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雪夜,洪山头码头的歌声
我有一支上海牌重音口琴。
当我年少时,这支口琴是那样晶光铮亮,让我爱不释手;它的音色是那样清越悠扬,让年少的我迷恋痴狂!而今,岁月之手已经将它摩挲得黯淡无光,它的音色也如经霜老雁,有些喑哑,透出些苍桑……
我知道,小小口琴,在乐器家族中是难登大雅的,可我却将它视为益友、爱若至宝,四十多年一直爱惜珍藏。偶尔拿起它,我就会回望无忧的童年,以及我那些爱唱歌的小伙伴,还有这支小小口琴带给我的难以言表的欢畅;我还要感谢它——我的挚友,它曾经为我的知青生涯驱寒送暖,在孤独落寞中伴和着我心灵的歌唱!
然而,令我记忆尤深的是——这支小小口琴,曾经在一个风雪弥漫的隆冬之夜,在冷风刺骨的长江边,搅动了一江寒冰,催发出春声如潮的澎湃和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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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1969年春节前夕,长江南岸的洪山头码头,江风呼啸,积雪封路。简陋的候船室,滞留着从华容县各个公社赶回长沙探家的知青,我和我的大姐即在此行。我相信,那场大雪对很多旅途之人来说,绝对会留下难以忘怀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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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十来位知青结伴而行,归心似箭,不顾雪阻冰拦,好不容易到达洪山头码头候船室时,看到的是拥塞一屋的焦急的人群,其中绝大多数都是长沙或武汉下放的知青,而江上的船只却对这些人视而不见,眼巴巴看着船开过来,又眼睁睁看着它自顾劈浪而去。唉!当时的心情真是恨不能生出双翼,立即飞回父母的身边,回到久别的家!
左等右等,已经是傍晚时分,大家巴巴地望着的售票窗口,依然是关得严严实实,丝毫不见动静。偌大的候船室,唯有那两扇木门在人们出出进进中不停地开合,在“呜呜呜”的风声中不停晃动,带进一团团雪花,袭进一股股寒气。眼眺窗外,但见鹅毛大雪横飞漫卷,整个江面白茫茫一片,船的影子已经看不见一星半点。
于是,大家就焦急地去找码头管理人员,得到的答复是,长江航运公司所有的客船都有紧急任务——全都去运送长江改道工程的数千民工回家过年,洪山头码头暂停航班。
这个消息如当头一棒,让我和姐姐以及我们同行的知青们傻眼了,顿时如同掉进了个大冰窖,浑身上下滚过一阵寒噤,候船室里焦急的询问声、叹息声、责怨声响成一片,焦急和无望,笼罩着这个被遗忘的角落……我,则是裹紧了大衣,怔怔地、茫然地靠着姐姐发呆,心中只觉得一切责怨都无济于事,却又不知如何对付即将到来的漫漫寒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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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已经渐渐暗下来,风雪变本加厉地向候船室里灌着,有的男知青蹦跳着跺着脚驱寒,咬紧牙关开始与严寒较量,但,不久就没力气了——也难怪,湖区是没有冬闲的,知青们都是刚从冬修水利的大堤上下来,甚至来不及洗去一身泥土就顶风搏雪往船码头赶,哪里还经受得住严寒、饥饿和困倦的交相逼拶呢?
于是,1969年的那个严冬,在“鱼奔深潭客奔家”的春节前夕,一群远离亲人、天地不管的凄寒归鸟,被无情地撂在了风雪肆虐的长江岸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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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船室里昏黄的灯光冷冷地照着,满满一屋都是知青,长凳上、行李上,乃至墙边角落,到处都东倒西歪着疲惫不堪的少男少女。不少男知青困乏至极,实在支撑不住,干脆就倒头躺在冰凉的地上,继而鼾声四起……咳嗽声也紧接着开始此起彼伏……
我靠着姐姐,抱胸微盹……白茫茫的雪花中,影影绰绰看到一条轮船正向我们开来,船舷上我的爸爸妈妈在向我招手!啊爸爸妈妈接我们来啦!我不顾一切扑向他们,想要拉住他们伸出的手臂……可,腿,不听使唤!手,也是僵硬的!船就要开过去了!“爸爸!妈——妈——”一身冷汗,我叫醒了,哦不,是身旁的姐姐摇醒了我……睁开眼,只见她眼睫毛上闪动着泪花:来,我们不能这样,这样睡着了会冻坏的。你来吹口琴,我们来唱歌!尽管脚和手冷得钻心疼,可还是敌不过极度的困倦,睡意一阵阵袭来,我不想动又闭上了眼……
大姐又一次轻轻摇搡着我的肩膀叫我,声音很轻柔,也很郑重:别睡着了!我们来唱歌吧!一边,轻声哼唱起来——“红岩上红梅开,千里冰霜脚下踩,三九严寒何所惧,一片丹心向阳开……”歌声像从一片暖阳中飘来,驱散了昏昏睡意,我坐直了身,从黄挎包里掏出了白手绢包着的熠熠闪亮的口琴,也伴和着姐姐轻轻地吹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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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琴声和歌声竟然有如此神奇的作用,犹如巧施魔法——惺忪的睡眼睁开了,脸上的阴霾也一扫而光,这些刚离校门的知青们都还有着浓厚的学生气质,有一点热度就能发光,有一星火花就能燎原……首先,是我们同行的一些同学加入了歌声的唱和,接着,对面长凳上挤坐着的不熟识的知青朋友,也一改东倒西歪的坐姿,情不自禁地唱起来,一时间,整个候船室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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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这旋律仿佛从无忧无虑的童年飞来,飞向窗外那冰雪世界……
“冰雪遮盖着伏尔加河,冰河上跑着三套车,有人在唱着忧郁的歌,唱歌的是那赶车的人……”深沉悲怆的歌声是来自几位靠墙根坐着的男知青……
“革命人永远是年轻,他好像大松树冬夏常青,他不怕风吹雨打,他不怕天寒地冻……”慷慨壮毅的歌声,从瑟瑟发抖的躯体吼出,似乎是心灵对身躯的一种壮威……
……*
歌声让人振奋,有人开始用掌声合着节奏,唱起了自己改编的知青歌曲,虽然感觉有些油腔滑调,但是那种诙谐和调侃,令人捧腹,让人放松,引起了更多知青的叫好和呼应……此刻,我已经全然忘记了饥寒交迫,感觉身心已经融汇到这忘情的歌声中了……
我又用口琴吹奏起从小喜爱的《航标兵之歌》,刚刚起了个头,口琴声即刻就淹没在歌潮声浪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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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声迎来了金色的太阳,双桨划破了千层波浪,我们在海上架桥铺路,让航行的战友们一路顺畅,年轻的航标兵用生命的火花点燃了永不熄灭的灯光……
“战友们愉快的奔向远方,航标兵为舵手引路导航,我们虽然互不相识,友谊像明珠闪耀着光芒,年轻的航标兵用生命的火花,点燃了永不熄灭的灯光……
一曲又一曲,一浪高一浪,歌酣兴浓之际,一位个头高挑的男知青纵身而起,在狭窄的通道上边唱边跳,跳起了骠悍劲健的蒙古舞,很多男女知青也站起来围拥着他击节鼓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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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已是微曦初露,江面和天际依然是风回雪舞;渐渐的,雪,变得轻轻扬扬,越来越小,那铅一般灰暗沉重的天际开始透出曙色晨光。蓦然,一声长长的汽笛划破晓天,向我们发出了家乡亲人的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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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多年了,每当我不无珍视地握起这支上海牌重音口琴,便会想起1969年春节前长江岸边那个风雪之夜,仿佛又听见那火热的旋律在风雪中回响,又会再一次为《航标兵之歌》中最能打动心扉的那句歌词感动——
“我们虽然互不相识,友谊像明珠闪耀着光芒……”
当年互不相识的知青朋友们,你还记得那个风雪之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