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嘉莹:故园春梦总依依
本报记者吴丛丛 发布时间: 2007-11-14 08:41 来源:光明日报
早在炎炎盛夏,记者就拟定对叶嘉莹的采访。不料被告知,叶
嘉莹定居加拿大,每年要等9月新生入学时方才归国。好容易9月中旬等到她归
国的消息,又得知她月底要赴台湾讲学,10月中旬才返天津长住。忐忑之间,
记者冒昧表达了采访之意,不想先生欣然应允,更把时间就近约在周日的夜晚。
问她习惯何时入睡时,先生微笑说:
“我倒没有很早睡觉的习惯。”
倾听叶嘉莹的故事,如同倾听一曲曼声低吟的长诗,聚散悲欢,
人间哀乐,却又有一种历经岁月淘洗的不动声色与含蓄温厚。见过叶嘉莹的人都
知道,先生那份自内而外散发的从容风度,必定会给她述说的任何一个故事,都
投注上古典隽永的色彩。因为,那原是她生命的色彩。
西风林下,夕阳水际,独自寻诗去
1924年,叶嘉莹出生在京城北平一个古老的家族。原与纳兰
成德同里籍,祖居于叶赫地,本姓叶赫纳兰,因民国以后废除满族姓氏,方简化
为“叶”氏。叶嘉莹并无姊妹,仅有两个弟弟,旁系之中也再无女儿。父辈们对
她的教育,总以“新知识、旧道德”为理想。因而幼时家学为叶嘉莹终生结缘于
古典诗词,打下了极为坚实的基础,也养成了她早年羞怯、安静而“独善其身”
的性格。
身为书香世家中的长女,叶嘉莹自幼深受旧学熏陶。其父叶廷
元,幼承家学,熟读古籍,工于书法。三四岁时,父母始教她认读汉字。六岁时,
家中请姨母做家庭教师,教她学习语文、算术和习字。叶嘉莹开蒙所读的一本书
即为《论语》,姨母教学,以讲解其中的道理为主,而且注重背诵。孩童时代留
下的鲜明记忆,往往会伴随人的一生。直至今日,《论语》依然是叶嘉莹背诵得
最熟的一部经书。而《论语》中的哲理,也随着她人生的旅程,得到愈来愈深入
的体悟与印证,可谓终生受益。这也是叶嘉莹在教育方面,何以主张从孩童开始
习诵古典诗书的原因:以孩童鲜活之记忆力,诵古代之典籍,如同将古人积淀的
智慧存储入库;随着年岁、阅历和理解力的增长,必会将金玉良言逐一支取。
叶嘉莹幼时居住在京城旧式的四合院内,与伯父伯母同居一
院。伯父叶廷乂,旧学修养极深,尤喜诗歌联语,因膝前没有女儿,对这个冰雪
聪明的侄女,乃有一种特别的垂爱。平居无事时,常与她谈讲诗歌,鼓励她试写
一些绝句小诗。伯父与父亲都喜爱吟诵,叶嘉莹也就养成了吟诵的习惯,虽然北
京口音没有入声,但她从小就懂得将入声字念成短促且近乎于去声字的读音。因
而别人或许难以入门的诗歌声律平仄之规律,于她而言,却是从幼年就已烂熟于
胸了。
初中时,母亲曾送她一套《词学小丛书》,叶嘉莹对其中收录
的李后主、纳兰成德等人的短小的令词十分喜爱。因为小令的声律与诗歌相近,
她也就无师自通地填起词来。那时她住在祖居的大四合院的西厢房,一明两暗,
弟弟们在外屋与同学排演话剧,喧哗热闹,她只埋首于里间小屋念书填词,自得
其乐,丝毫不受扰乱。
《词学小丛书》末册附有一卷王国维先生的《人间词话》,引
起了叶嘉莹极大的兴趣。因为她那时虽然对诗词有一种直觉的喜爱,但并不懂得
如何鉴赏。而《人间词话》中一些评词的章节,引起了她“于我心有戚戚焉”的
一种感动,那些真知灼见中闪现的灵光,一旦与自己的感受有暗合之处,她便怦
然心动、欣喜无已,这是叶嘉莹与王国维先生之精神最初的邂逅。“西风林下,
夕阳水际,独自寻诗去”,此时的叶嘉莹,尚是“翠袖单寒人倚竹”的弱质少女。
多年后,静安先生将以另一种方式,提点与阔大她的人生。
读书曾值乱离年,学写新词比兴先
1941年夏,叶嘉莹考入辅仁大学国文系,时值抗战,北平被
日本占领已有将近4年之久。她的父亲已因“七七事变”随国民政府南迁,与家
中断绝了音信。同年9月,其母因癌症住院,术后不久即去世。叶嘉莹便与伯父、
伯母及两个幼弟一同生活。沦陷区中,生活艰苦,幸而一应家务尚有伯母操持,
叶嘉莹在读书方面并未受到太大影响。古人云“愁苦之言易工”,在丧母的悲痛
中,叶嘉莹反而写作了大量的诗词。
读大二那一年秋天,课堂里来了一位顾随先生,为国文系讲授
“唐宋诗”。顾随先生字羡季,号苦水,北京大学英文系毕业,不但具有极为深
厚的古典诗词修养,更兼有融贯中西的襟怀和识见,对诗歌具有一份天赋的“锐
感”。
顾先生讲课,总是款步迈上讲台,随心拈举一个话头,就能引
申发挥。有时候层层深入,可以接连讲授好几小时、甚至好几周而不止。由于他
讲课旁征博引、全任神行,并无任何课本可凭藉,叶嘉莹每到上课便极力心追手
写,恨不能将先生之言语记录到一字不差。
顾先生器重爱护这个资质出众的弟子,与她有不少诗歌唱和。
不仅为她批改诗作,还从诸多方面给予嘉勉。有一次,顾先生在课堂上取雪莱《西
风颂》中“假如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的意境,写了两句词:“耐他风雪耐
他寒,纵寒已是春寒了”。叶嘉莹颇具慧心地将这两句填写成一阕《踏莎行》:
烛短宵长,月明人悄。梦回何事萦怀抱。撇开烦恼即欢娱,世
人偏道欢娱少。软语叮咛,阶前细草。落梅花信今年早。耐他风雪耐他寒,纵寒
已是春寒了。
词前还有一行“小序”:“用羡季师句,试勉学其作风,苦未能
似”。顾先生阅后的评语是:“此阕大似《味辛词》(《味辛词》为顾先生早年词集)。”
在抗战乱世的课堂上,顾先生拈举出雪莱的诗句,暗含有与同
学们互相慰勉的深意;而叶嘉莹在小词中之敷演,与先生本意正是一脉相承。祖
国河山横遭劫难,而师生间以具有蕴寄特色的诗词唱和,表达同仇敌忾之心与相
互慰勉之情,是一种高尚的诗心交流与共鸣。
顾随先生门下弟子才俊云集,如周汝昌、黄宗江、吴小如者,
如今都已是著名的前辈学人。而堪称先生之第一传法弟子的,却惟有叶嘉莹。顾
先生曾在1947年寄叶嘉莹的信中说:
年来足下听不佞讲文最勤,所得亦最多。然不佞却并不希望足
下能为苦水传法弟子而已。假使苦水有法可传,则截至今日,凡所有法,足下已
尽得之。此语在不佞为非夸,而对足下亦非过誉。不佞之望于足下者,在于不佞
法外,别有开发,能自建树,成为南岳下之马祖;而不愿足下成为孔门之曾参也。
叶嘉莹后来虽多经羁旅坎坷,乱离中失物无数,但一直将顾随
先生的课堂笔记保存得完好无损。1982年,她曾将整整8册笔记交给顾随先生
之女、河北大学中文系教授顾之京,并协助她整理成七万字的《驮庵诗话》,收
入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顾随全集》;又于2005年,将剩余的全部笔记交由顾
之京,整理为《顾随诗词讲记》一册,2006年3月由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出版。
60年前顾先生谈讲诗词之兴会淋漓、音容神韵,终于落定于纸幅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