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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人君近日发的《长沙街头见闻录》一组照片,其中有一张是拍摄“打人参米”的。从事这行当的人现在是越来越少了,可以肯定在不久的将来会要绝迹,但是那悠悠的岁月、如烟的往事、鲜活的形象却长久地保存在我们这一代人的记忆里,时不时地浮现在眼前。
我并非出生在书香门第,而是在街巷和工厂环境里长大的子弟。小时候对于“人参”只是听说而已,而“人参米”却正如朱纪飞朋友所说,是再熟悉不过的零食了。
即使是在困难时期,走街串巷的生意人和手艺人还是活跃的,街头巷尾便常常响起各种各样熟悉的吆喝声:“冰棒,过得敲的白糖绿豆冰棒,香蕉果露纸包冰哦!”那背着一个大木箱的小贩惹得我们垂涎欲滴。喊着“镥哦——锅”的补锅匠就在街边把坩埚里的铁水烧得红白发亮。“修伞啵,阳伞——雨伞!”“锵刀——磨剪呐!”“擦牙——灰!”“收废品哪,有烂书废报纸破铜烂铁牙膏皮子乌龟板脚鱼壳卖的啵——”,各种特色的吆喝声比起现在单一的收废品的小喇叭丰富多了。还有各种约定俗成的响声:“玎玲玎玲”的手摇铃声是一天两次的垃圾车提醒你赶快提起撮箕去“倒屑子”;清脆的铜板敲击是卖扯麻糖的过来了,拿个空牙膏袋子可以换一小块甜滋滋的扯麻糖。“当——!”一声清脆的小铜锣,那是算八字的盲人先生踱过来了。
在众多的行业中,只有打人参米的师傅不吆喝却响声最大。你看他推着小车找一块空坪隙地停下来,熟练地架起红泥小火炉,支起支架和风箱,摆好用废车胎和帆布制作的大口袋,往火炉里添几块焦炭,呼啦呼啦地拉开了风箱,时不时地把火上的黑色大铁罐摇转几圈让它受热均匀,不一会儿便站起身来,将封闭的大铁罐从火炉上移开,对准大口袋,一敲锁住罐盖的卡子,高温高压下冲出的气体便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那巨响传进家家户户,仿佛在宣告:“要打人参米的快来呀!”陆陆续续地便有许多孩子欢欣雀跃地端着脸盆出门,排成了小小的队伍。脸盆里多半是斤把大米,也有玉米的,那爆出来的叫“玉米大王”,比人参米更香更甜。
师傅不慌不忙地依次将米倒进铁罐,用小挖耳勺从小小的瓶子里掏一点糖精放入,盖好盖子锁紧,然后又边拉风箱边摇动铁罐起来。刻度表上的指针到了一定的位置,他才又站起身来。期待以久的时刻马上要到了,胆小的孩子捂住了耳朵,胆大的也神情紧张地别过头去,随着“嘭”的一声巨响和烟尘,口袋里便魔术般的装满了蓬松的米花。有时候师傅还会问你“要不要打老点?”你若答是,他便会多烤一会儿,那声音会格外响亮,爆出的米花略带焦黄,更加香甜。
现在想来那“人参米”应该是没有多少营养,又放了现在已经禁用的糖精,而且科学家还说膨化食品含铅不宜给儿童食用,但在那个饥不择食的时期,哪个孩子能够拒绝“人参米”的诱惑呢?
最难忘是我在五中寄宿读初中的时候。后代们不可理解的是,我们当时的粮食定量比现在的实际用粮要高得多:男生月定量31斤,女生29斤,大约是缺少油水的关系,一餐三两米就是吃不饱。一到上午第四节课下课铃响,迫不及待地涌向食堂。食堂里贴着 “食不言,寝不语”的标语,其实谁也没有心思说话,几百人的大食堂里,只听见勺子与搪瓷饭缸碰击和咀嚼的声音组成的大合唱。读跑学的还可以早晚在家里补充一点,寄宿生却不准外出。总是每到星期三就开始有饥饿感,星期四更盛,星期五感觉可能熬不过去了,星期六反而感觉好些,因为下午下课后可以回家,而不回家的同学可以享用回家同学的晚餐。最多的一次,我吃过四个人的饭菜,那个才叫幸福。
说个让你见笑的话,我那时候还真有点羡慕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猪,我家不远就是冻肉厂的饲养车间,母亲就在那里养猪。那时候猪肉是稀有物资,但是为了保证对港澳同胞的供应,1962年国务院指令铁道部和外贸部安排开行751、752、753三趟“供港鲜活冻品专列火车”(行内人称“拐五幺”、“拐五二”、“拐五三”),每天从郑州、武汉、长沙将活猪、活牛、鸡鸭鹅等源源不断地运往香港,母亲所在的冻肉厂就承担了这一重要的政治任务。这三趟专列货车开行至今已有四十多年了。当年因为收购不到生猪,冻肉厂只好自己动手养猪,可是饲料又难以解决,人都饿死许多,还顾得上猪?不得已,只能经常从国家粮库里调拨玉米、红薯、碎米、糠麸充做饲料,有时候就干脆煮白米稀饭喂猪。猪其实是极有灵性的。一到喂养时间,饲料在巨大的锅炉里被高温蒸汽冲熟,用饲料车一车车运到各猪舍。打开第一间猪栏门,等候着的猪们就急急忙忙地奔向饲养间大快朵颐,舔干净食槽,就吧嗒着嘴,悠闲地甩着小尾巴,自觉地回到自己的猪栏,而下一栏猪又开始兴奋了。在这里,我也曾亲眼目睹最悲惨的一幕。一位拖饲料车的工人可能是饿极了,伸手从滚烫的饲料里捞出一块没有切碎的红薯,可能是担心别人发现,慌慌张张地塞进口里往里吞。我看见他突然瞪圆了双眼、痛苦地张大了口,双手拍打着胸口却说不出话来,工友们连忙把倒在地上的他抬到医务室,听说已经没救了。
居住在猪舍旁,空气里终年弥漫着猪粪的臭味,但中学阶段饥肠辘辘的我最想念的还是家。回到城郊的家,母亲总是为我准备了惊喜,有时是几个油饼,有时是一个烤红薯,有时是一大块南瓜粑粑,那是她从牙缝里省出来的。看着我狼吞虎咽地吃完,满足地打着饱嗝,母亲浮肿的脸上浮起笑容。在家里睡上一夜,星期天吃过晚饭——难得一见的油炒饭,应该赶回学校上晚自习了。母亲又叫住我,往我的衣兜里装了满满一兜“人参米”。我一边赶路一边把兜里香喷喷的人参米往口里塞,很快就走出了几里路。吃多了人参米口渴,就在路边一家工厂门口找了个水龙头喝个痛快再走。肚子忽然胀痛起来,只能停下脚步蹲了下来,还不行,干脆四脚朝天躺在地上,暗想:不好!吃了那么多油炒饭和人参米,又喝了太多的水,泡发了,只怕肚子要胀破。这一想,肚子胀得更厉害了,全身动弹不得。又想:今天只怕要胀死在这里了,“出师未捷身先死”,只可惜好多报负都不能实现了。也罢,胀死总比做饿死鬼强。又躺了好一阵,双手揉着肚子,疼痛渐渐减轻些,爬起身再慢慢走,那天终于没有赶上晚自习。
人老了,容易怀旧,不知不觉又联想起了这些让人伤感的往事。前几天我写了一篇《入队五十年的反思》,有网友好心忠告我:“一切都过去了,反思不反思又怎样?我们老亦无能,忧国忧民何益?好好过自己的小日子吧。”我谢谢这位网友的好意,但我也以为:“忆苦”更能“思甜”,回忆过去的苦难,会让我更加珍惜当今来之不易的好时代。我也同意楚人君的意见:“反思与过好眼前的每一天,二者并不相矛盾”,我并非沉缅于痛苦、终日以泪洗面、长吁短叹,我快乐地享受晚年,歌唱幸福。但人的情感是复杂多样的,各人的人生经历感受不同,正如列夫·托尔斯泰在《安娜·卡列尼娜》的开场白:“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自有各自的不幸”。我也愿意把自己曾经经历的真实生活讲述给愿意听的人以及没有过这种经历的人听。就以“人参米”为例,我们的后代懂得的知识比我们多得多了,但这“人参米”,老人们不说的话,他们恐怕就不知道为何物了。你认为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