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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我的赤脚医生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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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我的赤脚医生经历
                                                      我的赤脚医生经历

    在我尘封的书橱里,有一本四十年前出版的《农村医生手册》,那是我的表姐在我上山下乡时送给我的礼物。表姐认为在缺医少药的偏远山村,这本书可以给我照顾自己以些许帮助,但她绝对想不到,凭着这本手册,我竟然当上了为贫下中农治病救人的“赤脚医生”。离开农村这么多年,搬了无数次家,但这本手册始终伴随着我舍不得扔掉。翻开那变黄发黑的纸页,当年的场景一幕幕又浮现眼前。

    我下放的那个湘西土家族山村是个缺医少药的穷地方,偌大的一个公社只有一个卫生所,两三个医生,留两人看家,轮流抽一人背药箱下队巡回医疗,象我们这样偏僻的生产队,三四个月见不着医生是经常的事。乡亲们也惯了,小病小痛根本就没当回事:有个头痛脑热的,额头上敷个帕子、喝碗姜汤,钻进被窝蒙头盖脑睡上一觉了事;泻痢腹痛挖几根青木香、黄连熬水喝;孩子得了猴儿包(腮腺炎),扯把蒲公英、夏枯草嚼碎了敷上,还编了两句童谣打趣:“猴儿包,猴儿包,这边打,那边消”。再就是用些民间的土方子,比如刀口药、蛇药,敷两天就好。也有些得了重病请“师傅”(巫医)的,这些“师傅”远近驰名,据说各有各的专长。有的擅长治“摆子”(疟疾),病人家属上门求医,送上“手性”(礼物),“师傅”只要带个口信就可以把病人的摆子转移到别人甚至树上去。据说有人亲眼看见病人霍然而愈,而门前的大树却突然瑟瑟发抖。我没有过观赏这种奇观的眼福,据说是因为心不诚,我也始终是半信半疑。还有的“师傅”会发“九路水”,吞吃竹签,踩烧红的犁铧,飞檐走壁,驱神赶鬼,为丢了魂的孩子“收吓”,我也只是耳闻,至于他们究竟能否治好病就不得而知了。不过,乡亲们都很善良,没有治好也从不见投诉索赔、闹“医患纠纷”,只怪自己八字不硬命不好罢了。一般都不送医院,硬挺。若是得了例如“粑骨瘤淌”一类的恶疾(大约是骨髓炎、骨癌),那就基本上是在家等死了,去医院的花费太大,想都不要想。

    我下乡时,除了那本《农村医生手册》以外,母亲还给我准备了个小药包,里面无非是碘酒红汞紫药水、纱布棉签橡皮膏、奎宁甘草片阿司匹林香连片一类,小病小伤临时应个急,真遇上大事还是不顶用的。记得有次出工踩到竹蔸上,尖尖的竹签刺穿了解放鞋深深扎进脚底,只差没有从脚背钻出。我大叫一声,使劲一拔脚,鲜血喷射而出,立刻从鞋帮溢出。幸亏身边的王大爷为我迅速捏紧了穴位止住了血,又用口从我脚底的伤口一口一口地吮出许多淤血和碎肉,再涂抹些桐油点火把伤口烧焦,然后找来些草药嚼碎敷上。前后不过三天,我又能活蹦乱跳了。

    不过我的小药包也发挥过大作用。那一年修“大寨田”,刚垒好的岩坎突然垮塌,五十出头的副队长腿脚不灵躲闪不及被压伤了胸腹,抬回家在床上睡了好几天,痛得哼哼不已。我实在于心不忍,从药包里翻了半天翻出几片止痛片送去,想着让他减轻点痛苦。没成想第二天再去看他,他竟神奇地好了许多,说吃了我的“救命丸子”是又止痛又顺气。连打了两天屁竟可以起床了,千恩万谢地提了20个鸡蛋来回谢我。我想这大约是他本来体质就好,又从来没有吃过西药,所以特别见效吧。

    有副队长做义务宣传,我的名气也迅速传开了。常常有乡亲到我住的吊脚小楼来瞧病。好在这本《农村医生手册》分门别类、图文并茂,对各种常见病的诊断、治疗、用药都有详尽的介绍,于是我就成了个标准的“看书郎中”,为乡亲们答疑解惑,介绍一些简单的单方和治疗方法,且屡有收效。我又写信叫母亲再给我邮寄来一些常用药品,这一来在乡亲们中更有了口碑:“省城来的知识青年就是有文化、有本事,好样的!”

    正赶上到处组织推广“赤脚医生”的那年月,那是在“文革”中毛主席发出了“把医疗卫生工作的重点放到农村去”的指示,想要用不花钱、少花钱的方式建立农村医疗卫生防治网。从农民中被选拔出的“赤脚医生”经过短期培训后回到本村本队,边下田劳动边为乡亲们看病服务。由于我在本村小有名气,而本村又确实没有几个有文化的青年,于是我就被推荐参加了公社组织的“赤脚医生”培训。

    到了公社报到,一共来了百多号人。第一天是听公社书记的动员报告。书记照例先念了一通“最高指示”,什么“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还有“我们必须告诉群众,自己起来同自己的文盲、迷信和不卫生的习惯作斗争”,还有“越是困难的地方越是要去,这才是好同志”等等。然后清清嗓子转到了正题:“我们这么大一个公社,靠三几个医生肯定是管不过来的,今后呢,还要靠你们这些不拿工资拿工分的土医生。为了表示对你们工作的支持,公社打算每人配备一个高级的医药箱……”台下立刻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许多人站起身来,激动得脸像巴掌一样通红,谁知书记又接着说:“那是不可能的!”台下一下子象炭火上泼了一瓢凉水,大家又都坐了下去。书记又接着说:“那就每人发一个听诊器……”,掌声又响起来,虽然没有前一次热烈,书记又接着说下文:“那也是做不到的!”台下发出一片失望的叹息。但书记反而站起身来,提高了声调:“同志们,不要迷信洋东西,我们不是靠小米加步枪打跑了日本鬼子、消灭了蒋介石的八百万正规军吗?我们赤脚医生靠什么,一要靠漫山遍野的中草药,二要靠银针,我们决定给每人发一盒银针,这是好东西呀,听了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广播吗?瞎子开眼见了光,哑巴开口讲得话。有了这两样宝贝,我相信一定可以做到‘小病不出村,大病不死人’。”

    于是先学了三天的扎银针。先是讲解经络和穴位,然后就是动手在自己身上或相互找穴位试扎。我从小就特别怕痛,这时候在伟大领袖的鼓舞下,也顾不得那多了,按当时的话说,“你要变革梨子,就要亲口尝一尝”嘛。不过,针扎在别人身上,我会细心地体会捻、转、抽、提、留等各种手法,到了我自己身上,我总希望点到为止,针刚进去一两分,我就开始大叫:“行了,胀了,酸麻酸麻的,到位了!”听说有的解放军医疗队的同志为了找穴位找感觉,高喊着“毛主席万岁”把银针朝自己的哑门穴、百会穴猛扎,一想起他们我就会感觉脸红。

    三天后针灸培训就算完成了,接下来是采草药,这倒叫我特别开心。别人都在满山捉蜈蚣、挖茯苓、剥树皮、寻药草,我却是到处找野果、拣板栗。山上有的是好东西,春天有三月泡、五月泡、地枇杷、茶苞茶片,夏天可以顺手掰个嫩包谷、摸个滚地瓜,秋天有羊桃子、八月瓜、板栗、核桃、洋冬梨,逮到什么是什么,吃得你躺在草丛中揉肚子。吃饱睡足了,随便扯一背篓车前草、满天星去大队交差。当然,天天在山里钻,难免遇上毒蛇什么的,我被蜈蚣咬过,被雷蜂子叮过,最惊险是那次在猛峒河边上钻来钻去,脚下一滑就掉下了悬崖,幸亏年轻时手脚快,一把死死抓住了一根小树干,要不然那次多半已经掉进湍急的河水里“光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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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11/4 15:13: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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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结束培训回到村里,我这个赤脚医生就算走马上任了。社员们来求医问药,就扎上几针,打发他上大队药房去要点草药,大家觉得这赤脚医生办法还要得。这天,四佬突然跑来说住在下坎的二嫂病得不轻,叫我去瞧瞧。

    从下河嫁到村里的二嫂昌秀比我大不了几岁,虽然已经生了一双儿女,身段比姑娘还要好看。人又生得白净,面带桃花。我们那里姑娘出了嫁,头上就要包上长长的丝帕,长年不摘,远看分不清年龄。二嫂偏喜欢洗头发,在坪场里摆一盆茶枯水,把丝帕解开,一头乌发便象瀑布般倾泻下来。用茶枯水搓揉起了白泡沫,用清水过细洗了,再抹些茶油,用黄杨木梳细细地梳顺了,披着乌黑发亮的长发等它慢慢吹干。间或把头一扬,那头发上细细的水珠便洒落开来,象天上摇落下的露水珠,伴随着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二嫂不光是个好社员,又是个远近闻名的贤妻良母好媳妇,一家人总是收拾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左邻右舍都喜欢找她帮忙,村里的姑娘们到了晚上则喜欢聚集在她家里,围着火坑跟她学唱哭嫁歌。“爹娘把我嫁远方,邀呼姐妹来商量,三三五五团团坐,你哭一场我一场。”“在娘怀中三年滚,头发操白几多根。青布裙来白围腰,哭声娘来箭穿心。”那歌声要唱到半夜,袅袅地飘进我住的吊脚楼里来。我那次被竹签扎了脚以后不久,二嫂送我一双手纳的鞋垫,精美极了,放进鞋里不长不短、不宽不窄,我问二嫂怎么知道我鞋子的尺码,她抿嘴一笑,说是比着我的脚印做的。

    跨进二嫂家小小的厢房,半靠在床上的二嫂显得更加白皙,额前的刘海湿漉漉地耷拉着,她闭合着眼睛微微地喘息着。我关切地问她怎么啦,她回答说:老毛病了,这回厉害些。把了把她的脉搏,脉快而细弱,想不起我的小药包里有什么药对症,只好把银针盒拿了出来。二嫂把手臂颤巍巍地伸出来,我在和谷、内关、曲池几个常用穴位上小心地扎了几针,又在她左右小腿的足三里穴位上也扎了针。二嫂微微点了点头,努力想做出微笑的表情。我刚拔出针,二嫂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吐出一口痰,带着粉红色的泡沫。我心里一沉:情况不好,凭我这两下子恐怕是不济事,得赶快想办法。与四佬一商量,两人连忙起身翻山去大队部,打电话给公社卫生所,找我认识的王医生,请他连夜赶来诊治。王医生赶到已经是小半夜了,看了病人,走出房来,问站在一旁的二哥:“她这病有多久啦?”二哥本就有点口吃,一紧张话就更不利索了:“出、出、出嫁前就有,生娃儿时两次都差点死过了,老、老、老毛病,就没大在意……”王医生长叹一声:“心脏病,已经心力衰竭了。这病,县里都没有办法,吉首州医院不晓得如何。你们村又不通公路,扎轿子抬到公路上去拦车,病人肯定受不住颠簸。”我焦急地说:“王医生,你无论如何要想办法救她一命!”王医生无可奈何地一摊手:“医生只治得病救不得命。”略一沉呤:“我给她打一针强心针吧,如果明天早上情况稳定,赶快往州医院送。”打完针也不停留,匆匆离去。二嫂的精神似乎好了许多,她把二哥和两个孩子叫到床前,叹口气说:“我只怕是难得好了,只挂牵这两个娃儿。你以后再找一个,一定要对娃儿好的。”我们都安慰二嫂,劝她安心休息养病。二嫂躺下不久突然惊恐地叫唤起来:“不要戳我的腰,不要戳我的腰啊!”我们把她唤醒,她说是做梦,有人用豆荚条子戳她的腰杆,好痛好痛。二哥仔细翻看了被盖,却什么都没有发现。一直蹲在屋外檐下抽烟的王大爷摇了摇头:“昌秀的老屋(棺木)只怕是放不妥帖了。”起身而去。二嫂又昏昏沉沉地闭上眼,我也回家忐忑不安地睡下。

    鸡才叫了头遍,从下坎传来一阵哭声,我跃身起来,心里拔凉拔凉的。二哥家的屋场前一会儿便聚满了人,谁都不敢进屋,小声地议论着。几个队干部烧起一堆火,围着火蹲着商量起来。太阳渐渐升起,照在身上却没有一丝暖意,风吹得胳膊上起了鸡皮疙瘩。正好公社书记带领检查组路过,闻声赶了过来:“一清早不去修大寨田,围在这里干什么?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人总是要死的嘛,留两个人料理一下,其他的人出工去!”队长还没来得及答话,我插了一句:“伟大领袖毛主席又教导我们:我们的队伍里不管死了谁,我们都要给他送葬,开追悼会。这要成为一个制度。这个方法也要介绍到老百姓那里去。村上的人死了,开个追悼会。用这样的方法,寄托我们的哀思。”书记狠狠瞪了我一眼,扭头对队长说:“那就最多耽搁一天,要开移风易俗的革命追悼会。谁要是搞封建迷信,那就不是阶级斗争也是路线斗争,我只拿你是问!”

    书记一走,队长立刻活跃起来,俨然还是在志愿军里当排长指挥作战一样,一一派工。有的去临村借响器、抬杠,有的去家族坟山挖眼,有的去公社供销社买鞭炮、酒和黄纸,特别交代清楚:是写“农业学大寨”标语用的。二哥家只有一头没出栏的半大架子猪,七八十斤,也就是它了,安排两个人杀猪,几个人帮忙做饭。由队上公仓里出两担谷子,派两个后生子挑去碾米。几位舅娘、大嫂帮着给二嫂梳头装殓。二哥哭得手脚都软了,做不得事,喉咙又是嘶的,由我陪着接待二嫂娘家来奔丧的亲戚。一一安排停当,各自领命而去。队长又叫住王大爷,悄悄嘱咐他去邻村请做法事的老“阿普”(辈分很高的老巫师),王大爷拄着烟袋杆兴冲冲地去了。

    入夜时分,队上唯一的一盏汽灯在二哥家的堂屋里亮了起来,堂屋的正上方原来做神龛的地方,毛主席像暂时被请了下来,贴了一小块红纸,门楣上挂着我写的横幅:彭昌秀同志追悼大会。二嫂睡在本来为婆婆准备的寿材里,寿材摆放在堂屋正中,用两条长板凳架着,前面摆着一张供桌,供着一个腊猪头、两块陈年腊肉,还有几碗大米、花生、小谷、黄豆。那年月没有香烛,只点了一盏没有灯罩的煤油灯。按规矩,夭折的女人去世,灵柩只能停放在厢房的屋檐下,但二嫂的婆婆执意要停在堂屋,大家也就依她了。

    唢呐、锣鼓镲钹吹打起来,人渐渐到齐了。我宣布追悼会开始,队长、贫协组长、妇女队长先后讲话,说的什么听不大清楚,声音都被淹没在堂屋里外一片呜呜咽咽的哭声里,妯娌们还有未出嫁的姑娘们哭得最伤心。讲话完毕,全体默哀三鞠躬,又吹打了一阵,邻村请来做法事的老阿普起身站到了供桌前面,所有的人都抬起头来,眼睛发亮,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老阿普从怀里掏出来一把做法事用的尸刀,黄铜打成的,在灯光和火光照耀下闪着光芒。尸刀象一把不开口的匕首,上面是一个大大的铜环,铜环上扎着一些五颜六色的布条。不知道他把尸刀收藏在哪里,“破四旧”时竟然没有被没收掉。他对着灵柩把尸刀高高举起,左手不停地晃动,双脚也不停地跺地,口里念念有词,声音越来越高。声音突然停止,老阿普端起碗来喝了一口酒,朝供桌方向喷去,只见那盏油灯忽然腾起一团尺把高的光焰,光焰迅速升腾,越过檩子和房梁,消失在屋顶的椽皮和瓦缝里。他又边唱边跳起一种奇怪的舞蹈来,时而击掌,时而下蹲,时而绕臂穿肘,时而扭肩擦背,踮脚打旋,完全不象七老八十的身手。接着,他又在供桌上摆上一个蒸钵,在蒸钵里烧了几张纸。火刚熄灭,他拿起蒸钵就咬,听得“嘣”的一声,蒸钵被他咬下来一块。老阿普索性把嘴闭紧一阵咀嚼,传来一阵“格格”的响声。他又喝了一口水,伸长脖子把碎片吞下去,只从嘴角流下一线浑浊的液体。他把咬缺的蒸钵朝地上狠狠摔去,刚才寂静无声的灵堂内外,哭声又重新高亢起来。他这一阵表演看得我目瞪口呆,大气都没敢出。老阿普又拿起鼓边敲边绕着灵柩走动起来,村上的老年人都跟在他的身后,顺时针绕几圈又改为逆时针绕,反反复复。他那听不懂歌词的声音拖得长长的,饱含着苍凉悲沧,每唱一句,跟在后面绕圈的老人们便用低沉的喉音应和着:“撒儿——嗬!”我相信当代的无伴奏合唱应当是从这里发源的,那旋律简单却有催人泪下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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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哭了一天又一宿,到天亮时分,许多人的眼睛都已经红肿起来,是出殡的时辰了。粗大的绳索把灵柩绑牢,漆着红漆的龙头抬杠穿过绳结,再套上四根横杠,八个壮汉一声“起肩”,在众人七手八脚的簇拥下便把灵柩抬出了灵堂。二嫂的婆婆由人搀扶着来送行,她用力拍打着棺材盖板,嚎啕着:“我那苦命的媳妇呀,你怎么就走了,要我这个白发人来送你黑发人!”队长朝天放了一响三眼铳,小小的队伍便起程了。王大爷又从二哥家的鸡笼里抓来一只黑色的小叫鸡,放在灵柩上龙头抬杠的前头。天阴沉着,飘过来雨丝,寒风飒飒地吹过路旁的竹丛,枯黄的竹叶纷纷披落,仿佛洒下的片片纸钱。小黑鸡在风雨和摇晃中站不住了,扑打着翅膀尖叫着要逃,做法事的老阿普抓它起来,对着鸡头呵斥了一声,重新放上去,那鸡竟闭上眼睛,用爪子抓牢绳索,蹲倨在抬杠上,象一只黑色的精灵,任你摇晃、风吹雨打,直到坟地,纹丝不动。

    抬的抬,捧的捧,三里地的山路很快就走过了,队伍上郑家的坟山。坟山的最顶上埋葬着郑家的七世祖,据说原来是土司王的掌旗官。大清雍正年间“改土归流”削了土司的权,部下风流云散,七世祖便带领家人从猛峒河边的老司城迁居到了这里,如今发到二百多号人了。最气派的坟茔要数二哥的爷爷,据说生前最爱修桥铺路做善事,安葬后墓碑保护得很好,两边花岗石的柱子上镌刻着一副对联,上联是:白手起家可怜我朝朝暮暮,下联是:红尘脱苦哪管他是是非非。这对联只要看过一遍,就镌刻在你心里了,再难忘记。

    安葬二嫂的坟坑已预先挖好了,老阿普在坑底撒些小米和酒,又抓过那只黑鸡,那鸡不知怎么毫不挣扎,任人宰割,鸡血斑斑点点洒在坟坑里。大家又发一声喊,抽掉抬杠,拉紧绳索把灵柩放进坑里。可是坑挖得浅了些,棺材头还翘在地面上。把棺材拉上来再挖,坑的中部怎么也再挖不下一寸,仔细一看,下面露出岩石,撬一撬纹丝不动。老阿普摇摇头说:“昌秀说胡话时就说过有豆扦子戳腰杆,这看来是天数,将就着垒高点坟堆吧。”

    送完葬,大家无精打采地去出工,那天的话题总是围绕着二嫂,每一件小事、每一个细节都被回忆起,仿佛她还在我们中间挖土、抬岩、串门、洗衣。收工回家吃过晚饭,一帮青年人又习惯地来到二哥家的火坑边。有人说,新坟的头三天要由亲人去烧火做伴,免得新魂孤寂。偏偏二哥胆子小,打死也不敢去。我说你不敢去我去,我没看到二嫂死后的样子,不害怕,真的就一口气跑到了寂静的坟山上。夜空又渐渐放晴了,一轮皎月从云层中探出头来,把清辉洒满山林,影影幢幢的树林象一幅浓淡相间的水墨画。失偶的角麂子在林间凄凉地呼唤伴侣,寻找同类的夜枭此起彼伏地相互应答。我忽然想起苏轼的《江城子》里的几句:“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二嫂会入我梦来么?怪只怪我太粗心,竟没有看出她患病的征兆,提醒她及早治疗,又医术太差,无起死回生之力。我该去立志学医,可象我这样出身不好的人,在城市尚且被驱赶下乡,又岂有选择志愿、读书深造的机会?

    正在独自胡思乱想,山下传来悉悉索索的响声,定睛一看,是二哥走上山来。他拍了拍我的肩头,什么也没说。两人分头拣来一抱柴草,在二嫂的新坟前生起火来。我正望着火光出神,二哥忽然站起身来对着坟堆大声说:“昌秀,你放心吧,我不会再找了,两个孩子我一定好好带大成人,要他们有出息!”从来没有听到二哥这么大声说话,而且不带一点口吃。

    离开山村回城三十多年了,我一直关注着农村的医疗改革。虽然因为患病,我有好几年没有回山村看望乡亲们了,但我知道,如今还生活在山村的主要是妇女、老人和孩子,他们正是最需要医疗关怀和救助的群体。这几年逐步推行农村合作医疗制度,每个农村人口只要每年出10元钱就可以享受到最低的医保,这与过去相比也算是德政和福音了,就不知道在我们那偏僻的山村,这制度会不会走样?我衷心祝愿乡亲的生活和医疗条件一天天好起来,让亲友们不再为病痛和夭折的生命哭泣,让乡村的天空天天荡漾着老人、妇女和孩子们的欢声笑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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