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走进S市财会学院的那天起,李霆就屡屡怀疑自己的命运。这是一位斯文的江南少年,中等个头儿,骨骼清癯,身材瘦弱,脑袋里却装着几十本新派武侠小说,时常幻想投身于大侠们奇异精彩的江湖人生,很不甘心毕业后仅做个账房先生。接到财会学院的录取通知书,李霆磨磨叽叽地不愿去报到,却被他老爸训斥了一顿,理由简明有力:李家祖祖辈辈在江南小城务农经商,家门已有三代没出个正经的读书人,现在终于出了李霆这样一位大学生,怎么可以轻言放弃呢?父命难违,李霆只得振作精神入学报到。头一学期读下来,各门学习成绩在班里处于中上等水平。
一九九六年的一个春日,学校组织大学一年级的学生去接受革命传统教育,地点在S市工人文化馆。李霆混在受教育的队伍里转悠了五个展厅,感觉有些累,有些烦,他向辅导员告个方便,就从展厅的侧门走出来,走进了一座幽静的花园。
这座花园面积不大,除树木花草外,亭台楼阁曲径游廊却也建设齐备。在一株枝叶繁茂的古槐树下有一张石桌,上面摆放着一盘围棋。两位对弈者一男一女,临桌而坐。那男子是个中年人,外表看去很像一位民间的私塾先生,戴着一副深色塑料框眼镜,正襟危坐,神态落拓;那女子约莫十七八岁,白衣青裙,肌肤似雪,那神态婉若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二人神游于棋局之中,偶尔间拈起一粒棋子,清脆利索地敲在纹枰上,然后又如参禅一般默坐,似乎已经物我两忘,却与小园幽雅的景致浑然一体,使微风中的那些花草树木竟也似感染了灵气,与两位对弈人共同描绘出一幅远离尘世扰攘、超凡脱俗的画面。
李霆立刻陶醉在眼前的这种景象里,一些隐藏在心底很深的情趣,在一瞬间被焕发出来,令他欣慰。他向那张石桌疾行几步,又怕自己惊扰了那里的雅静,于是蹑足而行,悄然无息地来在石桌一旁静静观战。
两位对局者依然旁若无人地沉浸于棋盘上的变化。执白棋的中年男子经过一番沉思后,将一粒棋子有力地敲在棋盘上,然后端起茶杯轻啜一口,面有得色地瞥了李霆一眼。这时的李霆尚不通棋道,棋盘上那些纵横交错的黑白子对他来说无异于天书一般,但是他却读懂了二位对弈人的心情。中年男子显然因为刚落在棋盘上的那招儿棋,就对自己十分满意,他的目光已经不注视棋局,而是欣赏起小园春日的景象,嗓子里简直要哼起江南小曲了。那位白衣女子仍旧冰雕玉琢一般凝神思索,微风吹起一片蔷薇花瓣,款款落在她那黑亮的头发上,竟浑然不觉。这近在咫尺触手可及的美彻底地把李霆吸引住了,他在这一刻起就决定献身于弈道。他一向认为自己拥有出类拔萃的智商,他自信。
那白衣女子沉吟良久,几次用纤指拈起一颗棋子,又几次放回棋盒中,忽然微蹙的娥眉舒展开,雪白脸颊泛起两朵红云,轻声说:“师傅,我输了。”
中年男子额首而笑,指着棋盘右上角说:“你这里走得松缓了。”说罢,二人开始复盘研究那里的变化。
李霆毕恭毕敬地向那中年男子叫了一声:“师傅!”
下棋的二人同时将目光望向李霆,似乎才发现石桌旁的这位观战者。李霆又叫了一声:“师傅您好!”
白衣女子嗔道:“这是我师傅,不许你乱叫!”
李霆认真地向中年男子说道:“我现在就要拜您为师,跟您学下围棋。”
中年男子上上下下仔细端详了一下李霆,说:“围棋是一门高雅的艺术,你看你的手这么黑,指甲这么长……”
白衣女子也说:“头发那么乱,衬衣那么脏,几天没洗了?”
李霆臊红了脸,辩驳道:“但是我的心灵很干净!您又不是在挑选时装模特。”
中年男子摇摇头说:“十八岁不成国手终生无望,你有二十五岁了吧?现在才学这个,太晚了。”
白衣女子说:“我看他有三十五了,师傅不要他。”
李霆厚着脸皮说:“小丫头,我有四十五了,你应该叫我叔叔。”
“讨厌!”白衣女子把头扭向一边。
李霆双手合什,向中年男子谦恭地说:“师傅,弟子今年十九岁,诚心诚意想拜您为师,学习高雅的围棋艺术,我可以大器晚成。” 瞧他的意思,只要中年人稍微点点头,他会立刻跪下去磕头。
中年男子仍然摇着头说:“我的弟子都是五、六岁就跟我学棋,他们包揽了本市所有围棋比赛的前三名。我门下最优秀的弟子付浩天现在已经是职业棋手了,在国家队集训。”他指了指白衣女子:“你别看雪儿是个女孩子,也曾打进过咱们省业余围棋比赛的前十名。”
这位名唤雪儿的女子骄傲地说:“师傅是全省知名的围棋优秀教师,师傅挑选的学生,一个个都出类拔萃,没有给师傅丢脸的。师傅才不收脏兮兮的笨小子呢。”
这番话说得中年男子满面春风,却让李霆大为懊丧,执拗地说:“那么,我可以天天洗澡,就白净了。我甚至还要不顾羞耻地吹吹我那卓越的智商,雪儿听不听?”
“不听!雪儿也是你叫的?”
李霆叹了口气,灰头土脸地转身离去。
他没有再回到接受教育的同学中去。他那张瘦削的黄脸因严肃而显得坚定不移,径直走向S市最大的新华书店。
李霆决定自学围棋。很久以来他就有这样一种看法:文盲与教授之间的区别,只在于教授脑袋里比文盲多了一堆观念,这些观念又是可以通过读书摄入脑海里的。从人的本性上看,文盲与教授其实并不存在先天的差异。培根说得好:伟人们之所以看起来伟大,只是因为我们自己在跪着,站起来吧!李霆寻思着,围棋无非是一些他尚未掌握的知识,这些知识既然别人可以掌握,那么他通过不懈的努力,也完全可以获取。人与人生而平等,这话说得多好啊!李霆不信邪,尤其是方才观战拜师所受的羞辱,更加激发了他要成为一名弈坛高手的志气。他在书店购买了十多本围棋书籍,从入门教材、基本棋理乃至中日高手对局谱,应有尽有。他提着这摞“艺术”独自返回学校,开始了他的围棋生涯。
初秋,新学期伊始。趁着学业尚不紧张,财会学院学生会组织了每年一度的棋牌比赛。围棋项目的报名人数共二十六人,分成A、B两组决出前四名,再进行交叉半决赛。A组的种子选手名叫徐昆,是学院前三届围棋冠军。B组的种子叫夏睿,得过两次亚军。学院里众多的围棋爱好者本以为这届比赛没有悬念,冠亚军之争仍然会在徐、夏之间进行,然而谁也没有料到,最终杀入决赛的却是一位脸庞削瘦、目光如电的少年。
“李霆?没听说过财会学院还藏着这么一位围棋高手,竟然杀败了夏睿!”徐昆一边寻思着,一边仔细研究了李霆半决赛的棋局,他得出的结论是:此人围棋基本功一点都不扎实,布局阶段吃亏很多,几乎不懂定式。只不过棋局进入中盘战之后,这小子似有神助,突然异常顽强,专门下那些双方谁也看不清楚的变化,不惜两败俱伤,最终令对手胆怯退缩,一步一步地将优势断送出去。徐昆心里有了底,暗想这就是传说中的围棋野路子:胡杀乱砍,不讲章法,遇到真正的高手将会一败涂地!
决赛是在学校小礼堂举行,约有五十多位围棋爱好者前来观战,两届亚军得主夏睿负责挂大盘讲解棋局。在小礼堂后台的一间屋子里,徐昆、李霆相对而坐,猜先的结果是徐昆执黑先行,他将一粒棋子轻敲在棋盘的右上角,冠军争夺战由此拉开了序幕。
果然不出徐昆所料,这李霆对角上的小目定式应接得非常粗糙,全然不顾布局的方向合理性,序盘几十手棋走完,黑棋优势明显,徐昆几乎要笑出声来了。他轻声问李霆:“你学棋多长时间啦?”
李霆说:“一年。”
徐昆嘴角露出一丝哂笑:“你这种棋是跟谁学的?”
李霆茫然抬头瞟了对手一眼,又埋头沉思。对面这位长脸人是他入道以来首逢的劲敌,现在的局面是黑棋边角实空已遥遥领先,唯有一队孤棋没有活清楚,但是出头畅快,弹性十足,似乎没有被吃掉的可能性。然而若不全歼这队黑棋,白棋只好束手待毙。李霆经过二十多分钟的长考,毅然下决心总攻这块黑棋!他拈起一颗白子镇住黑龙的头,封锁了敌人的逃路。
徐昆咧嘴一笑:“凶相毕露!”
这块黑棋就地做活的空间很大,徐昆对此深信不移,嗓子里哼着流行小曲儿,开始在下边摆两眼活棋。这时,外面观战的棋迷们发出了阵阵笑声,原来是讲棋的夏睿告诉大家,经过他的计算,白棋根本杀不掉这块黑棋,除非李霆施展妖术迷惑了对手的心智。据说徐昆好色,容易中美人计,幸亏李霆不是美女。
就在众人认为黑棋活出,棋局就将结束时,徐昆却果真鬼使神差地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他没有老老实实地做眼,而是随手打吃了白棋一下,这是一个制命的错误,李霆对白棋的打吃装看不见,抓住这转瞬即逝的好机会,立即下手破眼,几招棋落下,这队黑棋竟然当真被吃得死死的!观战众棋友一片哗然。此时徐昆不再哼哼小曲儿了,他摸出一块手帕揩去脸上沁出的汗珠,呆望着棋盘,这样静默了十几分钟,他向裁判示意认输。
学棋仅一年的李霆,初次参加围棋比赛就拿了冠军,着实让徐昆感到惊讶。颁奖之后,他邀请李霆出去喝酒,他很想交这个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