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树琪是我的高中同学也是一同下放的知青。他有卓立不群的高贵品德,丰沛的人文素养,是当时我们知青群体中众望所归的领袖人物。不幸的是繁重的田间劳作,长期的精神压力和贫乏的营养使他英年早逝于肝癌。
三十六年了,我们仍然没有忘记他,数十年之前的事,依然好似昨天历历在目......
谨以此文献给英年早逝的优秀青年,我的好同学好朋友彭树琪,献给我同艰苦共命运的“知青”伙伴,我的兄弟姐妹们。
永恒的微笑
认识彭树琪的人,没有不为他的人格魅力所感动和吸引。他一身正气,满腔热情,待人诚恳,沉毅乐观。他总是那么自信而平和,脸上总是带着微笑。别人有难,他总是挺身而出,授以援手;有人被孤立,他送来安慰和温暖。在当年那种无情斗争的年月里,他的人情味显得象冬阳一样可贵。
记得当年文革初起,长沙“8.19”事件传到我们五星大队知青(包括农场和下老屋生产队)。大家群情激昂,连夜步行几十里去零陵县城宣传。回来后不久,就遭到了地委工作组的“灭火”。首先是“动之以情“,唤起我们对老干部的”阶级感情“。我向来简单轻信,很快转弯怀疑自己了,还贴了大字报,公布了自己的想法。这一下激起了大多知青同伴的反感,遭到了孤立冷落和嘲讽。就在那期间,我有一次经过下老屋,彭树琪特地把我叫到他房里。他和颜悦色,想劝我改变观点,可我固执己见,与他争辩。他找到一个机会,说:“你看你看,我们的观点其实还是一致的。”想把差距缩小。可我还是不买账,说:“明明不一样嘛!”他无可奈何,可脸上还是宽厚的笑容。尽管我没有被说服,但他的友善和关怀温暖了我的心。后来听说他对其他知青说:“你们不应该这么对待自己的同学啊。”现在看来,观点对错倒无关紧要,可贵的是他不党同伐异的民主作风,宽容异议者的博大胸怀。
后来,我们知青因当地武斗都回了长沙,长沙二中毕业的政治上受歧视的同学开了一个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大会。彭树琪是组织人之一。会上一些同学情绪激动,动手打人。台上主持人和组织人进行拦阻,乱成一团。第二天,我听学校厨工在议论,说:“昨天打人,只有彭长子真正在拼命拦,他自己都挨了好几下。” 后来他对我谈起此事,感叹说:“他们好冲动啊,拦都拦不住,连我的钢笔都给踢断了。”他摇摇头,脸上一丝欠疚的微笑。我因此知道,他参加运动,追求的是思想理论上的正确,是真理,远远超越了个人得失和恩怨。同时,我也发现他有一颗仁爱的心,在当时那种以无情残酷为荣的时代,仁爱是多么珍贵啊。
后来,我们都回到乡下,他的小弟七砣来下老屋住了一段时间,我那次去了下老屋,看见了瘦瘦小小的七砣。他过敏,细长的手臂上密密麻麻全是红红的风疹,彭树琪正用手轻轻地抚摩着小弟的手臂,嘴角带一丝浅浅的微笑,目光柔和得令人感动-----里面含有那种不是当时我们同龄人所有的慈爱和心疼!
最后一次我见到他,是他的开始发病的时候。我们站在下老屋知青的厨房里聊了一会。那时近黄昏,夕阳把金辉在门边撒了一地。他对我谈起他的病痛,用手比划着右肋下和背部,说:“这里好痛啊。从来没有这么痛过。”他这么说着,摇摇头,可脸上还是轻松的笑容。谈话中,他引用了一句古文: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当时我以为他不过象一般知识青年,爱发些豪言壮语,故作惊人之态。还开玩笑取笑他,他笑笑,并不作答。可是后来,他在难以忍受的巨痛和死亡面前表现出来的坚忍,刚强,镇定和勇敢回答了我:他的确是一只展翅高飞的大雁而不是棲息在屋檐下的燕雀。
他热爱生活,尽管生活有这么多苦难。他还有“还好多知识没有学,好多事情没有做,好想活下去......”.他还有一个心仪已久的女友,由于种种原因没有向她表白. 发病后,他曾向同伴表示他病好后要考虑这件事了。可是当他知道自己已是肝癌晚期,他深藏自己的情感,不愿给他心爱的女友带来更大的伤痛,他独自忍受思念的折磨和肉体的痛苦,在生命一点点逝去的最后的日子,他只是一遍一遍地轻轻吟唱云雀之歌:“…天空中高高飞翔的云雀啊,愿你常在我身边永不分离;我是那田野上参天的白杨,愿你常在我枝头安静地栖息。啊,我要展开那翅膀,自由的飞翔在蓝色的天空上,我要放开那歌喉,为你纵情歌唱!”….那位女友对他也是一往情深,可是由于羞涩和误会,也把感情深深地压在心底。直到他去世后,她才知道了他的心思,这是她终生不尽的遗恨! 不然至少她会赶去长沙,伴在他的病榻前,陪他一同唱云雀之歌的呀。
痛哉,树琪!
他多想活呀,不放过任何一线希望。同学给他从田野里找来百花蛇舌草,他大口咀嚼,吞咽,那怕苦得要命。知青同伴给他寄来各种偏方,他坚持要服,那怕怪臭无比。剧烈的肝痛折磨得他坐立不安,夜不能眠,他没有哭泣. 他用自编的” 哎咳哟荷”号子歌代替呻吟,轻轻地哼,怕影响其他病人的休息……当他明白自己的最后时刻将到,在死神面前他仍然保持尊严。他把身体摆正,手臂放在身体两侧,象一个立正的战士,并微微招手向亲人告别。
壮哉,树琪!
他有志向有理想爱学习,农村繁重劳累的生活没有压垮他,家庭厄运和政治歧视也没击倒他。他默默地承受个人的痛苦,把关怀和温暖送给他人.他总是保持乐观向上的精神,不断地学习,不断地思考。丰富的知识加上高贵的情怀使他遇事比别人看得远,处理得公正。这是为甚么他能得到大家的信任和爱戴,把下老屋团结得象一家人。佩琪姐说:如果彭树琪还在,他可能是学者,文人,可我觉得他更可能成为一个领导或领袖。他当领袖,一定会是真正的英明领袖。
惜哉,树琪!
彭树琪只活了二十四岁,可他留给大家的印象刻骨铭心。当年恶耗传来,同伴们无不痛哭失声.我悲愤之极,写下:"恨煞老天造物狂,顿叫燕雀哭凤凰".三十六年后,知青们相聚纪念他,仍止不住哽咽流泪.我曾在美国遇到当年下老屋的一位知青。他告诉我说,他来美国后在最艰苦的日子里常常梦到彭树琪。我也一样,彭树琪是频频入梦。我相信,梦见他的决不只我们两个。彭树琪的精神和作风也影响了不少人,特别是下老屋的一位小弟弟,跟着彭树琪学过高中课程,现在待人接物颇有彭树琪的气质和作风,被同事尊为德高望重......
彭树琪啊,你若有灵,应知道当年知青同伴尊敬你,怀念你,感激你,他们说当年在下老屋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是最快乐的时候。彭树琪啊,你短短的一生远胜过多少苟活者的百年!彭树琪,你可以自慰了,在圣洁的天国,你一定有欣慰的微笑,永恒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