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入画
二十岁的那年,正值双抢时,我收到了他的第一封信,一封不同寻常的信。
晒谷坪上,我挥汗如雨地一遍又一遍的翻晒着那刚从田里收割回来,那代表着谷粒如金的黄色稻粒。没有遐想、没有歌声,有的只是那被烈日火呼呼烘烤时的无奈,那重复着的机械动作。青春被丢弃在这里,少女的梦想被丢弃在这里。
我喘息着席地斜靠在墙边,看着那在一起干活的农妇双襟泻开,露出干瘪的双乳,塞进了那一岁多光头小孩的嘴里。吧嗒吧嗒的声音,使我昏昏欲沉,似醒似睡中,我恍惚自己被钉拷在炽热的大地上。啊!一群白色着装的天使斜挂着听诊器,露着那安祥的微笑,向我飘来。我奋力想靠近,但她们却越飘越远,我想呼喊,却憋闷发不出声……
“喂,喂,你的信。” 保管员一声沉闷的吆喝,把我惊醒。白色的信封呈现眼前,那是他从村代销店中捎带来的。
有谁会鸿雁传书于我?同学们都劳燕纷飞,似猢狲般四散各乡,都在被烘烤,都在挥汗如雨,谁还会有此遐情?那只有哥哥的了。三位兄长的确牵挂着我。
来不及细看便将信封迅速的撕开,小小的两页便笺纸滑落手中,并不熟悉而又熟悉的字,我一瞧便知道是谁。记得前一周他将我送至佛岭山顶上,(那时交通不便,只能经荷花佛岭步行三十八里赴枨冲黄板桥)我下岭几次回头,看见他仍站在高处,耳边响着他刚才的低沉的声音。“你放心吧,我会天天去看你妈妈的。”(我是妈妈身边唯一的亲人,上山下乡运动,硬活生生的被从她多病且行动不便的身边赶走。)挥手告别时,我有些失落、有点惆怅、更有几分感激。
信很短,称呼只是去掉了姓。他告诉我,天天傍晚陪着我妈,我妈很健谈,那博学多识,那坎坷人生经历,谆谆教诲,让他很是受益,并嘱我炎热天气下干活,注意防中暑,想像我在晒谷,特速写两幅,问是否似画中一般。
展示在我眼前的两幅速写,真的就是我当时的写照,长辨子的我持着谷耙子,一手拭汗,那被汗水浸透的衣服下窈窕身姿跃然纸上。晾晒在晒垫上麻麻点点的便是那谷粒如金;而另一幅则是我摇着那风车,风车口吐着纷纷扬扬,就像也热得在呼呼哼响,我抬头望天,脸上没有笑容。我早知道他是个作画之人,那如临其境的描绘,仍叫我佩服之至。
夜幕升起,月已东升,我拖着那疲惫的身躯,但却踏着那轻快的舞步,唱着“月亮在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从山坡上向知青屋走去,歌声飘得很远、很远,以至于垅对面元合队的知青们都听到了,后来他们说,我唱得很美、很甜,劳累了一天的他们,也刚刚收工,顾不上回家做饭,停住了脚步,凝神聆听,顿觉疲劳也释,心情畅快了许多。什么歌声甜美,我知道,那是因为那天我收到了他的第一封信,一封不同寻常的信。
几年之后,我们牵手今生。几十年过去了,岁月的河流已冲淡了许多的往事,但每每回想起那一幕时,仍清晰的记得,当年我是如何坐在月光下,一遍又一遍的看那信、那画。清楚的记得那一遍又一遍的揣摸、猜度、心跳、兴奋、惊怕、期待的各种心情。(因当时我们相识不久,连做朋友都未提及过。)
夜深了,劳作了一天的农人都已沉入梦乡,我却被弥散在空气中成熟了的稻香包裹着,田垅里只有那此起彼伏的蛙声似对我欢快的鸣唱,还有那耳边飞来飞去的小虫在嗡嗡窃笑我:“心动了吧,心动了吧?”我偷偷的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