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祥、宽厚和幽默:张氏三姊妹
张昌华:《曾经风雅》
——慈爱,是施福之本
鄙人不才,喜欢附庸风雅,爱在墨池边凑热闹。因翰墨缘有幸拜识张家四姐妹中的3位:张允和、张兆和与张充和。她们都是九秩左右的老寿星。我与她们的过从或短暂或时久,但印象极为深刻:三姊妹慈祥、宽厚和幽默,堪称“闺秀风范”。
充和先生有方椭圆形小章“张四”,我揣测是张家四女(小姐)之谓吧。与她结识是近期的事。去岁末,我在金陵古玩市场淘得一幅胡适的“手迹”:
若还与他相见时,道个真传示,不是不修书,不是无才思,绕清江买不得天样纸。
题款是:“写给充和汉思”。充和,耶鲁大学教授,工诗词,擅书画,嗜昆曲。夫君汉思美籍德国人,原耶鲁大学东方语言所所长。我学识浅薄,生性又浮躁,见到胡适的那幅字惊喜若狂,先自作聪明,以“捡漏”获宝喜甚,后疑窦百生而戚然。旋请教苏州张寰和先生。先生随手寄来一影印件,说目前也不知真伪。我明白,两件一比,我手中的是假货。本已作罢。今年5月,见台湾《传记文学》载文,并刊有在杭州发现的胡适此诗手迹,作者言之凿凿,说业请数位专家学者考辨鉴定,断言是胡适的“真迹”。我看与我手持无二致,连文字都不全。我再次求教寰和先生,寰和先生说最近在天津又发现了一份,已给四姐去信,她还没有回复。寰和先生复信中示其四姐充和先生的美国信址,说我如有兴趣的话,可以写信。得了“令箭”,我遂冒昧函询。充和先生于忙中拨冗,书两页蝇头长函为我指点迷津。她语重心长地批评我不该盲目,不管字的优劣,见到是名人的就买,这不好。
在细述胡适赠她手迹始末时又说“胡适虽非书家,但自有他潇洒的风格”,又逐一剖析伪作“笔笔迟滞,笔无轻重,处处怕错”的“马脚”。在我呈奉的“手迹”复印件上用红笔连批“伪!伪!伪!”3个大字。令我做梦也想不到的是,大信封中还附有一幅她赠我的姜夔词《一萼红》,信末不忘幽我一默“现在送你一张比两指头宽一些”的。盖我在致她的信开首,自报家门时说我是《多情人不老》的责编,尚保存她为该书题写的“两指宽”的题签而慈怀大发吧。充和先生迅速回复,连寰和先生得知后都“眼红”,说我真幸运,得到的她的回信比他们还快得多。同仁们羡我因祸得福。
——宽容,是大家的风范
叩兆和先生的门是4年前,我策划“双叶丛书”时,曾分别请其二姐允和和其子虎雏说项,诚邀兆和先生入盟。双管齐下,我满以为成功。孰料兆和先生不为心动,托言婉拒。她说,她已与沈从文先生出版过一本书信集,冷饭重炒有欺骗读者之嫌,不屑为之。以后,周有光张允和先生合集出版时请她题签,她欣然命笔。为便于我挑选,她用竖横两种格式共写了16副,还谦虚地说,倘不合用,可另写。大概是当时我信中没说清楚,兆和先生用签字笔写的,而原设计者要求用毛笔题署,她不厌其烦,果又挥毫重题。
——幽默,是长寿的秘诀之一
与兆和、充和先生我仅有一函之谊,更未谋过面。与允和先生一度过从甚密。为组“双叶丛书”稿,我请三联书店的范用先生搭桥。由曾蔷把我的组稿信转给允和先生。她与周有光先生联名来信说“我们不是名人”,写的文章很随意,“列入‘双叶’很不相称”。婉拒。后幸亏曾蔷小姐从中斡旋,始得成功。第一次登门造访,允和先生客气说她“扫径迎客”。一听我说话带有徽音,她说:“我们是老乡,我是合肥人,后半辈子在北京,口音是半精(京)半肥(合肥)。”周有光先生儒雅端坐,听我们聊天。有时他刚一动嘴,讲两句,允和先生便抢过话头,样子很要周先生的强。周先生一点也不见怪,静听一旁,不置一辞。允和先生指指周先生耳朵上的助听器,对我说:“他耳聋。我要想和他说上句悄悄话,邻居听见了,他都听不见。”真逗,简直妙语连珠。
回宁后,我接到她的信:“你这次来,我虽话多,可是还没有谈透。希望有一天您再次来北京的时候,再听我吹。这次我又抢了先,不然,周有光侃大山的本事比我高,他侃的都是世界大事。”信末,她也不写日期,却署“八十九岁差十天!”。新年她给我的贺卡上,有光先生写的是:“语言使人类别于禽兽,文字使文明别于野蛮,教育使先进别于落后。”她却写道:“抓住现在,创造未来,要做二十一世纪的马头军!”一派豪言壮语,令人捧腹。我写了一篇有关他老两口的文章,题为《两个老幽默》,请她提意见,她看后,建议将标题上的“两个”改为“一对”,认为那样能体现夫妻关系。我叹服,拜她为“一字师”,她回信说:“改得并不一定对,做惯了老师,不但喜欢改人姓名,也改文章。还说是‘古之患者好为人师’。”
允和先生喜欢给我打长途,从不吝话费。一段时间,早上六点钟,电话铃一响,内子便说,是允和先生的。十准十。开场白总是:“张昌华同志,我年纪大了,早上睡不着,给你打电话,吵了吧?”她的电话内容很丰富,或通知我中央电视台某频道某日某时要播对她的采访,或这一期的《水》(张氏家族自办小杂志)已寄出了,或《张家旧事》又再版了,或她的《多情人不老》又没有了,快快寄20本来……执行她的“最高指示”我是地道的“马头军”,历来不过夜的。为老人跑腿,鞍前马后是我最喜欢干的。有一次寄书,延宕了数日,我写信表示歉意,说听任她处罚,“打手心,打屁股,都行”。她回信说:“不打你,你是张家的好孩子,奶奶舍不得打你。”我电话中也就以小卖小:“你也认我是你们张家的一员了。”她说:“一笔写不出两个张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