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朱德庸《绝对小孩》
每个人都有一次童年。
画漫画刚满二十年的我,以前有两种题材从来不碰:一种是动物,一种是小孩。
我讨厌小孩,因为我不想再想起我的那一次童年。
一直到我的小孩五、六岁之前,我都在学习做一个父亲该怎么去爱孩子。很长一段时间,我被迫陪着他一起成长;在他度过他童年的同时,我自己竟然也彷佛重新度过一次遗忘已久的童年。
那段日子里,我的许多儿时记忆就像从大脑的阁楼深处一点一点被清扫出来,有快乐的也有不快乐的,有清晰的也有模糊的。而重新经历这些童年事件,却让我再一次看到我自己其实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却突然发现:几十年后每逢我面临人生转折点绞尽脑汁想出来的答案,其实都没有超过童年时“那个小孩”对许多事情的反应。
原来,我们每个人童年时那个孩子,并不像我们以为的那样脆弱,比起大人,小孩甚至在心理上更强韧,尤其是他们的本能。你会发觉面临各种抉择时,小孩永远能最快做出对自己最有利的决定,这是大部分成人无法做到的。因为「大人」的选择,往往只是符合身边众人的期待,而不是自己的真实需要。我认为,大人的本能早已在社会讲究最大化的合理性要求下逐渐消失,就像我的儿时记忆消失在我脑海中的阁楼深处一样。
我开始明白:原来在不知不觉间,我已经被成人世界毁坏的如此之深,连自己的思考模式都一天天、一步步被推向相反的自己。而我以往不愿再想起的那段童年,累积的就是小孩世界和成人世界之间、我孤独的对抗和妥协。
终于了解这些,是我自己的孩子十岁那年。那年初春,我陪他在北京古老的四合院里一面玩雪,一面开始画《绝对小孩》。
是的,小孩是有一个属于小孩自己的世界,和大人的世界截然不同。他们能以奇特的想法看待任何事物,所以他们对整个世界总是保持着诙谐荒谬的眼光,这和大人对任何事物都带着先入为主的观念完全相反。只是因为小孩世界对大人世界无益,于是大人拼命想把小孩从他们的世界里拉出来。
在《绝对小孩》里,我画的是小孩眼中的世界,以及小孩世界和大人世界的拉拉扯扯。我相信,这两个世界的拉扯会一直继续下去;但我也相信,很多人都还记得自己小时候是不是常有会飞翔起来的感觉?对了,那就是小孩的世界——只有想象,没有限制;彷佛拥有好多对翅膀、永远可以在云朵上游戏。
每个人都有一次童年,每个人也都会长大。我们每个大人每天都以各自努力的方式活在这世界上,每个小孩每天却以他们各自不可思议的方式活在这世界上。如果,我们让自己的内心每天再做一次小孩,生命的不可思议每天将会在我们身上再流动一次。
二○○七年一月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