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五年的盛夏
双抢刚结束,大队革委会就决定新建学校,将原先闭塞在交通极不便利的山坳里,仅几间当年搞土改没收充公的老式青砖灰瓦房的小学,搬迁到可通往县城的大路边上来。这当然是一件大好事,因此要举全大队之力,全力以赴,赶在下半年开学前完工。
大队党支部指派了一名姓毛的支部委员专门负责这项工作,大家都叫他毛支委。毛支委四十多岁,瘦高个,为人朴实、热情,而且聪明、能干,群众中威信很高。在新址上建学校,测量规划、地基平整、木工泥瓦匠都不成问题,就包括砌墙用的红砖都是大队自己烧的,都可在本大队内自行解决,唯独建房用的木材比较困难。
毛支委召集本大队的能工巧匠们一合计,算上拆旧房可利用的材料和加上大队多年来的一点存货,以及本大队可控制的已成材的几棵树(当年木材属紧俏专控物资,就是长在本村地里的树木都不能随便砍伐),算来算去怎么也不够。于是毛支委就动用了他的关系,他操起大队的电话(那种摇把子的老式电话),通过公社总机,接到了公社最北边的一个大队,这个大队与湖北石首县的地界接壤,湖南、湖北在这里的交界地叫桃花山,也就是浩宇先生文章中多次提到的那个桃花山,只不过一个是山脉的头,一个是山脉的尾。由于桃花山上不仅出产木材,也盛产楠竹,楠竹相对于木材没有控制得那么严,如果用楠竹顶替木头做校舍的檩子,省下的木材就可做门窗和补充桌椅板凳了。毛支委能耐真挺大,和那个大队的领导几经交涉终于谈成了,那个大队同意出售我们盖校舍足够用的楠竹(我怎么也想不起那个大队的名称)。
第二天,又是毛支委出面向公社农场租借了一辆丰收-35拖拉机,并由他领队带着大队会计和七、八个从各个生产队抽调上来建校舍的劳力一起向桃花山进发了。我当时和另外两个知青也参加了这次赴桃花山运楠竹之旅。原想这是一趟美差,到了那里以后,装上楠竹,跟车运回就完事,中午还可蹭一顿免费的午餐,可后来事情的发展远不是这么轻松。
从我们所在地到运楠竹的大队,有二十来里路,要经过公社的所在地、公社茶场,对了,我想起来了,还要经过一个叫石华堰的地方,地名的意思很明显,就是石首和华容交界的地方,并且还有个水塘。
这里是丘陵地带,一条不太宽凹凸不平的土路上坡下坡,曲里拐弯,拖拉机摇摇晃晃一路颠簸,折腾到快中午时才到达目的地。到了后自然是毛支委去联系接洽,不一会儿对方就来人带我们上山去砍竹子,成熟的竹子也不能随便乱砍,要错开砍,就象种菜间苗一样,相邻间要留出一定的空间,便于竹子生长,反正我们是在对方的指点下,他要我们砍哪根就砍哪根。
砍竹子并不费力,拿柴刀围圈一砍,轻轻一推自然就倒了,再把尾梢、枝桠去掉就行了。我趁机欣赏了一下桃花山的景色。这是我第一次爬这么高的山,从山上看山下的农舍、田畴、沟渠与在平地上看完全不一样,平日里看似平淡无奇、司空见惯的景物,现在却象一幅铺在大地上的山水画,风吹竹林发出龙吟浅唱般的声响,山坡上各种不知名的野花竞相开放,竹林间各种不知名的鸟儿欢快地婉啭啁啾,此时,我才体会到为什么宁可食无肉,也不可居无竹。
不多久,竹子砍得差不多了,我们已来到了山岭上,山岭上一条小路象一条缎带把山分为两半,当地老乡告诉我,这条小路就是华容和石首的分界线,也是湖南和湖北两省的分界线。从未出过县界的我,站在省界线上也着实让我激动了一把。突然我产生了一个类似于恶作剧的想法,我对老乡说,我们到分界线的那边去砍几根竹子,价钱对半分,也就是这几根竹子要他们只收我们一半的钱。听我这么一说,我们同来的几个人都同声附和,尤其是两个知青更是跃跃欲试。老乡对我们进行了劝阻。他说,这里虽说是分属湖南、湖北两个省,但在他们这里好象没有什么地域上的分隔,本来就是地挨地,垄接垄,人们之间相互走动,包括通婚,都没有任何障碍。正说间,从小路拐弯尽头的竹林中走出一队人来,老乡说,他们是石首那边巡山的,我们几个听了伸了伸舌头,幸好没有到那边去砍竹子,要不然给他们抓了个现行。那队人走近后,老乡和他们热情地打着招呼,待他们过去后,老乡指着走在后面的两个女青年告诉我,她们是从湖北沙市下放来的知青,到这个林场有两年多了。(当时我是想占湖北人的一点便宜,没想到的是,两年后我竟来到了湖北省的省会武汉,而且一呆就是三十年,比在湖南生活的时间还长)。
时候不早了,竹子也砍齐了,我们每人背着两根竹子下山,竹子是空心的,不重,但很长,在山林间磕磕碰碰很是不好走。走到半道,发现一口山泉井,我扔下竹子,趴在泉边,拂开青苔,用双手捧水喝,这泉水又凉又甜,我一声招呼,大家都纷纷扔下竹子过来喝起水来。
下山后,已过了晌午,对方大队干部早已安排农户为我们做好了饭(饭钱都算在了买竹子的账上),毛支委笑吟吟的站在堂屋门口和我们打招呼。这时,正是太阳正毒的时候,我们早已汗流浃背,我脱下湿透了的运动衫,到屋门前的水塘里洗了洗,搭在头上的斗笠上,回到屋里来吃饭。
毛支委为了感谢对方的帮助,宴请对方大队干部,说是宴请也就是要大队会计在当地供销点上称了一点肉,打了几斤散酒,再加上接待的农户看有大队干部在他家吃饭,加了个韭菜炒鸡蛋,其它都是菜园里现摘的(要是放在现在那才是真正的绿色食品)。
毛支委和大队会计陪对方的大队干部在里面小房间里喝酒、吃肉,把门关得严严实实,我们其它几个在外面堂屋里大桌子上吃饭。由于天气太热,流汗太多,人很疲倦,吃不进饭,不吃又肚子饿,无奈用冷茶泡了一碗米饭,就着几乎是红锅子烧的辣椒吃了一碗。吃饭途中,毛支委从里屋出来了一次,浑身汗得透湿,一脸红光,满嘴酒气出来找厕所去了。我从打开的半扇门朝里看了一眼,大队会计陪着几个人围着一个小方桌,么五喝六地在劝酒。
吃完饭后,我们休息了一下,躲过正午毒辣的日头,又上山把砍好未运完的竹子背下山,往返几次,每次我都要在那口山泉井里喝上几口又凉又甜的泉水。原计划把竹子背下山装上拖拉机就可返回了,可情况发生了变化,因对方大队找关系在石首县城买了一些化肥,他们大队干部跟毛支委商量,用我们的拖拉机帮他们跑一趟石首运化肥,运费和招待司机的费用从卖竹子的款里扣除。毛支委同意后,我们上山砍竹子时,拖拉机就出发了,现在只有等到拖拉机回来后才能装车返程。
这一等就不打紧,只等到快日落西山时也还未返回,毛支委作急了(要是现在打个手机就可问明情况,可当时只能当这是神话),毛支委当即作出决定,他和大队会计留守等拖拉机返回,其他人徒步回去,并且每人扛两根竹子带回去。看看已日落西山,赶夜路是肯定的了,说走就走,我将两根竹子两头用草绳一捆,扛起来和大家一起踏上了归途。竹子虽然不重,但是路远无轻担,开始我们十来个人排成一溜纵队鱼贯而行,渐渐地就有人被拉下来了,尤其是我们三个知青落在了最后,别看那些农民平时做事要紧不慢,可是他们的耐力特别好,象这种长路挑担子、背东西我们知青很难拼得赢他们,但讲短时间的爆发力我们不输他们。
眼看着天就黑下来了,我们三个知青走走停停,不知不觉已是月上三竿,清辉泻地,衣服是湿了干,干了湿好几遍了,肩头也好象磨破了皮,转肩的时候扯得生痛生痛的。当我们快走到公社茶场范围时,我想起来有一个高我一届的同学下放在这里,我可以到他那里借宿一晚,明早再赶回去也不迟。我和其他两个知青讲了我的想法,他们说和他不熟,再说三个人太多,也没有办法解决住宿的问题,他们还是要继续往回赶。于是我就独自下了大路,走上了通住茶场的岔路,而他们两个则咬牙加快脚步追赶前面的队伍去了。
哪知我到了茶场后一问,我那个同学生病回家了,茶场里都是几个拖家带口的老职工,我一时没了主意,回头去追赶他们又有点力不从心,再说黑灯瞎火一个人赶这么远的夜路心里也有点发毛。这时,我突然想起茶场附近一个大队林场是个知青点,虽然我没有去过,我想在那里不可能不碰到一个知青,说不定还可以碰到熟人。于是我向茶场那位值班的职工说明原委,把两根楠竹寄放在他这里,明天早上再来拿,那位值班员很爽快的就答应了。
扔掉了负重一身轻快,我朝着茶场值班员指给我的大致方向去寻找我今晚的归宿。盛夏的夜晚,路旁的杨树叶子纹丝不动,在蝉鸣虫吟声中,我摘下斗笠,脱下运动衫,打着赤膊和一轮皎月同行。
走着走着,进入了一个十几户人家聚居的小村子,由于前后左右屋屋相连,我一时竟找不到出路。只见一户人家的禾场里有十几个孩子在做游戏玩耍,便想上前去问问路,正在这时,突然一条大黄狗冲出来对我一声狂吠,吓我一大跳,我急忙用斗笠来比划吓唬它。就在这时人群里急走出来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对大黄狗一声呵斥,大黄狗立即顺从地走到一边,趴在稻草堆旁不吭声了。我顺便向她问到林场去的路,她问我是不是去找下放在林场的知青,我说是的,她说,就从前面这条路过去,并主动地走到前面给我带路。当我们刚转过这家屋场进入下个屋场时,突然从刚才那个屋场的屋门口发出一个尖锐的女人声音:XX姑儿到那里去了!显然,刚才发生的一切已惊动了这家的主人,只听见几个小孩子七嘴八舌地告诉她:是刚才有人问路,她跟一个男的走了。接着就是那个女人一连串的叫骂声、指责声。很明显,给我带路的女孩也听到了她母亲的责骂声,我赶紧走到她身旁对她说:你快回去吧,你妈在骂你了。她好象没有听见我的话似的,固执地朝前走着,我赶紧在后面跟着她,直到走出了这十几户人家,登上一个土堆,她指着不远处山包上发出灯光的一排房屋说,那就是我们大队林场,队上的知青都在那里,顺着这条路就可以到那里。
月光虽然皎洁,但我看不清她的脸,她跟我说话时头微微地向下低着,我只是再三地向她表示感谢,然后沿着她指引的路,朝着那缕灯光,希望的灯光、也类似于感觉着的爱尔克的灯光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