是赢,每每气指颐使地命令这个棉袄脱光全身起鸡皮,那个大碗凉水喝得肚脐眼冒白气。天可怜见寒冬腊月里,我的话一出口,庆宝他们的牙齿就磕碰作响,不知是冻成这样子,还是气成这样子,真是惨不忍睹。我说哥们咱别玩了,会出人命的。谁知庆宝那群苦大仇深的哥们哪肯罢休,咬牙切齿地硬要翻身闹革命,结果就轮到我输了。当时心道一个惨字,默记明年的今日此时便是周年忌日。
庆宝等且舞且歌:“天也笑,地也笑,毛主席革命路线指方向,形势无限好。”
我说“哥们莫来过门,痛快一点。”
庆宝好心情幽我一默:“你猜钝刀子割颈根,那人到底是割死的,还是痛死的?”我说“快刀钝刀由你来,怕死不当共产党。”
庆宝心情好清唱一句“集体智慧能胜天”,然后把脸一抹就宣布,如何收拾我的问题举足轻重,还要开牌友会讨论决定,命我屋外侯旨。
我说不去。建生过来拍着我的肩膀叫一声“同志”,语重心长地说牌桌子上有政治,纪律保证是愿赌服输。“你看审查干部,不都是背靠背,一群人在屋子里商量着决定屋外一个人的命运么?”
我说,“只要我们有缺点,就不怕别人批评指出,你说的对,我们就照你的意见办。”于是站在屋外凛冽寒风中等候,一会儿被招进去听宣。庆宝等如此如何一一交待,我即风中趔趄潜行至队屋里,检起一洋铁皮子话筒,把嘴对上去往四方喊:“队屋里起火了!”声音凄厉,反复四次,这是规定动作。
喊完后往回跑,庆宝他们在屋里笑得脸块稀烂满地打滚,看得火起正要发作时,外面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立马吹灯噤声不动。
还是晚了。宣爹和一群社员擂门进得屋来,眼睛里火星放肆飚,拳头紧紧地攥得出水,泼口大骂我们咯一群化生子是“白天唯愿牛打架,晚上唯愿火烧天”。也有冲着宣爹发火的:宣老倌,你莫只记得做岳老子不记得做好事,赶快派些事把咯几个搅屎(事)棍打发出去啰,莫要他们巴在屋里害人。
第二天宣爹来了,一见面我们就大呼小叫“岳老子”。宣爹先攀老乡,说自己老屋里也是长沙南门口的;然后问屋里的老人堂客崽女都好啵,再问栏里的猪、窝里的鸡、埘里的鸭还好啵,又问屋前的树、田里的禾、土里的菜还好啵。人畜田土谷禾菜蔬一一问安过得细。
问安过后讲情况,湖区不种树不产煤,稻草金贵,盖屋铺床喂牛搓绳都少不得它;湖区风大,田里多是抗倒伏的矮杆稻种,稻草自然出得少,分配到农家的草不够烧饭熬菜,还要想其他办法。
讲明情况后就讲知识,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