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履历表上,虽标明有长达六年的农龄,其中,却有三分之二的光阴侧身于社队企业浪迹江湖。知青群体中,也有一部分人曾做过“游击师傅”,和我有类似的经历,也许是农民工中的“排头兵”吧。
当我读到此刻还在地层深处采煤的一位农民工的诗篇,仿佛重温了四十年前打工时的某些心境。作者面对困厄的坚韧和追求艺术的执着都让我震惊,在感佩之余,觉得自己有说一说他和他的作品的义务……
以歌者的激情掘进
——读《时代遗落的音符》
罗凌翩
得知诗集的作者陈援华是一位从耕耘土地到采掘煤炭的农民工;是一位在湘中的一座矿山“堂堂正正”的花名册上,找不到自己名字的外包工;是一位“懂得煤层的蕴藏位置”“同时也懂得诗歌的位置”,在地心不懈双向掘进近二十年的矿工诗人。我有点惊讶,忍不住一一翻开他的诗页。
各种媒体并不乏底层劳动者的际遇和诉求的报道,那地平线以下矿工们的劳作有不同寻常的付出,几乎与谋生如影随形的矿难则更让人们揪心。也许应了诗圣杜甫“文章憎命达”这句,陈援华澎湃的诗情并未被艰难困厄得接近残忍的生活所扼制,反因层层重压竟能如炽热的岩浆迸发。精选的数百首诗,分“赤子情怀”“黑色火焰”“多彩生活”“古韵新声”四辑,厚厚的诗集足有三百多个页码,够你掂量它们如乌金般的分量和热量。
发掘于地层深处的煤炭,作为矿工们日常面对的客体,别的人可能只关心煤矿石作为“记件酬劳”依据——体量、重量的变化,而诗人对庸常的煤块却能赋予人格,不光有丰富的感性体认,还有深层次的哲理思考。即便是描绘它的颜色,也就积淀了如同水墨画家们才具有的“墨分五彩”的素养,从而产生激情、独具慧眼。他用敏感的文学化的心灵,去探测矿工生活卑微、困厄与力量、意志的维度,用有个人感悟的诗性表达,去刻画和反省这生活表层的艰难和残酷,衬托出希望仍在的倔强和人性的美好。于是,煤块既成了他生命的隐喻,又成了他生活的显喻,更成就了诗集中多首诗篇各具形态、魅力的“诗眼”,在“黑色火焰”这辑中尤为突出。
诗人深晓国家、民族大义,他袒露赤子情怀高歌:“祖国啊/我的悲欢/连接着你的每根神经/我的生命/因为你的需要而起搏/即使有一天/我释放尽最后一丝热能而化为灰烬/你晴空里亮丽的阳光/依然记录着我燃烧的颜色”(《为你燃烧》)。面对世俗的价值判断,他高傲而不无悲怆地吟唱:“经过黑色的浸融/接受阳光的关爱/用漆黑的盲眼估摸我 我是黑暗/用明丽的亮眼打量我 我是光彩”(《黑暗中,我是煤块》)。
作为矿工中的“笔杆子”,诗人有发出伙伴们声音的自觉和无奈。有一首诗名干脆就是工友们的叮嘱——《伙计,请多报道一些我们的事情》,没有文化的工友感叹:“在这黑黝黝的地心/别人看不见我们的艰辛/别人懂不得我们的心情”。面对社会转型期间的阵痛、现实生活中的不公,诗人的心“揣揣如江海翻腾/矿工的情好重好重/我手里的笔好沉好沉”。他甚至麻起胆子和承包的矿主“叫板”,在《董事长,我可不可以和你谈谈》这首诗里,诗人自诩为一块煤,而“你是一炉火,董事长/一块煤可不可以向炉火靠近”?诗人心里的答案当然是肯定的,工友们想改善现状的愿望迫切、合理,否则,他不会执拗地“想把蛰伏于生活底层的思考”和董事长沟通。煤块与炉火的意象互相关联又互相对立,因诗人十二分恳切、坦诚的倾吐,产生了近似黑色幽默的艺术效果,更丰沛了诗中矿工“笔杆子”的艺术形象。
走出黑暗的巷道,他也在拾掇自己喜爱的音符。像《雪落矿山》,以简洁、有力、浪漫的笔触,营造了“黑与白——天地间一次深情交吻”的苍茫意象。而《延长的初恋》,则更像现代版的“乐府”诗。恩爱的夫妻为了生活而选择离别,只能“将熟稔的面孔/在无尽的思念中/保鲜”,竟延长了初恋的感觉。苦与甜这两个简单的字在诗行中往返,延伸了各自相反相成的张力,道尽了离别与重逢的百味杂陈。
诗人歌咏的对象在“多彩生活”这辑中更为宽泛,田园、山川,友情、亲情、爱情……都成了装点艰辛、粗砺日子的“花絮”。弥足珍贵。毕竟,“黑色火焰”也会有荧荧蓝光的温柔时刻。“古韵新声”则串起了诗人更接近本真的心路驿站和生活履迹。
我发现陈援华对季节的更替有高于都市人的敏感,好象无意中给地心里的迸发的“音符”设置了四季变幻的背景。其实,正道出他曾在不同空间耕耘、掘进,心灵的一脉相承。诗中还有多处他博览群书的工余场景,很有打工生涯的苦涩情趣。从中,足以窥见诗人汲取国内外古典与现代文学营养的孜孜不倦。有了坚实的传承基础支撑“巷道”,才能使创新的掘进更深更远。他认为,“一切失落的东西,往往是从高处向低处遗落,我作为一个底层的歌者,有幸接住了这样一个时代遗落的音符”,他得有担待,有为沉寂的诗坛点燃自己的“雷管”,使之振聋发聩的宏愿,而且这宏愿会与他的双向“掘进”并行不悖。他的足印有自己的生命轨迹,他的音符就有了重谱于巷道的旋律。
作为农民工,他的诗和80年代前“主人翁”感极强的工人诗歌肯定会有所不同。家园还有留守的妻儿,人到中年的他也割舍不了对土地的记忆与情感,这使他的作品与80年代后“他乡感”更强的“打工文学”也产生了差异。正如幸福感来源于差异性,文学作品的价值首先也是在差异性中体现的。
掩卷沉思,我忽然想起了意大利诗人蒙塔莱的一句话:任何真正的诗都是产生于个人的危机。他因诗集《生活之恶》的杰出艺术成就获1975年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们给他的颁奖词耐人寻味:“……在不适合幻想的人生,诠释了人类的价值。”
真正的诗人,在“不适合幻想的人生”都能歌唱。不是吗?
(本文曾刊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