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读山系列之十四《武陵履痕之茶峒寻梦》曾在湖湘轶事上发过
安化惊虎
因学校毕业设计课题中的数据涉及柘溪水电站装机容量调查,我经益阳,起道桃江、马迹塘、羊角塘沿着资水逆流而上,去那大山中的安化县城。
坐车看山,这山如动感的影画在窗幕上播放。山就像是海,绵绵不接,望不到尽头,好不容易翻过一架,车窗外更高的山峰又扑面而来,坑洼的山路把人的内脏都颠簸得换了位。晕车的人早把车内吐得一遍狼籍,迎面的山风吹干了倾泻在玻璃上人的胃液和食物,划出一条条粗细不一的混浊的放射线,很快模糊了人看山的视线。
时至仲春,山上的杜鹃花红如火焰,一簇簇,一丛丛点缀在满山的嫩绿之中,红绿相间,浓淡相宜,让隔窗的朦胧更增加了几分美感。
安化有了柘溪水电站而扬名,它与湘西重镇沅陵处在同一纬度上,但依水而建的两座县城分属我省的两大水系和两大由西南向东北走势的山脉,就像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而生生隔开。由此,沅陵向东,安化向西之间百十里大山就像无人开垦的处女地,层峦叠嶂,溪涧纵横。据山中的老人讲,穷其一生也未穿越过这一神秘的地区。而少不更事的我则把这口盐水淡喝了,无心之中误入这一山林,让年青的身体好好历练了一方。
经过一天的折腾,车到安化已天色渐暗,车站如伸入虎口的食物,含在高大的山崖之下,让首次进入安化的人领略了一方这大山的威猛。未作停留,我接着赶上了去柘溪的小火车。
山里的小火车,那玩儿就像20世纪初清朝老佛爷遇到的怪物。有蒸气机车头,但无顶的车箱却小得像玩具,一车最多坐八人,比人的步行快不了多少。摇摇晃晃,叮叮噹噹,随时都有倾翻的可能。见当地人对这怪物习以为常之态,也让我打消了止步不前的想法。
晚上到柘溪的乘客少,这形如矿车的玩意,一节箱内只有我和同行的同学,两人相对而坐,手拿着手,既保持平衡,又可相互照应。
这小火车伴着悬崖而行,出县城后不久就钻进了向西的山腹之中。
黑夜里可闻忽左忽右的溪涧流水声,但看不清凌空时山沟的险峻,偶有山崖上的树枝从头上掠过,惊出一遍呼声。好在一个多小时后便到达了目的地,将那折腾得快散架的身驱放倒在电站招待所的木床之上。
柘溪水电站的调访工作,只用一天就完成了。
第二天晚上,同电站工人聊天时,问及这大山中的土特产,工人们告诉我,最好莫过于笋,满山都是。今年是当年,山里人采摘后,运不出都烂在家里,只有制成笋干后才可换回一点油和日用品。如果想买,用钱也就五分一斤,用粮票,一斤票可换得四到五斤。并告之,从电站下山后向西,沿着山路朝前,不可走支道,迷路有危险,日上头顶便要返程,否则将在山中过夜。
工人们的告诫除了激发我有一种莫名的好奇冲动外,其余都抛到九霄云外了。
次日清晨,我和同学各备两口米袋相约出发。
乘座电站职工的班车下山后,车已向东绝尘而去,从太阳方位判断,资水应位于柘溪之西,而在大山林立之中,简单一句向西走,让人十分困惑。因向东是盘山公路,向西却是一条机耕道,它蜿蜒伸进一遍黑压压的莽林之中。按照工人师傅的叮嘱,受好奇心的驱使,我俩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向西之路。
这是一条蛇形的山道,太阳的方位在不断改变,晨雾密集之处,穿雾的阳光如柱,给苍绿的林染上一片片辉煌。路途时隐时现,人在飘渺之中。
这是一条伴溪而筑的山道,溪流尾随而行,山的力量把这山中的水随意铺陈,宽若涧,窄如溪,细似泉,涓涓之声在诉,轰鸣作响如钟。
这是一条采伐林木的山道,沿途的山坡上,高崖下,溪涧中,碗口粗的树纵横交错,任意抛弃。在陡峭的山坡上,因放木在葱郁的植被上滚出一道道的白线,在乱石峥嵘的溪涧中,堆积的木头腐败、霉烂,不知名的菌类竞相生长。
这是一条原生态的山道,偷采、偷猎者的车轮把这沙石路压得坑坑洼洼,几不成形。“封山育林”的禁令把乱砍滥伐的人惊得无处寻觅,这里已变成世人遗忘之地,只有溪水猛涨之时,偷采之人扎木为排,乘流而下才有可乘之机。
我俩走走停停,几个小时过去,山路仍没有尽头,太阳也攀升到了天空,没有路人,也没有房舍,手中的口袋还是空荡荡的,除了那山、那林、那溪,一无所获。最要命的是肚子闹革命了,在城市中长大的我们俩人面对青山莽林真还没有一点办法。
按长沙人的说道是“饱吃槟榔,饿抽烟”,我俩觅得一块溪涧中的大石,一边抽烟,一边喝着溪水,商量着何去何从。
蓦地,想起了工人们“日上头顶则要返回”的告诫,那一鼓之气说泄就泄了,人也无精打采,相互埋怨起来。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忽然,山风中送来人的说话之声,还有小孩的吵闹,在这寂静的大山中特别入耳。
在路的折拐处,茂密的林子中出现了几个人,是沿路迎面而来。这是我们往西寻觅几个小时中遇到的第一批山民,那兴奋性就不用说了。
人影由远而近,是一位背着背篓的大嫂,左右一边一个小孩,那又哭又闹的却立在背篓之中。我俩近前打听,可她就是听不懂普通话,几乎无法交流。真是把南方“十里不同音”的这一大特点体现得完美无缺。
这时,我想起昨晚聊天中工人开玩笑说当地人把“小孩”称为“奶子”,便试着问大嫂:“呤家几个奶子?”(有点非礼,实在无法)听懂了,大嫂笑着指着前后三个孩子,还用手作抱孩子状,向我伸出四个指头。
我的天啦!这位大山中的年青妇女竟生了四个,我看两个孩子之间也就相差两岁多,真是一位伟大的母亲。
山里的母亲是艰难的,靠山吃山,别无他法。
山里的母亲有一双天足,五指关节大于常人,穿着草鞋的脚后跟皮肤粗糙,开着一道道横的裂口。
山里的母亲所承载的一切都体现在这不起眼的背篓之中,塞在孩子下的是交换用的劳动成果,有草鞋、笋干、红薯粉,还有一方大山人吃苦耐劳的纯真。
山里的母亲是健美的,古铜色的脸上泛着微微的淡红,银制的耳环、手镯在阳光下是那样的醒目,亲切的笑容让人如沐春风。
好在最大的孩子能听懂几句我们的询问,加上手势大致搞清了双方的意思。说到山中土特产,大嫂说“有雅桔吉、老葱、豺狗子,早两天老葱还到了街上!”我们想买笋,大嫂却说了一通我们搞不明白的山货,只能放弃,解决肚子要紧。
大嫂一家要去梅城走亲戚,所带的干粮只有煮熟的红薯,送了我们两个,钱却不肯收下,慌忙之中我塞给孩子五斤粮票,还搞得大家手忙脚乱。
告别大嫂,我俩继续前行,山路变得陡峭,行走中感觉到有几分吃力,抬头可见群峰后覆盖着白雪的山头,(回来查地图才知那是雪峰山的北主峰九龙池,海拔1600多米,主峰东下的小熊山中常有虎豹出没。)路边的林木退向了深处的山壑,只留下人多高的茅草和一遍低矮的杂树林。
眼看着日上天顶,翻过这山的我们还是找不到一户人家,也未遇到一位过路之人。
岭上的山风在加大,横身的汗开始收敛,入肚的红薯也消化一尽,看来我们只能无功而返了。
这时,我们在路傍的草丛中发现了一块半人高的青石,上书“山界”二字,俩人反复推敲着其含意,联系着大嫂那听不明白的本地话,突然猛醒了,且惊出一身冷汗。
大嫂所理解的山货是这大山中的野兽,“雅桔吉”是“野猪”,“老葱”是“老虫”老虎的俗称,“豺狗子”应是“山豹”,那么“几天前老葱到了街上”,此地大山绵绵不绝,无市无街,“街”的本地谐音是“界”,是告诉我们“几天前老虎到了界上”。
面前的青石上“山界”也表明,我们所处之地正是“界上”。环看周围低矮的茅草和丛林,不正是华南虎最好的藏匿之地吗。联想起父亲说民国三十年夜宿安化,当晚老虎背走了楼下的猪,还咬死了多只,住在楼上的十多人连大气也不敢出。还讲老虎隔几里远可闻到人的气味,只能顺风而逃。
俗称:“谈虎色变”,一点不假。我俩边猜边说,再也无心他事,什么风向、饥饿、疲劳全都顾不上,急匆匆从原路往回奔走。
山里的天说变就变,太阳不知何时钻进了那厚厚的云层,阵雨也从天而降,雨点如豆,雨脚如麻,打得四野一遍山响。我们立在溪边岩石下,孤立无援,只看着那曲折的山道伴着这布满石头的溪流一直伸向朦胧的烟雨之中。
雨过天晴,我俩不得不同那挂在西边的太阳落山的时间竞争。好在这是一条独立的单行道,终于在天黑前赶回了电站,人也累得几乎倒下。向工人们说起这一天的经过,引起了大家一阵哄笑。
原来是我俩乘班车时下错了站,再坐一站下车向西,则有一山里人赶场之地,才是他们指引购山货的方向。提到那“山界”,那覆盖着白雪的山头,那伴溪而走的山道,他们说自“封山育林”后几年来基本无人进入,能遇上一位大嫂,而没有遇上野兽也是一大幸运。
二十多年过去,我不能忘却安化的山路,路上的大嫂,大嫂那听不懂的方言,方言引出那“山界”之上惊虎的一幕。
(近日因我国华南虎是否绝迹之事争得很热闹,受影响也把我省安化虎来说说,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