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八年十二月,我们几个刚走出校门的学生,就像一片片随风飘荡的树叶,最后被抛落在沅江新华的一个叫"癞子洲"的地方。当地有民谣:癞子洲,癞子洲,十年九不收,有女莫嫁癞洲......。这癞子洲地势低洼,十年九涝。当地农民连年的劳作,苦不堪言,能混过温饱都不容易的。
我是随同学w和她姐姐班上的同学相邀一同耒的,他们几个都是高中毕业生,只有我和同学w是初中生毕业生,也刚才滿十六岁。来到这里后,看到的是陌生,荒凉的一切,想到以后我将要扎根在这里,还了解到当地是相当的贫困,我的心中顿时感到一股莫名的恐惧与悲伤。我们这个生产队一个劳力十分工最多只抵两三角钱。短短的二十来天的时间里,一些大姐姐大哥哥们就各显神通,相继转走了五个,连我同来的同班好友及姐姐都扔下我,各奔东西了,原来在长沙说好的同甘苦共命运,相互关心,相互关照誓言,片刻间土崩瓦解了。只留下我和几个既没关糸又家庭没支援的杨姐,徐姐,小张和我。三个男生全走了就剩我们四个女生了,我此时除了听任命运的摆布之外,还能有什么办法呢。看到这现实的残酷,世态的炎凉,命运的嘲弄。我当时真是感到无比的孤独,绝望,整天泪水情不自禁的流呀流。
正当我们几个女生都在嗟叹自己的命运不济,连下乡都下个这样的鬼地方时。第二批知青又到了,我们都想我们队要能分几个棒一点男生来才好,日后也好有个照应什么的。谁知那天队长带上几个劳力到草尾接来五个一般齐的半大孩子,最小的居然还只有十五岁呢,看着他们稚气未脱的脸,口袋里还装着小人书,叽叽喳喳的你追我打的,我们看了只摇头,我心里想,你们闹吧,臭小子们,有你们哭的时候。
开春了,早春的农村还寒风刺骨,男生们随着劳动力带着去打氹孑沤肥,女生们便就和妇女们一道挑牛屎,这第一天挑牛屎开始还行,挑着一担六七十斤的担子还能跟上其它人,这到后来越挑这肩上越疼,看楊姐和徐姐咬着牙坚持着,我也学着样,一双眼睛老望着那昏昏的,迟迟不落的太阳,恨不得一竹篙把它打下去。肩上担子越来越沉,脚下步子越走越沉重。终于捱到了收工,回来我扒开衣服去看肩膊,又红又肿挨都挨不得了,终于渡过了这难熬的一天,但这仅仅是才开始呀。
知青生活的第一年因有安置的费用和四十斤米一月,虽六九年的一场大水淹得早稻颗粒无收但第一年我们还没有明显的挨饿,并且通过一年的日岀而作,日落而归,也基本学会做各种农活的基本技能,从早春积肥,扯秧,插秧,到夏天双抢<割禾,打稻>,秋天收割,冬天修水利<挑堤>仔细想来,我们是带了饭来呷,忙忙碌碌了一整年,还倒欠队上二十四元,这年我们队只有六分钱一个工。
难熬的是第二年一九七零年,去年底招工走了徐姐,男生走了小曾,小潘他们几个因为都是岀身好根正苗红的,所以招了工,现在剩下女生杨姐,小张,和我,男生剩下小侯,小龙,小良了。这几个都是家里岀身不好,或者政审沒过关的,便留了下来,这现实的残酷使我们的心情格外的沮丧,这时杨姐对我们说我们都是同命运的人,干脆我们合到一起来同吃同住,大家以后相互帮助,(去年我们的知青屋也正好建到一起了)这三个半大男孩通过一年的劳动,也一个个长成了壮小伙了。就这样我们六个人开始了一段难忘的知青生涯。
这年的三四月份正是这青黄不接的时候,去年早稻没收成队上也没分多少口粮下来,这饥荒很快蔓延开来,我记得有一天我们只有一饭碗米了,当时有六个人,这一碗米煮成饭只够一个人吃的,我提议煮锅稀饭大家都喝两口吧,小良说现在莫煮饭,让我们去捞点什么回来再说啰,果然他们三个男生去摸了几把农民晒在外面的酸莱,到别的大队偷了一只大洋鸭回来了,我们这才杀鸭的杀鸭,煮饭的煮饭,吃了一顿有生以来第一次用偷来的食物来维持我们的生存的饭,这也是一顿最难忘,也是一顿最可口的饭莱了。
当年我家里的父母亲也知道我在农村的艰难,无奈我在家是老大,家中还有几个弟妹,我父亲也因历史上有点所谓问题正在受审查,家中担子全压在母亲的身上,也是爱莫能助,而我不但不能为父母分忧,还能再将我的这些不幸告诉他们吗?不能?我只能往家里写信时强作欢颜,所有的一切我都下决心默默的独自承受,只是每当夜深人静时我独自伤心流泪,我的心在滴血,我的精神也接近崩溃,我的一个远方姑妈,帮我岀了个主意,要我嫁到长沙县的一个贫农家去,她已帮我物色了一户人家,我当时十分的犹豫,去吧,虽于心不甘,但也一了百了,不去吧,这样的日子何日是个头,命运之神啊!请你告诉我啊!我的归宿在那里.......。
我把我的心事告诉了杨姐,这杨姐虽只大我二三岁,但却是个有文化有主见,而且待人热情又肯帮助别人的人,她是我们大家公认值得的信赖的大姐姐,她对我说"这里留下几个难姐难弟没有一个不是滿肚子苦水的,这生活嘛看你如何去对待,再苦再难的日子,你若能认真的勇敢的去面对,这苦也就不苦了,比如说我的父亲是被镇压的,你们还是可教育好的子女,可能你们都招工了,我说不定还会留在这里,但我从没想过去为生存去嫁一个毫无感情基础的人。你看看我们这一生产队有位姓王的女知青,下放两年不到第一个小孩还才一岁多,第二个又显形了,还挺着个大肚子去插田,难道你也想去当这最原始的生殖机器吗?你再看看小良,小龙他们,看似玩世不恭,其实他们对生活始终充滿着乐观态度,他们学习文化知识,努力的与不公的命运抗爭,从不自暴自弃,为生存有时迫不得已干些偷鸡摸狗违心事,但他们的意志是坚强的,在目前这种环境中也只能睜一只眼闭一只眼,再高尚的人首先也得填饱肚子,饿着肚子谁也高尚不起来。总之一句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杨姐的一番话使我猛然醒悟,心情也豁然开朗起来,我开始认真的注意起周围的人和事,还真从他们身上看到了这生活的乐趣与希望,也真正和他们从心灵上开始靠近与融洽起来。杨姐在我的蒲扇上烙了一首诗: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这一年的春插我们几个知青从早上天没亮起来扯秧,扯了三担秧才天亮(当时没钟)吃了早饭后一直插到天黑,到晚边上记工员一丈量有两亩来田,我们一天的腰酸背疼似乎得到了一些回报,带着阿Q式的滿足,回到点上吃了晚饭倒头便睡,第二天仍像昨天一样又扯了三担秧,正准备找块田去插,这生产队长"华癞子"跑来指脚划手的大声吆喝,"你们昨天插的田今天要用卜滚打嗄,规定是三五寸,你们旁边的是三五寸,中间的却插的六七寸,咯样搞还得了,今天非抓你们这个典型,开个田头会"。杨姐和我连忙说"我们返工噻,去补起来要得啵",这"华癞子"人模狗样的一摆手不行,还真的调来一头牛拉着卜滚,别的农民不忍这样做,这华癞子竞亲自驾牛站在卜滚上一路滚将过去,把我们六人昨天的一天辛辛苦苦的劳作,付诸东流。看得我们三个女孩子泪水直流,这小良,小龙当场发起作来,把今天扯的秧就地一掀,说"老子们不干了"。回头对我们吼道还站咯里搞什么?回去噻!这华癞子看我们集体罢了工,也站在田里傻了眼,连喊回来回来......。这回去的路上小良边走边嘟哝着,"华癞子呀,华癞子,老子会让你有哭的时候"。我们都只当这小良说的是一时气话,殊不知过了几天他竟弄来一小包尿素,他说他们晚上要把这尿素兑成水去帮"华癞子浇莱去,我"讲你冒病摆帮他去浇莱"他神神秘秘的告诉我,此浇莱非彼浇莱,我要把这尿素兑成水帮他浇三次,但浇的都是结果实的莱如辣椒,东瓜,南瓜,茄子,豆角等等,要让他今年的莱地长得绿油油的,但就是没莱吃,我们听了都赞成这个好办法,是要让华癞子尝尝我们的手段,这小龙,小侯更是手舞足蹈,恨不得天马上黑下来,几天后果然这华癞子家的莱真是长得与众不同,叶子绿得油亮,辣椒树长得一米多高,东,南瓜苗也是枝繁叶茂,这华癞子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咧开门滿嘴黃牙笑呀笑的。可是到了人家莱地有瓜果摘时,这华癞子的莱园子却成了一片花园,黄黄白白的花开得一片艳丽,却果实全无,看到华癞子站在莱园子里挠着那半秃的癞头,脸上的表情却比哭都难看,嘴里嘟哝着什么。我们笑呀,乐呀,我们额手相庆,我们也终于岀了一口恶气。
记得我七一年的秋天,傍晚时分我们三个女同学正准备做饭(三个男同学去别的大队玩去了说好今晚不回来的)这时进来四个男知青,他们讲路过我们这里没吃晚饭,还自报家门的说是新华的名声哥"杨矮子"龟子"等等,其实看着他们那模样和满嘴脏话我们就不想搭理他们,只是碍于这都是知青的情面,让他们吃顿走人也就算了,谁知他们吃了饭后不但不走了,还把男知青的门撬开要睡在这里了,还满嘴胡言,看我们只有三个女的竟还想动手动脚,杨姐去把政治队长叫来了,队长来后训了他们一顿,他们也讲睡了这晚就走,我们也忍将下来。谁知第二天吃了早饭他们还不走,还要我们给他20斤米才肯走,世上那有这样的强盗逻辑,我和杨姐讲只有去叫小良,小龙,小候三个回来赶他们走了,杨姐叫我赶抉去赶快回,我一口气走了八里多路找到小良他们三人,他们跟我回来一看,这四个混蛋正四仰八叉的躺在床上,小良他们三个正和他们理论,我来回走了一二十里路正想喘口气,却听里面打将起来,我们连忙跑过一看他们七个打成一团,我们正准备去扯,去帮,只见叫杨矮子的拿把火钳对头小良头上一下,顿时小良的鲜血从眼的上方流将下来,眼见这武斗升级了,我们从来没见过这等场面,我们三个女的就连小侯也惊呆了,一时也不知所措了,这时他们那边四个显然打斗老手,纷纷抢得莱刀,火钳,板橙在手。而小良,小龙此时也一人抢得一根扁担在手,他俩还真不含糊,小良满脸鲜血,硬是和小龙俩人背靠背的从堂屋打到了外面的坪里,看到他俩的挥舞着扁担不时砸在他们的身上,头上,我们此刻也从瞬间的麻木中清醒过来,杨姐这时一面叫小侯去队上喊人,一面也拿了一把锹冲了过来,我也受到了他们的鼓舞也拿把扫把乱舞起来,此刻战场的形势的变化,使小良,小龙斗志徒增,只见他们的扁担招招落在他们的身上,拿火钳的杨矮子楞是被小良两次打翻在地上,这时远处又传来喊打声,我们的救兵也快到了,他们撑不住了,他们终于被我们的正气与勇气所震撼,他们抱头鼠窜,落荒而逃了。这小良,小龙还不解恨,追了几百米,我和杨姐硬是把他们死死拖住,他们头上有伤啊,把他俩拖回来一看小良的左额上一道口子,流了不少血,小龙的肩上,手上也是鲜血淋淋,这时我们三个女同学己是泪水涟涟了,我们连忙打来盐开水帮他们清洗伤口,然后用干净的旧衬衣撕开来包扎他们,此时小良竟还和我们开起了玩笑,他伸起大拇指对着我们说,妳们"高,实在是高"然后轻轻的唱起了,"朋友来了,有好酒。要是豺狼来了,迎接它的有猎枪".......。我破涕为笑了,轻轻的合声唱道,姑娘好像花一般,小伙心胸多宽广,为了开辟新天地,喚醒了沉睡的高山,让那河流改变了模样.......。
其实此时此刻好多农民大伯大婶都在旁边看着我们,他们见到此情此景,在旁边议论,(用沅江话读)"看咯点青年知识咯,哒个癫子一样,将才还打死架,打得血湖血海,一阵子哭,一阵子笑,咯阵子还唱起来嗄哒"。唉可爱的大伯大婶呃,你们那里懂得这歌声中包含着我们人生的哲理,我们捍卫着尊严的流血,我们高尚而纯洁友谊,还有我们少女的情怀......。
隨着时光的流逝,我也由一个个单纯的脆弱的女学生慢慢的成长起来,我和这几个知青的伙伴,下放前互不相识,没有过一些虚伪的豪言壮语与承诺,是共同的命运把我们紧紧的联糸在一起,我们曾一同看书学习,讨论着人生,憧憬着未来,我们在辛苦的劳动中一起流汗,我们在灾荒饥饿的最难熬的时刻同甘共苦,我们一起捍卫人的尊严时一同流血,还一同享受着我们荒唐的恶作剧的快乐。我感觉到我己不再孤独,与绝望了。我还似乎看到了一丝希望的曙光。我的心灵在成长。
我永远忘不了我最敬佩的杨姐,她的才华,思想,和坚韧不拔的个性,对人友善和热情的帮助,她使我在人生的最关键的一步上没有迈错。我永远忘不了小良弟弟,他聪明好学,待人实在,嫉恶如仇,每每在关键的时刻体现岀一种男人特有的豪情,从不向困难低头,受他的感染我们一起熬过了那艰难的岁月。还有小龙,小侯,小张,他们当年的身影和笑脸还时常在我眼前飘过,他们的声音还时常在我耳边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