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革的最初二年[五]
这应该是一九六七年的元月份,元旦过后不久,因为我记得在**市的红卫兵接待站的大竹垫墙上还粘贴着当时的元旦社论。出发那天,天气还是很好,不是很冷,天上还有太阳。我们一起只去了三十来人,因有的是去过了,不愿再去。有的却是因家长们不放心,而不让去,所以,就只去了这么多人。从湖大出发,走小路到韶山,按当时大人们的说法,是不到一百里路,一天就可以走到。可我们这一群人,大的XX南,才十四岁,小的X建辉,还不满十岁,能不能走到,谁也没有数。为了以防万一,怕路上没有地方住,或没有被子盖,我们都带了个小小的被包,还带了一些干粮。从没走过远路的我们,背着这些行装,一天要步行100里路走到毛主席故乡,这是谁也没有底的事,只有走着看了。打着革命少年造反兵团的旗帜,每个人都戴着革命少年造反兵团的红卫兵袖章,大约七点多钟,在我家院门外的马路边,建设村食堂下的草坪上集合,整队向韶山出发。
从“麓山”南路,经“矿冶”学院,“五星大队”,过“龙迥塘”,(龙迥塘过渡那时就是手拉绳渡船)再沿“靳江河”的河堤,经“九江”,“**”“道林”向韶山走去,一路上,遇到了无数步行串联的红卫兵战友,他们大多数都是来自外地,外省,都与我们一样,怀着一颗对红太阳升起的地方——韶山冲的衷心向往,和一种虔诚的崇拜,不顾千里,万里的艰辛,以一种无限的热情,在进行着第二次革命的新长征,只是,他们的年龄都比我们要大,比我们来自更远地方而已。从韶山打转过来的,和往韶山方向行的红卫兵们,把这条小小的泥土堤坝路已经“踩”变了形,坑坑洼洼的,早没有了往日的平整。而来来往往的红卫兵们,仍继续在坑洼的泥路上穿行,好不热闹。他们都用一种好奇的目光,看着我们这一支队伍最大,而又年龄都小的小红卫兵弟弟妹妹,好奇中还夹带着敬佩,有的还热情主动的跟我们打招呼。从前面走过来的,告诉我们:前方不远,胜利在望。从后面赶上前去的却鼓励我们:下定决心,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我们终究是走不过大哥哥、大姐姐们,不断的有人从我们后面赶超过去,到中午二点来钟,我们才走到“**市”,算起才走了四十里路程。在“**市”休息时吃中饭,可**市那是什么市,而只是一个小小的的集镇,一条不到五十米长的小街,没有几家店铺,一个简陋的红卫兵接待站,就是用竹“晒垫”围起来的草棚屋。这时已过了午餐时间,接待站里早没有中饭吃了,只有一口大铁锅里还烧着一锅开水。好得我们都带有干粮,用开水一冲,那炒面就可以吃了。接待站里,早挤满了休息的红卫兵,连开水都要限量供应,每人就一端水,还要排着队的去舀。这时,你可不能太高尚,礼让三先,不然,那你也就可能连开水也喝不到,只能喝冷水了。从这里出发,到天黑之时,我们又只走了近四十里,在一个叫“三仙坳”的地方停了下来,吃晚饭,和就宿。“三仙坳”的红卫兵接待站是设在一座小学校里,比“**市”的要好多了,可这时,接待站里接待的红卫兵早己暴满,那还有什么地方可供我们吃住,接待站的工作人员四方联系,最后将我们三十余人全安排在附近距离接待站一、二里地远的贫下中农家里去吃住,由各家的主户领了去,我不记得我们一行人分住在几户贫下中农家里,我只记得我住的那户贫下中农家里早己往了不少的人,晚饭还是我们去了后零时煮的。我们有十几个男的,就安排睡在那户农家的一间杂屋里,零时寻来一些稻草,将这些寻来的稻草铺在这间杂屋的地上,然后将我们自己的被包打开,将被子在稻草上摊开,垫的垫,盖的盖,累得要命,那还顾得其它,吃了晚饭,就挤在一起睡上了。这天,我们虽然只走了八十里路,尽管有几个女同学的脚板也走出了血泡,可没有一个掉队的,还是不错,因为,这对我们大多数的人来说,这到底是娘肚里出世,才第一次。
第二天早饭后,我们在“三仙拗”的接待站会合,队伍继续前进。经过了一夜的休息,有个别的女同学不但没有恢复,比先天更显走不动了,最差的男同学大林,女同学英,比小几岁的建辉还不如。按她们的说法,这休息了一晚,脚还痛了些,并且,痛得腿都提不动了。为了兼顾这几位同学,队伍只好放慢速度,并由男同学分别轮流为她们背行李。这里越往前走,距离韶山就越近,而路上的行人也就越多路更不好走,二十多里路,我们这天走了近一上午,一直到快吃中饭时,才走进了韶山冲,见到毛主席的故居。这时,毛主席的故居前,早已不如往日的风貌,四处都是那“竹晒垫”搭建起来的零时棚屋,一片脏兮兮的,根本不像我早几年来时的模样。韶山,那时还只是一个比较偏僻的山冲,贫穷,落后,交通不便,物质贫乏。可是,在文革初期,它却吸引着。全中国千千万万的红卫兵战士,成为风行中国顶礼膜拜的圣地,它在短短的几个月时间里,接待了来自全国各地的上百万朝圣的人们,使那个沉睡的小山村,几乎是一夜之间沸腾起来,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人涌向这里,使这里一时间吃饭困难,睡觉困难,行路困难,连喝水都困难。卫生条件又极差,生病,吃药,打针,往院……这些都吓不倒革命的红卫兵小将,对伟大领袖的虔诚,达到忘我的境界。
当天,我们在毛主席故居前的接待站里吃过中饭后就参观了毛主席故居,和毛泽东主席革命事迹陈列馆。那时,在毛主席故居和陈列馆都有毛主席故居、陈列馆瞻仰纪念的印章供瞻仰者使用,我们排着队地将这枚印章盖在随身携带的“毛主席语录”的扉页上以证明自己已瞻仰了红太阳升起的地为——韶山。在陈列馆门的,大家还买了毛主席家乡韶山的纪念章,别在了胸前,毛主席像章的下面。
这是我第二次到韶山,第一次是文革以前,同母亲和她的同事们一道来的,是湖大工会组织的。那次,在毛主席的故居前还照了相留念,只是因为年纪太小,对新旧社会还无明显的概念,没有感受。这次,到这里参观,就有了一定的感受。
从电影里,从阶级斗争的忆苦思甜的报告中,从雷锋叔叔老家的参观诉说里,从泥塑“收租院”的大量图片的展览中看到的,听到的,和感受到的,旧社会里的贫下中农,住房,家境,那有毛主席的家里好,几间大屋,有田、有地,仅是那间大屋就比我们长沙城的郊区农民的屋也要好上许多,那他们家是什么成份呢,难道也是贫下中农出身。按照毛主席发动的文化大革命,搞阶级斗争,它是有成份论的,一个人的出身好坏,是对他前途有着非常大的影响的,你看加入红卫兵组织,你不是贫下中农、工人阶级出身的,就是不行,不是还有人公开喊出了“老子反动儿混蛋”的革命口号吗,对于这些,在当时那个年代,那个敢乱讲,它只能感受在内心深处,并深藏在内心深处。在陈列馆里,听了陈列馆的阿姨们向我们讲述了毛主席光辉、革命的一生,和他对中国革命,乃至世界革命所做出的伟大功绩和贡献,他的一家,为中国人民的解放,献出了X条生命,从而又使我更加深了对他老人家的尊敬和热爱。
当天晚上,我们就睡在接待站那简易的,“竹晒垫”围建的茅棚里。茅棚四面虽说围了晒垫,可屋檐四周都没有封严实,同样透风。棚内没有任何的间隔,就是一间大通间,几百平方,没有床,没有桌椅,棚内就是用竹,木架起了三长排统铺,中间一线宽宽的,是两道统铺。棚里有几盏电灯,光线昏暗,并整夜的亮着,顶多也就是夏夜月光一样的亮度。因为没有男、女分开的间隔,睡在这里的人就只能是男、女同宿一间大竹棚了。当晚,睡在这竹棚内的人不多,不到百把人,因互相都不认识,也就各自一堆的睡在了一起。我们三十来人就挤在靠墙角的一线统铺上睡的。这天下午就变了天,天色阴沉,气温也明显下降了许多,晚上睡在这四处透风的竹棚里,感到的是十分寒冷。我们男女分开,又人挨人的挤在那一墙角上入睡了。
那天晚上,尽管寒风历历,尽管睡不习惯,然而,二天的奔波,已经使我们劳累之极,体力早己支撑不住,一倒下也就呼呼入睡了,并且还睡得很香很甜。好像在这里有着特别不同的感觉,体现——那红太阳的光辉和温暖,也仿佛能驱赶冬夜的风寒,让我们进入温暖的梦乡。]
这天夜里,天气进一步变坏。晚上还下起了不小的雨,破漏的竹棚漏雨,使我们半夜醒来还挪动一下地方。早上,天空仍旧下着绵绵细雨,只到中午时分才停了下来,气温比先天又下降了些。
同学们在被子里就感到了外面的阵阵寒意,都不想翻身起床爬出被子,窝在被子里不知如何是好。时间在慢慢地过去,雨在不停的下,而肚子也开始饿了起来,总不可能窝在被子里就有东西吃,于是耐不住的,就只好起床去买东西吃,耐得住的,仍“窝”在被子里,只到中饭时间,才全部起床。我们睡的茅棚边,就是接待站的零时食堂,那煮饭炒菜的香气,睡在床上就能闻到,饿了的肚子,那经得住这种诱惑,只得起来吃饭。
在接待站里吃饭的人还是有许多,开饭时还比较拥挤,每人一个小饭盒,饭菜都打在一起,一角钱一张的饭菜票,凭饭菜票就餐。不知是来自那里的一位男青年红小兵,在拥挤中不小心,把“别”在胸前的毛主席像章挤掉了,掉到了地上,而这枚像章偏偏又是一枚磁质的,那位男青年发现像章挤掉,一叫,大家让开一看,掉在地上的磁质像章已被踩成了几瓣,烂了,这可了得,这毛主席的光辉“形象”被人“踩”烂了,是绝对的重大事件,如果这事件再与一个家庭出身不好的人相关,那就更不得了,简直就可以以现行反革命论处。这时,那青年的脸色早已吓得“刹白”,连手脚都抖动起来,不知是谁,在人群后叫出了一句革命口号:“谁损坏毛主席的光辉形象就打倒谁!”接着又有人叫喊着:“跪下,向伟大领袖毛主席低头认罪。”那人听到,马上就跪下了,跪在了踩成几瓣的主席像章前。打饭菜的人这一下可规矩多了,一个个都是从他身旁绕了过去,地上只有那人还跪在那里,低着头,双眼望着地上那被摔碎了的主席像发呆。他的身边,还围着一些人在看,不时的还有一、二个人走近去,给他几拳,臭骂他几句,可始终没有一个人对他说出一句安慰的话,或是帮他拾起地上那破碎了的毛泽东像章,并把他拉走。我想,这会儿他的同伴都到那里去了,难道在这围观的人群中,就没有一个认识他的人。
人啊,人,人们在革命的大红旗帜下,沸腾了横眉冷对的血液,冷觉了的却是人与人之间的感情。革命激发了热血,却冷漠了情感。斗争性旺盛了,而关爱心却是苍白的。有人敢站出来施以拳脚,却无人敢走近他,去给与安慰,这是多么鲜明的写实呀,还真是苦雨凄风,老天无情。直到我们吃完饭离开这里时,那个人仍旧跪在那里,面色麻木地低着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