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王惊梦
第7章(下)
进入五月,江南游客日渐增多,去精严寺定慈庵烧香拜佛、探幽访圣的人络绎不绝。听雨轩茶社的吴老板扩展了经营范围,把茶社改成了酒楼,经营江南风味餐饮,还请了两位唱苏州评弹的艺人,给客人们助兴。为了迎合那些吃斋念佛人的口味,餐厅二层专营素食。但是不沾荤腥的客人毕竟是少数,吴老板又把早先的茶社也开在楼上,经他这一捣腾,不但解决了来此下棋喝茶人的用餐问题,也使整座听雨轩酒楼顾客盈门,生意日益红火。
自从那个围棋传奇故事流传开后,来听雨轩茶社找李霆切磋棋艺的人渐渐多了起来,这些人中虽然没有像朱三篓子那样的“大菜”,但每盘棋挂个三五十元的彩金却也不在话下。李霆熟读古谱,有意在棋盘上走对角星、分势、大飞守角等古人的招法,来满足对手的好奇心理。他挺会做秀,俨然是一位隐居山林、承接了早已在棋界销声匿迹了的古代棋风的传人。有时找上门来学棋的爱好者多了,李霆照顾不过来,把他们分配给秦刚、孙青,一时间,彩棋的生意显得格外红火。
这一日,李霆在茶社混了一天,下了十几盘棋,赢了二百多元。晚上他想喝酒了,就叫上秦刚和孙青,在楼下餐厅要了一坛子绍兴酒,一只桂花板鸭,四碟炒菜,边喝边聊。孙青对李霆的棋艺赞不绝口,秦刚也认为以李霆目前的水平,已经与杨锦有一战了,只是还不能说完全超过了他,还要用正式比赛成绩来证明,只有在比赛中战胜了杨锦,才可以说是名正言顺的新棋王。这一年S市有两项正式围棋比赛,一项是即将举行的“碧茗杯围棋冠军赛”,另一项是十月底开战的“南湖晚报杯棋王战”。后一项比赛尤其重要,冠军得主有机会代表省队去参加全国晚报杯围棋大赛,可以名扬天下。李霆是否能够在棋界更上一层楼,就要看他在本市两项比赛上的表现了。
李霆忍不住问秦刚:“你和杨锦本是同门师兄弟,可是你为什么总希望我赢他呢?”
秦刚说:“我瞧他那不男不女假装风流的样子就来气!”
李霆摇着头说:“这不是理由。”
秦刚也不解释,只是闷头喝酒。这时,餐厅吴老板背着手在大堂溜跶了一圈,见顾客们渐渐散去,只剩下那三位下彩棋的还聊着,他便走过来坐下,参与闲聊。李霆等借人宝地下棋为生,自然对吴老板十分礼敬。孙青给吴老板斟了一杯酒,然后继续聊刚才的话题。孙青说:“李霆出道晚,棋界有些事情你还不知道。六年前,秦大哥本来是咱们市第一高手,理应入选省晚报队去征战全国晚报杯,可不知什么原因,却选中了杨锦。第二年秦大哥拿了首届南湖晚报杯冠军,省队还是没用他,据说是嫌秦大哥下彩棋骗钱,结果又把杨锦选走了。靠!不下彩棋让咱们喝凉水活着啊?那杨锦能有机会跟省里的围棋高手切磋,棋力突飞猛进,再加上他天资本来就聪明,此后秦大哥再也赢不了他了,他就这样一直坐在本市棋王的宝座上,已经四年了,你想能不让人生气吗?”
李霆点头说:“这个理由比较可信。可我一向觉得围棋应该是客观公正的,怎能凭主观好恶取人?棋力强弱分明,优胜劣汰,不服可以在棋盘上决斗啊,省晚报队舍强取弱,就不怕影响成绩吗?”
孙青神秘地笑道:“这是最说不清的地方,可能是因为杨锦年轻,模样又长得好看。”
李霆连连摇头,表示不信。
吴老板说:“李霆还是太年轻,不知道这社会有多复杂,中国人早就对公平观念没感觉了。你认为理所当然的公平,只要参与了人的行为,只要有人的权力、利益、欲望搀和进去,那你就别对公平抱太大的希望。比如我这听雨轩酒楼,还有旁边那家新开张的洗浴中心,按照条文规定,是不允许开在自然风景区的。可条文是死的,执行条文的人是活的,我不跟死条文打交道,我跟活人打交道,凡是活人没不爱财的,只要把钱使对了主儿,我照开不误。在权力不受监督和制约的地方,权力是直接可以换算成金钱的,在死条文的框架内,本着个人利益进行交换,不服行么?你看咱们市新上任的徐副市长,早先在基层当干部时,衣著朴素,骑车上班,谁不夸他德才兼备、两袖清风?可是刚走马上任不到一年半,整个儿换了一个人。城南新区的建筑工程,直接导致一群人发了大财,没有不和徐副市长沾亲带故的,你不服行么?”
李霆说:“这些腐败现象局限于官场和商场,我对升官发财没有欲望,我服!可围棋毕竟是竞技,棋盘上人人平等,胜负完全凭个人实力,来不得半点虚假啊。”
孙青笑道:“那也不见得,围棋也是人玩儿的,只要是人玩儿的东西就没法绝对公平。比如你在升段赛上不是也放水了吗?让徐昆张雪保住了四段,可你小子对我和秦大哥却一点都不手软啊。”
李霆不好意思地笑了,忙把话茬儿又引到杨锦身上,说:“听你们话里的意思,那杨锦能够长期入选省队,是因为得到了特别的关照。”
吴老板说:“我去年见过杨锦,外表看上去风流潇洒,可仔细一琢磨,总觉得那小子身上有股怪怪的味道,就跟练了东方不败的功夫似的,八成跟棋院的单学军有一腿。”
孙青说:“那倒不是,人家单学军有老婆孩子了,估计没那种癖好。我听说杨锦的相好是省城一位挺有钱的大老板,这人喜欢围棋,经常出资赞助业余围棋比赛,他要是出面为杨锦说句话谁敢不听啊。什么叫走后门?这就叫走后门,隔江犹唱后庭花嘛。”
吴老板等听出了孙青话中的隐喻,不由得大笑了几声。
李霆心里暗想:那杨锦虽说有走后门的嫌疑,但他那高超的棋艺却是货真价实的。孙青与秦刚是好朋友,话语中自然对杨锦尖刻阴损,李霆不太相信他的话。无论如何,自己若想入选省队去参加全国业余围棋大赛,总之是先要在棋盘上堂堂正正地战胜杨锦,否则说什么都没用。
第三届碧茗杯围棋冠军赛如期举行。杨锦、李霆作为种子选手分列AB两组,不出意料,最后的冠军争夺果然又在这二人之间展开。此前二人在各自的小组一路夺关斩将、势如破竹。半决赛时,李霆执白中盘胜刘东,杨锦持黑一目半险胜秦刚。
冠军决赛是在S城新建图书馆电教室进行,经过猜先,杨锦执黑先行落子。他开局下出了错小目布局,摆出一副较量功力打持久战的态势。李霆的白棋应以二连星,从四路压迫黑棋,获取外势。二十余手棋过后,局面呈现黑棋掠取边角实地,白棋则在中腹形成了一幅漂亮的大模样。
从走进赛场直至进入对局,杨锦几乎没有说一句话,脸上像是罩了一层冰霜。他平素那双柔情似水的眼睛此时射出冷剑一般的光芒,左手紧握一柄落满国手签名的纸扇,仿佛一位卓越的天山剑客,手握利剑对峙强敌,全神贯注蓄势待发。熟悉杨锦的朋友纷纷私语:从未见过他与人对局时这样咄咄逼人,身上充满杀气!
再看李霆,仍然是布衣装束,身着青衫,一张黄瘦面孔因严肃而显得坚定;浓眉微蹙,双目精光四溢,于朴素平实中蕴涵着冲天的傲气。
对于在另一间教室观战大盘讲解的棋迷来说,这盘棋无非是一场冠亚军之争,他们仅仅希望看到一盘精彩的对局,但对于站在S市棋界之巅一决高低的二位青年棋手来说,这盘棋的意义非同小可!荣誉与尊严、捍卫与挑战,是维持一种现实次序还是打破这种次序,将高高在上已达五年之久的棋王从宝座上打下来,这些精神因素已与围棋本身无关,而是二位对弈人借助围棋来实现某种个性情绪。二人把这种情绪此时化作思维的力量,殚精竭虑地将全部心智投注在棋盘上,此刻,围棋已不在是游戏。
棋盘上的每一个局部交锋,杨李二人都认为自己走出了最佳应手,或者说是他俩自信只能这样行棋。棋局缓慢地进入中盘阶段,面对白棋的大模样,杨锦没有轻意打入,而是选择了在外围浅消一手。对这颗黑子,白棋无法全歼,只能一面围住黑棋同意给它的实空,一面借压迫那颗黑子,占取细微的利益。棋势进入后半盘,仍是两分的局面,通盘已无战斗,胜负只在毫厘之间。官子阶段,杨锦显示出了他细腻严密的收束功力,当他粘上最后一个单劫时,他确信黑棋赢了一点。他展开纸扇轻轻摇动,又恢复了平日风流潇洒的神态,身上有一缕浓郁的香水味弥漫在棋局的四周。
终局时裁判数子,结果是杨锦执黑一目半胜,他仍旧是S市围棋第一人!
杨锦起身离去。李霆如泥塑般呆坐在椅子上,眼望棋盘一动不动。这盘棋他已竭尽全力,纹枰上的每一招棋都凝结着他的心血,但他还是输了。这是两年来第四次在正式比赛中败倒在玉面飞狐的脚下,他再一次承受着俯首称臣的屈辱,在失望与自卑的情绪中,他简直想狠狠煽自己几记耳光!发奖仪式他没有去参加,宁肯让人家说他没风度。他就那样呆坐着,直到观战棋迷纷纷散去,时间已过了近半个小时。裁判谢冬江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了几句安慰话。
李霆站起身匆匆走出对局室,匆匆走过图书馆前院。恍惚间好像有几张熟悉的面孔在向他打招呼,他一概视而不见,用最快的步伐走到大街上,钻进一辆出租车,直接回到了小阁楼的住处。
木桌上摆着一张棋盘,棋盘旁边是棋盒、棋书和一只酒瓶,瓶子里还剩下一半白酒。李霆抓住瓶颈,扬起脖子一口喝干了瓶里酒,随后躺倒在床上。他想借醉尽快睡去,摆脱那种痛楚的思想状态。
晚上,李霆醒了。他用凉水洗了一把脸,然后下了楼,茫然地走在大街上。他脑袋里一片空白,每当意念稍微流转到白天的那盘棋,以至于任何与围棋有关的内容,他便立即终止那种意念,以免遭受心理的折磨。已是夜里十一点左右,大街上一片沉寂,偶尔会有一两辆汽车从身边掠过,消失在城区深处。这时候李霆想起了那位长着一对迷人大眼睛的甜甜,他知道身上带着三百余元钱,他还知道现在最好的去处就是歌厅的KTV包间。
他坐在寻梦园歌厅一间包房的沙发上,一位男服务生站在他身前,问他要喝点什么,他问:“甜甜呢?”那男生出去了一会儿,又回来了,说:“甜甜有客人了,先生可以换一个,我们这里的妹妹都不错。”
“我只要甜甜,你去叫她来,跟她说棋王李霆找她来了。”
男服务生又出去了,过了几分钟,甜甜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一溜儿小跑来到李霆面前,先搂着他的脖子亲了一口,然后说:“哥哥,实在对不起,今晚不能陪你了,你明天早点来好吗?”说罢转身要走。
李霆一把抓住甜甜的胳膊,请她留下来,她咯咯笑着挣脱了,一边给他飞吻,一边退出了房间。李霆追到走廊里,再次用力抓住她那细嫩的手腕,说:“我不让你走,今晚陪我。”
“你放手!你扭疼我了!”甜甜恼怒了,急切间挣脱不开李霆的把握,就用另一只手攥拳在他胸膛上乱捶,口中大叫:“小流氓要干什么呀?我讨厌你!我憋死你!”
这时,一位五大三粗的保安出现在二人身边,冷冷地问李霆:“先生您没病吧?”
李霆松开手,仰望着比他高出一头的保安,说:“我没病。”
“没病就好。”保安见甜甜一溜烟地跑开了,就又回到走廊门口站着。
李霆来到一间KTV包房门外,侧耳向屋里侦听,里面有两位男人正扯着嗓子高唱“爱江山更爱美人”,比杀猪声只多了一些音乐。又听另一位男声说:“甜甜,你个小骚狐狸精,干什么去啦?”甜甜说:“一个傻蛋,围棋下得不错,就以为他是明星大腕儿了,非让我陪他。”那男人说:“等我出去看看,哪个下棋的能这么牛B。”甜甜说:“不用去啦,他早走了。”
除了甜甜,寻梦园其他小姐在李霆眼里皆是粗脂俗粉,虽然其中也有姿容出色的,但李霆只喜欢甜甜。现在她不能陪他了,他只得走人。
李霆来到大街上,找了一台公用电话,呼通了胖鸟王奎的BP机。他想:好久没有见到胖鸟了,这小子最会享受夜生活,S市的娱乐场所没有他不轻车熟路的,不知他现在正在哪儿快乐呢。
王奎回了电话,告诉李霆他在翠湖洗浴中心跟几位朋友“扎金花”,李霆忙在街上打了一辆的士,直奔翠女湖畔。
翠湖洗浴中心应该算是S市服务性行业的新鲜事物了,里面设有桑拿、温泉、足疗、按摩。除了公共大堂,二楼还开了十几间包房,包房的设备装饰不亚于四星级饭店的标准间。江南气候湿热,普通人家平日洗澡都在家里,装一个喷水莲蓬或者摆一只大木盆就可以了。公共浴所在北方流行,南方城市则比较少有。随着经济的繁荣,社会上有钱人多了起来。钱多了,人就要变着法子享受,所谓富贵思淫逸,翠湖洗浴中心平时接待的顾客,大部分是有钱享受的人。
李霆走进洗浴中心,在更衣室脱光了衣服,这是规矩。他泡进温泉涮了涮身子,好歹冲了冲头,洗个澡前后只花了十几分钟。穿上衣服,他上二楼来找王奎。推开一间包房的门,里面烟雾弥漫,一群人正围着一张方桌赌纸牌。王奎坐在沙发上看闭路电视,见了李霆,忙站起身把他介绍给一位黑脸汉子,说:“这位是我下棋的哥们儿。”又一指那黑脸汉子:“这位是我们老大蔡哥。”
蔡老大拿眼向李霆一瞥,算是打了招呼,继续全神贯注在赌桌上。正中就坐的一位戴金丝眼镜的白胖子对李霆挺客气,操着广东话说:“这位兄弟过来玩几把不?”
“我不会。”
“随意了啦。”白胖子态度很和蔼。
王奎建议李霆去做个全身按摩,见他有点犹疑,就俯在他耳边低声说:“今天是这位金老板结账,你尽管去爽。”
李霆来到楼道另一端的按摩保健室,为他做按摩的是一位叫阿芬的女子,一件白绸背心紧绷着丰满的上身,胸脯更显得硕大突出。别看阿芬是个女流之辈,手上竟有上百斤的力道,把李霆拿捏得直想骂街。他躺在床上,感觉骨节酸痛,心情却大为好转。
阿芬身上似乎有使不完的能量需要发泄,见李霆体格清瘦,筋骨分明,在她发力捏掐时,居然咬着牙忍痛不哼一声,让她心里颇感郁闷,于是向他征求意见:“想舒服就不要怕疼,你怕不怕疼?”
李霆望着阿芬那骄傲的双乳,强烈产生一种要抓在手里的想法。他说:“就你一个娘们儿,能把老子怎么着啊?来吧,拿出你的绝活儿!”
阿芬嘴角挂着一丝冷笑,让李霆趴在床上,两手抓牢他肩膀上的大筋,说是肩井穴最易受寒,然后用力乱拽。李霆疼得呲牙咧嘴,仍咬牙不哼一声。阿芬展开手掌,顺着脊椎从上至下重拍了几十掌,又捏住李霆的脖子,说:“这是风池穴,凡人伤风中邪,都是从这里钻进去的。”她连掐带揪,嘴里还不住地问他:“舒服了不?”
“舒服死我了!你妈妈的……”
阿芬微微喘着气,不知何时,手上又多了一根二尺长的橡胶棍子。李霆侧目看清楚那根棍子外缘没缠着电丝,看来是按摩工具,不是警棍,他才放了心。阿芬熟练地操纵着橡胶棒,擀面似地在李霆腰部推了几十个来回,然后用棍头指住他的腰眼儿,说:“这是璇玑穴,生命的枢纽大穴。我把你这个穴点开,你全身的任督二脉就打通了,以后你再也不会腰疼了。”
“长这么大,我的腰压根就没疼过。”
“但是,男人以后房事勤了,这腰难免会疼,还是打开吧。我既然给你按摩,就要对你负责嘛。”
阿芬说着,使出双臂的全力,外加强健的躯体重量,合身压在橡胶棍的另一端。李霆大叫一声,翻身窜起,双手狠狠抓住阿芬的胸脯,气急败坏地说:“老子也给你通通任督二脉!”
阿芬丢掉棍子,左手扣住李霆的手腕,右手在他臂关节上一托,就把他扭住了,治得服服帖帖——分明练过擒拿格斗!
“大姐,”李霆改称她为大姐了:“我好像跟您没仇吧?”
“没仇,你好好躺着!你苦尽甘来,现在可以舒服了。”
阿芬拿起遥控器,打开了闭路电视,屏幕里哼哼叽叽的皆是A级镜头。她那只完全能够拍倒活牛的手掌忽然柔和无比,缓缓滑进李霆的内裤。
第二天清晨,李霆从翠湖洗浴中心出来,早已忘记了前一天心情的伤痛。迎着晨曦走向听雨轩茶社,他又恢复了以往的执着和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