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五个人,烹起一钵鳙鱼头,佐以青菜豆腐花生米,酒水鲜啤白干之外,另有乡下亲戚馈赠的糯米陈酿。主客不拘礼数、不排坐次、不劝酒、不敬菜、不行酒令不划拳,自斟自饮,其乐融融。喝到兴浓时,往往口无遮拦、恣意泛滥,或妄议天下大事;或臧否古今人物,家长里短,无所不涉,彼时只说酒话,其余套话假话恭维话一律免开尊口。酒兴阑珊,酒菜扫光之时,不觉早已红日西坠,彼此约好下次聚饮的日子,这才醺醺然扶醉而归。这般喝法,最是惬意,比及某些公私宴会众星捧月般围着某“总”某“长”,矫情地致词敬酒糟践表情,幸莫大焉!
丁眼镜不是大款,也不是名人,和鄙人一样,都是默默无闻的平头百姓。时空倒转数十年,我们都是头上罩着奇异光环的“知识青年”,脑子里曾经充满了乌托邦似的革命理想。
那年,我们满怀激情,登车南下,在湘南边陲的江永农村云里雾里刨了十多年红薯芋头。记得离开江永时,丁眼镜不知从哪弄了把破斧头,说是万一回城找不到工作,就上门替人打家具赚钱糊口;我没出息,偷偷将上级领导发下来的布票拿到镇上换回了三斤旱烟叶……事情过去许多年了,我们后来还常常自嘲,说不清自己到底是去改造农村,还是反被农村改造了?
一日在丁眼镜家聚饮时,电视里正播放着大学新生入校的特写镜头,看着看着,一位绰号叫秀才的仁兄忽然将酒杯一掷,竟趴在桌子上失声痛哭起来。我们知道,是那些器宇轩昂的天之骄子引发了他的感触。这位仁兄是我们中的佼佼者,下乡前尽管成绩优秀,却因家庭出身问题而屡试不第……
没有谁劝解他,大家一口接一口地吞着闷酒,连空气也仿佛凝固了。
是丁眼镜首先打破僵局的,只见他不吱一声站起来,重新给秀才斟了一杯酒,然后庄重地举起自己的酒杯,一字一句,像是诵读史诗般说:由于历史的原因,我们手里都没有烫金的大学文凭,我们的锦绣年华也早已一丝一缕地织进了都庞萌渚的青山绿水中,我们是恒河里极不起眼的小沙粒,为了国家安康富强和自己丰衣足食,默默无闻地操劳了几近一辈子。我们没有可歌可泣的业绩,也没有香车宝马豪宅,面对昊昊天宇与苍茫大地,我们却问心无愧。我们今天能够聚在一起,是上苍的恩赐,过去了的就让它过去吧。珍惜剩下不多的每一天才是最重要的。
大家都举起了酒杯,秀才也踉跄着站起来,将杯中酒一口干了。
那天我们都喝多了,可谁也没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