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难忘的一九七七
——纪念恢复高考30周年
笔者按:12月17日,是中国恢复高考30周年的日子。这篇小说是我以前写的,发表于此,以为纪念。
她来信了。
每次收到她的信,我都是欣喜若狂。那娟秀的蝇头小楷,带给我无穷的希望和力量。我好象看到她正在废寝忘食地伏案攻读,正在孜孜不倦地攀登知识的高峰....这一次,她在信中快乐地报告了近期的学府生活,谈到毕业考试即将来临,又说了她的志愿和理想,末了,她充满热情地写道:“浩,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今年电视大学招生,年龄在35岁以内的都可以报考,你去试试吧。我相信,经过了三年,领导干部、机关人员的工作作风定会有所改进,你是能够如愿以偿的。亲爱的,到那时,我们就可以在知识的广阔天地里比翼双飞了。你说,该是多么富有诗情画意....”
我心里涌起了一阵感情的波涛。因为这几句话勾起了我的一段回忆。这回忆有甜蜜也有苦涩,但却永志难忘
(一)
1977年,全国高等院校招生制度实行重大改革,许多亲朋好友纷纷来信,鼓励、支持我去报考。“祖国在召唤你,你应该去学习更多的知识。”他们在信中热情地说,“粉碎了四人帮,现在又实行招生制度改革,祖国为你开辟了一条到达理想境界的道路!”
我的心不能平静了。心灵深处那不曾泯灭的“干一番事业”的雄心壮志又象烈火一样熊熊燃烧起来。我毅然决定:报考!
11月20日上午,我这个10年前的初中毕业生(严格地说,是初二学生,文化革命中停课的原因),现在的火车站职工,穿着一套铁路制服,出了火车站,直奔当地高考报名的公社中学。金黄的树叶在枝上“哗哗”作响,似乎在祝福我,小鸟在蓝天唱着赞美的歌。一切都这么亲切,一切都这么令人愉快。
招生领导小组负责人周校长客气地接待了我。他的外表是典型的农村教育干部的样子:粗旷的面部线条,皮肤黝黑,双目发亮,中等身材,结实有力,穿一身蓝黑色的粗土布干部服。他不大抽烟,但也不拒绝我递过去的“新晃”(当地出产的中档烟)。他坐在一把油漆将要脱净的靠背椅上,态度严肃认真地把一张《招生申请表》放到我面前,说:“你实事求是地填吧。”
我一栏一栏迅速地填写着。在“报考志愿”一栏,我恭恭敬敬地写上:武汉大学图书馆系(我想象那将会有看不完的书)。填毕,我又恭恭敬敬地交给周校长。他一边看,一边微笑着:“年轻人,心气可不低嘛。”
忽然,他发现了问题:“你是初中毕业?”
他惊疑地看看我,仿佛我隐瞒了什么机密似的:“初中毕业是不能报考的。”
“什么,不能?”我一惊,“报上登的招生办法怎么说可以啊?”
“那是指相当于高中毕业文化水平。”一位正在办公桌前一直翻看一迭申请表的妹子突然搭了腔。
她穿着红色的秋装,脸色娇嫩,白里泛红,就象一株诱人的勺药花,使我眼前一亮。但我不好意思久看,只是很有信心地回答她——也是回答周校长:
“我认为我已经达到这个水平了。”
“初中——高中,你没有弄错吧?”敦厚的周校长仍然满腹狐疑地问。
他的问话象石子投进静水,在我心灵里激起层层涟漪。怎么会弄错呢?从初中文化到高中文化,我经历了一条多么曲折艰难的路啊。
10年前的一场史无前例的浩劫,击碎了我所有美妙的幻想。
记得高小时,在许多类似“我的理想”的作文里,我为自己描绘了这样的未来:或者手里拿着采访本,走访那些值得人们敬仰、学习的人,并把他们的事迹公诸于世;或者在某个厂矿、研究所中,发明出世界最先进的机器,发现自然界的一个新定律;而且,那神秘遥远的星空,那波澜壮阔的大海,那巍峨高耸的大山....这一切都强烈地吸引着我,直至今天,我仍然毫不怀疑,如果机遇好,我是一定能够实现这理想的。然而,在那个红得发紫的岁月里,这一切都成了“黄粱美梦”。
文革末期,大规模的急风暴雨式的政治运动结束了,新的厄运开始,我随着被批倒批臭的“臭老九”父母下放到了生疏的农村,从事力不从心的高强度体力劳动。
可是,我那时仍有着强烈的求知欲和进取心,况且父母都可以尽力教子了。因比,除了每天白天参加繁重的劳动外,晚上,我就在昏黄的煤油灯下刻苦学习。不幸,这个自学的权力也很快被剥夺了——大队的党支部书记在群众大会上宣布,我自学的目的是“妄想恢复失去的天堂”,不准我再学习。有一天,他就搞突然袭击式的检查:闯进门来,一把夺去我正在看的书,撕个粉碎,并且第二天还要把我父母批判一顿。但暴行不能毁灭真理,专制不能压倒顽强。我等到半夜人们熟睡之后,把窗户蒙上,悄悄地学习,直到鸡叫,才赶紧睡一下,天亮出工。可怜我那时只有16岁啊,怎禁得这样的劳累,结果大病了一场。
父母都流着泪对我说:“你是生不逢时,生不逢父母啊!”
(二)
终于,在农村,我等到了第一次全国高等院校招考,我狂喜。考试结果,我的成绩在全县名列前茅....谁知,好事多磨难,一位当了生产队长的知青,由于答不出考卷题而在交的白卷上写了一封愤慨的“信”,这“信”在报上公开发表了,引起了全国范围的轰动,进而稍稍改变了历史的进程。这位生产队长知青上了大学,而那些榜上有名的知青,统统取消资格,代之以“推荐”的“工农兵大学生”,那些大队、公社的有点权力的干部,纷纷趁机将自己的子女“推荐”上去,现在看来,他们倒真有点“先见之明”,尽管他们早已将知识批判得体无完肤。
我被大队支书指责为“做梦也想考大学的大学迷”,理所当然地被取消了上大学的资格,而他自己的那两个并不爱学习甚至不会四位数乘除法的儿女,就凭着一块“贫下中农子弟”的红牌子和手上的十个老茧,被大队“推荐”上去,成为趾高气扬的工农兵大学生。
我不怪自己没有“红爹妈”,因为他们为我付出了全部的心血,头上过早地出现白发便是见证。我也不怪贫下中农没有推荐我,因为他们并没有行使过“推荐权”,只不过是玩权的人借了他们的名义。我甚至也不怪那位生产队长知青,因为从“信”中看出,他的确有点才气(如果那“信”确实是他的原文的话),繁重的劳动和事务也的确使他没有时间看书,在考卷上发发牢骚是应该的。
我恨的是催残科学和文明的政治刽子手,我恨的是封建式的社会关系。
从那以后,我失去了学习的兴趣和信心,把求学的愿望深深地埋葬在心底。
如今,春风已度玉门关,报上刊登的招生办法,不就是广开才路的“纳贤书”么?我怎能不报名呢?
周校长听了我的叙述,深为感动,坚决地说:“那你就报名吧。要是县招生办公室不同意,我可以帮你去说说!”
我感激地点点头。
那很久没有作声的红衣妹子忽然又发问:“你填报的是文科,为什么不报理科?”看得出她爱说话。
我生性不善于与妹子周旋,加上又有不很熟悉的周校长在旁,我不知说什么好,只是定定地注视着她:红馥馥的苹果脸,水汪汪的大眼睛,白玉般的鼻子,小巧的嘴唇....虽谈不上“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却也光彩照人。她见我不回答光打量她,就害羞地低下头,好象后悔自己的多言。一会儿,她向周校长告辞一声,燕子般轻巧地哼着小曲走了。
我随即也告辞了。
一个星期后,周校长来到火车站,亲自把“准考证”送到我手里,亲切地说:“小于,现在坚冰已经打破,航道已经开通,就看你的真本事了!”
我望望他,又望望“准考证”,激动不已,紧紧拉住他的手,向他道谢。他不好意思似地连连摆手:“这是我应该做的!”临走时,他邀我去听他们学校举办的公开辅导课。
我按时去了。
公开课的课堂设在学校操场上。灿烂的阳光下,不整齐地坐了许多伢子妹子,一个个仰着脑袋凝神屏息,就象虔诚的教徒在听牧师讲《圣经》。
“——夫战,勇气也,”一个洪亮的男声传来,“这意思就是,说到作战,是需要勇气的....”
简捷明了的解释立刻抓住了我的心。讲课者是一位30多岁的青年教师,穿着咖啡色的灯芯绒茄克衣,不时地用得意的目光扫视着面前的男男女女,用干脆利落的手势配合着抑扬顿挫的讲解。
我一边暗自赞叹着“一个天生的演讲家”,一边走到前面想找个座位,可是,只有一个红衣妹子坐的长凳还空着一半。我犹豫着,正巧那妹子转过头,对我嫣然一笑。
“啊,是你?”我失声道,认出她就是在周校长办公室见过的妹子。
(三)
“怎么,不敢坐?”她挑衅似地拍拍凳子,“这么封建!”
没办法,我硬着头皮坐下了。开始还感到有点紧张和不安,但很快就被讲课者吸引了。语文课后,上去了一位40多岁的数学老师,胖大身躯,方脸庞,深沉的目光,看得出是一个慈善且直爽之人。他一上场,我就听见有人在窃窃私语,说他是某名牌大学的毕业生,很有教学经验。
“我首先要讲的是,同志们要下功夫学好基础知识,熟记各种公式,不要热衷于到处去搞历年来的高考题。” 名牌大学毕业的数学老师一边说,一边企图有气派地踱几步,可是立刻露了跛足的原形(据说因为这,他才没有被调到重点中学去),赶紧双手撑住当讲台用的课桌。临时学生们都嘻笑起来。他不以为意地挥挥手,并在黑板上写下一串公式,庄严地继续说:
“看,求证这个三角函数就必须有良好的基础。”
“这些题目你都能解得出吗?”红衣妹子仿佛是无意似地问我。
“大部分都能解。”我轻轻回答。
胖老师深入浅出愈讲愈精彩,红衣妹子兴奋得手舞足蹈,“好啊,这一节他讲得真好!”
“确实,到底是名牌大学毕业生,讲得透彻,使我茅塞顿开!”我这个人在忘形之时,总不免咬文嚼字。
她“扑哧”一笑,笑得动人,我不好意思地跟着笑。
听完课回去时,她正好与我同路。我长到这么大,没有单独和妹子并肩走过,因此浑身很不自在,老担心车站的同事看到后拿我开玩笑。她却兴致勃勃地讲东道西,一点也不在乎。到了一个岔路口,她站住了。
“到我们厂里去玩吧?”她含笑地对我说,我这才知道她在那条小路尽头的机修厂工作。机修厂离火车站只有四百多米,可谓紧邻了。我牛头不对马嘴地答道:
“可是我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吗?叶芳,红花绿叶的叶,芳香扑鼻的芳。”她戏谑似地说着,挺大方地伸出手来,“你也应该讲出你的尊姓大名吧?”
我红着脸碰了一下她的手:“于浩,在火车站工作。”
“那,我以后登门拜访行不行?”
“那,就来吧,我欢迎。”我无意中学着她的语气。
我们相对会心一笑。
在婚姻问题上,我也曾为自己未来的妻子定制了一个标准性格:她应该是温柔的,文静的,端庄的,可是叶芳闯进了我的生活,以她的火热、奔放和天真,冲破了我的感情闸门,占有了我的心,推翻了我心中原有的偶像。这一切来得这么突兀、迅速,连我自己也吃惊。本来,象我这样不善于与妹子打交道的伢子,常因无话可讲而使双方陷入尴尬的境地,有经验的人告诉我,男的应该主动寻找话题,尤其是初识时至关重要。可是我与叶芳却完全颠倒过来了。听课后的第四天,她首先来访问我了。
“嘿,于浩,你好!”她走进我的宿舍,清脆地笑着说,“欢不欢迎我这个不速之客?”
“当然当然,欢迎....坐吧。”我几乎是嗫嚅着,很有点慌乱,不知该如何应付,幸好忙忙中没有忘记倒开水这个起码的礼节。
“哟,你还挺讲客气呢。”她接过茶杯放在桌上,那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就开始审视着我的房间,目光最后落在书架上:
“哇,真没想到你有这么多书。可以看吗?”
我点点头。
她走过去,抽出一本书翻了几页,忽然说:“哎,《数学自学丛书》,这本书真好,怎么没看到书店有卖?”
我说:“文化革命初期买的。那时同学都在社会上冲锋陷阵,我没资格,便买了这些书自学。”
她顺竿儿爬上地又发出一连串的提问,如我父母干什么工作啦,是哪一年平反调回城啦,我又是哪一年招工来到这小火车站的啦……要是换了别人这么问,我一定会感到厌烦,可是在她面前,我就象在上帝面前一样诚实。我紧张而又详尽地回答了她的所有问题,最后她满意地笑了。蓦然间,她又在书架顶上发现了小提琴。
“你还会拉小提琴?”我点点头。
“来,拉一曲,我来唱。”她兴致勃勃地建议道。
我没有理由拒绝,只得问:“拉什么歌?”
“拉....《丽达之歌》!”
这是在当时青年人中流行的印度电影《流浪者》中的插曲。我拉完了过门,她就毫不扭怩地唱了起来,声音很甜美:
你是我的心,
你是心灵的歌,
快来吧,
趁现在黑的夜还没散,
你快来吧,
你快来呀我的爱。
....
(待续)
附记:这篇小说原准备发到长篇小说连载版块,无奈发了N次,总是说超过了2200字节(也就是1100个汉字),这么点点容量,还不够我的一章,如何发长篇?请我们的版主夜深人静兄反映一下,能否提高到5000个汉字(11000字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