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比楚人君年长几岁,1957年读二年级时在汤家岭小学入的队。平时看着高年级的学生带着红领巾、举着队旗、敲着队鼓、吹着小号,雄赳赳气昂昂地列队行走,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羡慕。1957年的“六一”儿童节,我们几个的实际年龄还没有满9岁,就首批被破例批准入队了,所以感到格外的光荣和骄傲。当时破例的标准大约有几条:学习认真、成绩优秀、老实听话、不调皮捣蛋。俗话说“三岁看到老”,这几条标准也大约可以界定我们的一生了,优点是它,缺点也是它。还记得当年正在学校大操场上集合开会,还没有举行入队宣誓,红领巾还没有带上我们的颈脖,突然下起了夏天常有的过路雨。主持开会的校长在广播里喊:“少先队员们,大家赶快到教学楼屋檐下躲躲雨!”于是同学们纷纷躲避,只有我们几个等着宣誓的“准队员”们仍坐在雨中不敢动,因为叫的是少先队员,而我们还不是。只等到校长又点名叫我们也去躲雨才起身。为这事,校长特别表扬我们“守纪律,叫动就动,不叫动就不动”。那时候正是反右派的高潮时期,大喇叭里面天天唱的是《社会主义好》:“反动派被打倒,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人民江山坐得牢,右派分子想反也反不了”,大家都跟着唱,当了队员更要用劲唱,还要到街道上去教婆婆姥姥唱。
后来转学到郊区农村小学,正是“大跃进”时期,我们高唱着“不怕困难,不怕牺牲,要把敌人,消灭干净”,跟着老师和公社干部,冲进农民家里,把镂锅、菜锅、潲水锅、火钳、锅铲子……所有是铁的东西都砸碎,送去“大炼钢铁”。为了“除四害”,大家都是想方设法去找苍蝇、蚊子、麻雀、老鼠到学校去交任务,交得多的得表扬,完不成的挨批评。当时,麻雀已经是难得一见了,老鼠也不容易捉,我突然想到附近就是冻肉厂的饲养车间,粪坑多,不怕找不到苍蝇或蛆婆子。来到粪坑边一看,苍蝇不多,蛹倒是不少。心想一只蛹顶一只苍蝇,拣得200个蛹也就可以完成今天的任务了。于是用两根小木棍把蝇蛹一只一只地夹起来,小心翼翼地放进装了石灰的玻璃瓶里。猪粪浮在面上,厚厚的结了一层壳,人踩在上面还有弹性。我还想往中间一点,突然猪粪结成的浮壳裂开了,我的一只脚陷了进去,很快就没到了大腿。幸而离岸不远,赶忙抓住坑边爬了上来,没有为“除四害”而光荣献身。
到读高小又回到了市内的仰天湖小学,那时候已经开始“过苦日子”,学校要求每个学生都要养“小球藻”,有条件的还要培植“人造肉”,说“小球藻”和“人造肉”都是高级营养。于是,“党叫干啥就干啥”,每个学生上学放学,个个手里都提着一个罐头瓶子,里面是晃晃荡荡的绿色液体。下课了,要拿出来晒太阳“光合作用”,用稻草管子往里面吹气,隔几天还要掺些陈尿在里面做肥料。不过我没有看见过谁培植出了成熟的“小球藻”是什么样子,反正我们班上的“小球藻”过了十来天就都变黄了,水也臭了,只好倒掉,好在老师也没有再追究。“人造肉”倒是见过,象薄薄的豆腐皮子,吃到嘴里没什么味道,不解馋。只到现在,我见到各种宣传“螺旋藻”的广告,虽然吹得天花乱坠:绿色环保、太空食品、尖端科技,一克“螺旋藻”的营养相当于一公斤水果或蔬菜的总和,但我总是联想起我少年时提的那个装着尿液和绿水的罐头瓶子里的“小球藻”,顿时兴致全无。
到了文革时期,少先队好象也不太吃香了,取而代之的是“红小兵”,“说打就打,说上就上”,信奉的是更加彻底的“斗争学说”了。而我已经进入中学,终于因为出身原因,没有象队歌里唱的那样“准备着参加共青团”,想做“驯服工具”而不得,只能到“广阔天地里去炼红心”了。文革后恢复少先队组织,现在的“红领巾”应该和我们那时候有所不同,与“红小兵”则更是两个不同时代的产物了。
反思五十年,青少年时期正是人生观、世界观形成的时期,这个时期所受到的教育是影响一生的,所谓“积习难改”,我们身上或多或少地都残留着青少年时期的影响。我们当年所受到的主要是革命理想主义的教育,而理想与现实碰撞的结果,使许多人不得不重新开始探索和寻觅。我们仍然怀抱着理想,但我们也不能不更加清醒地面对现实。我们所受的教育是复杂的混合体,其中有祖国优秀的道德文化传统,也掺杂有封建糟粕。文革中“红卫兵”的狂热行为不是偶然的,而是多年对青少年教育熏陶加上有人教唆的必然结果。而“对最高指示,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的逻辑,与上千年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行为规范是一脉相承的。当年伟大领袖敢于发动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向“党内走资本主义走资派”全面夺权,不仅是因为掌握了巨大的军队和行政资源,也正是利用了亿万群众的崇拜和狂热。当他在天安门城楼上向游行队伍高呼“人民万岁”的时候,他一定充满着自信:我的伟大思想统治了几亿人的头脑,自然是威力无比、战无不胜的。但他不会想到,时代在进步,人民总有一个早晨从梦中醒来。
我们这一代人爱国守法、明礼诚信、团结友善、勤俭自强、敬业奉献,那是应该固守的品德,但包括自己在内的不少人也有着默守陈规、抱残守缺、惟命是从、忍气吞声、得过且过的缺点。我们怀念青少年时代,在湖知网“庆六一”团聚会上,队旗号鼓出场式让我们热血沸腾、返老还童,但这并不表明我们完全肯定那个时代的一切。我们也相信不会再有人象当年一样,利用青少年的单纯幼稚、理想主义的冲动来建立个人崇拜、打击政敌,达到罪恶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