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
公元1968年的12月22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社论刊登毛主席发表的最新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要说服城里干部和其他人,把自己初中、高中、大学毕业的子女,送到乡下去,来一个动员。各地农村的同志应当欢迎他们去。”是日,全国各大城市连夜组织上街游行,热烈拥护最新指示,各地紧急动员起来,“大打动员知青上山下乡的人民战争”。时年,全国的城市里66、67、68届的初高中生大约1600万,俗称“老三届”。他们在文革前期加冕为“红卫兵”山呼万岁,托付的希望是造反打冲锋;到了后期就封号为“知识青年”,希望他们不要在城里吃闲饭,尽快离开城市,越快越好。
1.
公元1968年12月18日0点。长沙港。湘江枯水,船泊江心处,远远隔断送行亲友。蒸汽锅炉的呼哧呼哧喘气声骤然轰响狂躁起来。鸣笛启航。这是第一批,之后一艘一艘轮船驶向南洞庭,将1.4万长沙中学生送往沅江县插队落户。
夜深沉。湘江北去。我伫立左舷回眸怅望,长沙灯火由身在其中到渐行离远,终成一方光亮后,再被无边的黑暗尽行吞噬。
清晨5时,单调轰鸣的蒸汽轮机停转,我于昏沉中蓦然觉醒,沅江黄茅洲到了。
船舱里的人群躁动不安起来。有一铁皮喇叭高声喝斥:“不要动,不要动。”此时黑夜未退,浓雾已经次第渗入。船舱里的灯光明暗飘忽,熹微晨光里显出重重雾锁。映像里只有一艘船和眼前的人是真实的所在。天道黑白递嬗,世间来去茫茫。
湿冷的寒气重重包裹,冰冷从指尖脚尖一直传导到心里。斯沫只是叫冷,“脚都冻木了”,拉扯着我要上去。一群人蹙到趸船边却被拦住,那铁皮喇叭又在高声大喊不准上岸,说是要等天大亮之后,区上公社的领导来了之后才能起坡。我们高声嚷道不上岸就回去。那持铁皮喇叭的端出了一付鄙夷和居高临下的神态,直说你们怕么是呷湘江顺水来的吧,“告诉你们,咯里是资江,想呷斗水回去冒那么易得。”话中透漏了一个县区社三级干部会议的内部精神,知识青年大都是有家庭问题、出身问题、或者是有造反问题的人,是来劳动改造的。
吵不赢不甘心,斯沫偏不回船去,就要在趸船边上雾朦朦里云中漫步,我紧跟身后三步之遥雾里看花,突然“扑通”一声巨响如坠石沉江,我赶步上前,云里雾里一片朦浓都不见,来了个透心凉,须臾间又闻泼刺水响,不见出水芙蓉,但见一双手乱抓乱摇,“快,快扯我上来”。
“你是想寻死呗。”我三下两下扯起斯沫。这厮唤名儒雅但行事莽撞,一脚踏空就栽进了资水河里。上来后惊魂未定簌簌发抖,但脑壳甩甩摇摇后还好,感觉是没有进水,这是因为那话说得清醒,第一句是嘱托莫大声喧哗,影响不好;第二句是问这水里有没有血吸虫。
我和庆宝提溜着这只落汤鸡到锅炉边烘烤,无数双眼睛过来巡梭探视。耳边传来一些小女生的窃窃私议:“这不是H君的弟弟么。”H君是谁,长沙著名红卫兵组织的司令,当年哪一个中学没有他的部下。斯沫和我原曾参加“红保军”,是他的对立派。1967年1月16日,《红旗》发表评论文章《无产阶级革命派联合起来》,指出“红保军”是打着红旗反红旗的御用保皇组织。是夜,H君带着部下冲进省政协查抄红保军总部,斯沫誓死保卫总部,大无畏地与哥哥抗争,表现出了坚定的路线斗争觉悟。红保军一倒台,我即作猢狲散去成了“逍遥派”,斯沫则坚持要把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招安进了哥哥的麾下。
有了这么些个原因,斯沫得以在黄茅洲以后的时光里广结饭缘。也正是这个原因,这厮现在掩面背对观众,生怕损了光辉形象。而庆宝却直面对射过来的目光,燃起火光灼灼,照的瞳孔贼亮贼亮的。哥们,这船上一多半是四中的学生,“四中全都是女生呀。”话里满含深情希望。这小子贼心一起就准有人遭殃,一年之后果不其然。
据传,黄茅州区插队落户的知青近三千,长沙一中和四中的学生占有相当的比例。
2. 沅江县以沅水归宿之地而得名,纳湘、资、沅、澧四水吞吐洞庭湖。泽国水乡里大的堤垸有十个,小的不胜其多。其中有一个小垸子叫岔角大队的。大队里的每个生产队都盖起了新屋,住上知青就叫“知青点”。
我和庆宝加三个男生落户到六队,知青点里五条光棍,只看谁比谁更懒。开始还有庆宝勤快,可怜是年幼刚满16岁,受尽欺压当童工。等到那厮翻身闹革命的时候,我们无饭进口的日子就来了。
那一天,哥们都躺在床上,赌谁比谁经得饿。大家都笃信毛主席在《论持久战》里的一段经典论述:胜利,往往存在于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
眼见得文远站起身来,大家立刻泛起希望的神采。没想到这小子不往灶屋里去,却是威严地来回踱步。他把自己想象成是二战电影《宁死不屈》里的德国上校冯·汉斯多夫斯基,穿着笔挺的哔叽军装、踢着贼亮的马靴,目光阴鹜洞射,“你们会的,很快就会像孩子般地哭泣着,像狼一样的相互撕咬。”这小子是在排遣自己的饥饿感。
我也站起身来,在众人狼一般的眼神中走到一张门板前,抡臂画一个大圈,“同志们,这是一张大馅饼。”然后跟大家商量,诸如要夹上多少肉馅,要放上多少油炸,要不要撒上芝麻等等。
铁牛终于按捺不住,猛地揩去嘴角的涎水大声叫道:“妈的,都搞饭去,一个也不能少,谁躲懒就把谁的嘴巴吊起。”
我们这边日子过得凄凄惶惶,斯沫那边却春风和煦。他在七队,知青有三男两女,凑合一起就有了居家过小日子的打算,开伙食如何量入为出,伙食帐如何分摊、做饭出工如何轮流派工等等。我们和斯沫等是同学,少不了来来往往串个门,我们去一次那七队知青点就像夹皮沟遭劫,俩小妞不待见了,斯沫等马上跟我们划清界限。重色亲友之徒不屑一顾,我们之间少了来往。
原曾希望去了我们这股祸水,七队知青就应该紧密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的,没有料到好景不长,终有一天祸起萧墙,W君怒火中烧挥锄挖了那个集体灶,斯沫一怒之下掀翻那个公用橱柜,K君见什么摔什么,两女生捡拾可用的东西藏起来。第二天堂屋里五个炉灶林立,五个人各人顾各人。
3.
公元1968年12月的一个冬日,长沙的东风广场红旗招展锣鼓喧天。盛大集会上发言,一女声慷概激昂:扎根农村一辈子,广阔天地练红心。省革命委员会的一领导语重心长:希望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生根、开花、结果。意思就是去了以后莫想着再回来。
但是,就在过后还不到10个月,也就是1969年的秋季里,一场大招工的风波乍起,将“扎根农村”的时代布景撕碎。风中传送一个消息:“这是唯一的一次招工机会,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知青群体惶惶然,上演一场“箕豆相煎”的活剧。全因狼多肉少,因而要使出浑身解数来作一次最后的斗争。
这次招工的程序首先是大队推荐,然后再是公社、区县知青办和招工单位的逐级政审。推荐还没有开始,就有了“豆豉香干换指标”的传闻,知青之间使上了手段暗斗;接着暗斗变明争继而刺刀见红,谁的家庭有问题,谁的现实表现差等互相揭发,像孩子般地哭泣着,像狼一样的撕咬着。甚至穷追猛打,有到了招工的船上被拽下来的,还有已经报到进了厂被退回来的。
六队的知青因为大队都不推荐,没戏唱。凄凄然忿忿然后作鸟兽散去,弃离沅江另谋前程,剩下我一人独守。
七队知青点同室操戈,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大厮杀。W君等三人招工走了,斯沫和一女生落败,而且相互之间有了仇隙。
1970年秋。我调去七队和斯沫搭上了伴。
那天我背上行李去到七队,斯沫见面的第一句话就是:哥们,我和你相处的时间不会长了。说着就拿出来一张招工表晃了一下。现在招工已经没有大队什么事了,只要招工单位点名,县知青办同意就立马走人。当然,公社知青办也是关键,他们不放人也走不成。絮絮叨叨了半天,听明白的是一句,在队上老老实实出工没门,豆豉香干子再也拿不出手。
其后一个多月的时间里,这厮神龙见首不见尾,难得回队上来现一回面。可怜我这一头,又是嫉妒又是恋恋不舍,独自疗伤。
那天傍晚,斯沫回来了。脸上写着大沮丧。我赶紧缩到灶下点火,那厮油一泼、菜一倒、咣咣抡几下锅铲,哗地一瓢水泼下,啪地盖上锅盖,喝一声道“加火”。车转身就去了睡房里。
我赶进睡房里,斯沫还在怄气,“妈的,我好不容易从长沙招工单位搞到一个戴帽指标,没想到被一个回乡知青挤占去了。”现在招工又有了新套路,招工单位要点名招,县里公社要点名推,双方要是较上劲来就一个也招不上,最好的办法是有戴帽指标也有空头指标,双方有商有量相互照顾才会皆大欢喜。
第二天早起,斯沫又满怀希望踏上征程。这厮在往后的日子里时不时地,或是兴奋地拿出一张“招工表”来炫耀,或是又沮丧地总结失败的教训。我不耐烦了,终于有一天恼了,那正是斯沫在咣咣抡锅铲、哗哗倒水、啪啪盖锅盖之时,我在灶下猛然蹿出,一个背摔将他掀翻在地,斯沫倒地一个滚翻又压在我的身上,这厮1米78的身胚,我也不弱,两人一场恶仗,打得房门歪歪斜斜、牛屎墙壁撕开大窟窿、桌掀翻、床散架。由此开启衅端,其后农村两年多的时光里,我们时常打架,打得天翻地覆概而慷,打出40年的友谊坚不可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