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琴
那是小学二年级的事情了,……。
小学一年级时,我便失去了父亲,成了孤零零的孩子。父亲被流放到南泥湾去了,极度的心理自卑和世间歧视的目光,让我变得沉默寡言。母亲谆谆教导说:“遇事不要发言,夹着尾巴做人”。于是,天真活泼的年华便成了老气横秋的世界。
一天,趁家中无人,我悄悄地打开了黑衣柜的大门,屋里的家具都是二、三十年代的旧物,白色的柜子是装被子和衣服的,称白柜。黑色的柜子是挂大衣和放零碎物件的,称黑柜。听母亲说过父亲留下的物件就放在黑柜中。
黑柜里有个破旧的小皮箱,自从父亲走后就再也没有人去打开它。我慢慢地打开了皮箱,里面有几封发黄的信封和写满了蝇头小楷的宣纸,我拿起其中的一张展开,整齐秀丽的墨迹映入眼帘,好似古代书法家的字帖一般,下面署名是父亲的笔名:高原。再往下翻腾,看到厚厚的一本歌谱,打开看看却都是高原作曲作词的歌曲,这些歌词我小时候常常听见父亲不经意地哼着、唱着,我会在这些旋律中渐渐地睡去。看着这些物件,父亲慈祥和蔼的身影,仿佛就在眼前……。
那时的我很淘气,从小做事情就有股狠劲,不到黄河心不死。索性把皮箱里的东西倒在了床上。忽然眼前一亮,看到了一件闪闪发光的东西,拿到手中瞧瞧,绿色的芯,银色的壳,透过格栅隐隐看到里面还有黄黄的小舌头。记忆中,父亲从未用过这件东西,我当然也不知道它是什么。
正在聚精会神地研究,忽然听见身后母亲的呵斥声:“这孩子真不听话,皮箱里的东西是不能动的,给你说过多少次了,就是不听!”,我回过身来讪讪地说:“对不起妈妈,我今后不再动这只皮箱了。”,妈妈看到我手中拿着的东西说:“这只口琴你拿出来吹吧,是你父亲年轻时的爱好,”。我才知道这个东西叫做“口琴”。
这只口琴的年龄已无从考证,妈妈说大概是四十年代末生产的。我放在口中吹吹,发出了美妙的声音,虽然不成旋律,却和我的心灵相映。
我把这只口琴用螺丝刀卸开,用牙刷蘸上肥皂水清洗干净,再小心翼翼地装好,看着电镀外壳已经脱落的锈痕,心中憧憬着当年父亲吹起口琴的模样,想象着父亲犹如这脱落的锈,飘落到了没有人烟的远方……。
有了这把口琴,我便把会唱的歌曲慢慢地练习吹了出来,我又去了钟楼书店用每月两毛钱的零花钱集在一起,买来了简谱教程和口琴练习曲。
从此,这把口琴伴随着我的小学、中学和上山下乡!
在学校里,每当上课之暇,我都会躲在哪个角落里,打开手绢,拿出那心爱的口琴,默默地吹上一首喜欢的乐曲,把压抑和忧愁调和在音符中随风而去,把欢乐和喜悦放飞在旋律中随云而飘,我的生活变得阳光和开朗,我的心情变得高兴而激昂!
在我插队的小山村,每当夕阳西下,伙伴们下工走在崎岖的山路上,我都会拔出插在腰中的口琴吹奏,“西边的太阳快要下山了,微山湖上静悄悄,……,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唱起那动人的歌谣……”;“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二月里来,好春光,家家户户种田忙……”。那一首首悠扬动听的乐曲,从这把破旧的口琴中破空而出,轻轻地抚摸着我们疲惫的身心。
在我修建水库的工地上,每当夜色降临,一个人、一只琴,坐在水库大坝的顶端,月亮在云彩的笼罩中时隐时现,流水在山峦的屏障中时响时黯,野狼在险峻的大山中时顿时嚎,口琴的声音在峡谷川道中越传越远:“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一直通往迷雾的远方,……”;“……,波涛滚滚延绵无边,我的相思泪已干。亲人啊亲人你可听见,我轻声呼唤,门前小树已成绿荫,何日相聚在堂前”;“田野小河边,红梅花儿开,有一位少年真叫我心爱……”;俄罗斯歌曲“小路”就是我们知青走在荒野上的心境,中华名曲“彩云追月”就是我们思念故乡、思念家人的心情,俄罗斯名曲“红梅花儿开”是知青们向往爱情之歌!
这把口琴和我形影不离,同学们说:“我们爱听你吹奏,真是太美了!”。其实,不是我的口琴吹的登峰造极,而是伟大的音乐抚慰了知青的创伤和心灵!
从此,我的口琴和口琴曲搀扶着我走过了人生迷茫的年龄。
一天,父亲得到了平反,回家来了。我把这只旧口琴重新卸开,清洗干净,小心翼翼地装好,恭恭敬敬地还给了父亲。
我对父亲说:谢谢您的这支口琴!
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