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扬作《不能背叛》序
这是《第二次握手》作者张扬为长篇小说《不能背叛》写的序,特发上给大家美文共赏。
从“擦鞋女”说起
——朱赫《不能背叛》代序
张 扬(2007年10月于湖南浏阳)
成为“作家”近30年来,我的文章被人“看中”并被整篇用作别人著述的序言的,共有两篇。其一是1994年发表的传记文学《李锐与〈庐山会议实录〉》,约36000字。之前多年我就与李锐同志相识,但两人真正的“知音”“知心”,真正成为“莫逆之交”,却是自《李锐与〈庐山会议实录〉》发表后。文章是写他和他的史迹,却也是作者心迹的真实写照;也许李锐从中看出了什么,觉察到了他与我在精神世界的某种“感应”。后来有出版社计划出他的“全集”,他便提出将《李锐与〈庐山会议实录〉》原封不动地用作全集“总序”。征求我的意见,我说:“序言哪有长达36000字的呀!”
另一篇就是写于2007年9月的短文《擦鞋女》了——这篇其实“题未定”,不过当时想不出更好的篇名;给一些朋友看了,他们大为赞叹,有人甚至是惊叹。近30年来我发表(出版)了好几百篇(部)作品,总字数约八九百万。其中颇不乏好文章。但说实话,被人赞叹甚至惊叹到如此地步的,仅此一篇。这么一来,篇名不便再改,“题未定”也成“题已定”,定为《擦鞋女》。
我跟朱赫是老朋友,又都住在浏阳。他是《擦鞋女》最早的读者之一,又是赞叹者之一;接着,他要将这篇短文用作他的长篇作品《不能背叛》的序言——这么一来,他就成了除李锐之外第二个把我的整篇文章用作其著述的序言的作家。不同的是,《李锐与〈庐山会议实录〉》是写李锐的,很容易原封不动地用作李锐全集的序;《擦鞋女》却是写浏阳街头那些擦鞋女的,与朱赫无涉,用作朱赫作品的序言就必须另作说明。于是,我就写了上面这些“另作说明”的文字。
下面全文照录《擦鞋女》。
8月15日晚, 一位青年来电话,口气很高兴地说:本市日报今天头版头条报道,“市发改局决定取消若干收费项目。副标题特意点明:取消向‘擦皮鞋的’‘拉板车的’征收‘占道费’和‘市容管理费’。”他接着说:市报以如此突出的位置报道这类消息,极为罕见。
我沉吟道:“这事‘背景’怎样?”
“听说是省委领导同志为擦鞋女问题批评了我市。”
我放下电话,浮思连翩。
前年秋天的一个夜晚,星光黯淡。我和妻子孩子,一家三口到附近山沟散步。山上森林密布,两侧怪石嶙峋,一条小路蜿蜒伸向山沟深处。忽然听见一个人急匆匆的脚步声。我们朝路旁靠了靠,那人踏着急促的步伐从我们身边掠过。朦胧中看得出是个女子,挎着一口小箱,扛着一把小椅……
啊,是个擦鞋女。她往前走了没多远,转上一条崎岖山径,消失在浓重夜色里。显然,她刚“下班”,正带着浑身疲劳赶回租住的农舍。
我凝视擦鞋女消失的地方,沉默良久;然后,不知是对妻子、对孩子还是对自己轻声说:“她们不偷,不抢,不卖淫,从事这种最卑微的劳动,以维持生活,甚至支撑家人生计和孩子求学……”
这里虽是个“县级市”,但在全省县级行政区划中,人口居第一,地域面积和财政收入居第二,还跻身“全国百强县”。尽管如此繁荣,却紧盯着社会底层贫苦人群,以“城管”名义向一切从事“最卑微劳动”的人们强征这种那种费用,稍不如意就动手,就砸,就抢。有一次竟以“执法”名义抢夺行驶中的中巴车方向盘,酿出奇祸。本地一位老作家亲见他们掀翻卖菜老人的挑子,猛踩满地翻滚的蔬菜。他说:可以抢回去吃呀,为什么要踩烂呢?我说:抢回去是抢劫,踩烂了是“执法”嘛。
这些成天被“执法”的社会底层弱势人群之中,最弱的恐怕就是擦鞋女了。她们经常被喝斥、驱赶,经常被“没收”擦鞋工具,每人每年还要缴纳“占道费”360元和“市容管理费”240元。这600元血汗钱换来的,只是一件囚服式的桔红色“号衣”,只是这样一种屈辱!我想,她们占了什么“道”呀?没有她们,这“市容”又能好到哪里去?如果是我当官,管着这片地面,肯定会取消这些费用,让她们少一点惊恐,多一点收入……
不久,11月的一天,市委书记因事来“看望”我。对话中,我谈起擦鞋女:“不收或少收她们的钱,不行吗?”谈到别的话题,市委书记很客气;唯独对这个话题,他态度坚决:“城市管理是必要的!”
不从擦鞋女身上挤出这点钱,这城市就没法“管理”了?闹市区每天簇拥着算命的迷信职业者和讨钱的叫花子,却从来不见人收取他们的“市容管理费”;一些汽车运输经营户把马路当成停车场,私人的巨型吊车每年绝大部分时间占着一大块马路纹丝不动,也从来不见他们缴纳过“占道费”。说白了,找无赖要钱是没门的,于是不要;找市侩要钱是不敢的,于是也不要。到头来,当然只能专挑卖小菜的、拉板车的和擦鞋女“执法”了!
我没跟市委书记“辩论”。话说到这份上,就不必再费唇舌了。但是,往后,只要有人到我家,无论是朋友(包括本文开头提到的那位青年),是作家记者,是各机关单位干部,还是新任市委书记和市长,我仍然说,说擦鞋女,说社会底层弱势人群的卑微劳动和艰难处境……
去年4月的一天,省委常委兼宣传部长来了。我又说起这个话题。他连连点头,亟表赞同,还说:“我对这个问题是做过调查的。”
省委常委兼宣传部长对“擦鞋女问题”“做过调查”?这是有可能的。他在调省委之前,当过某市市委书记,此前还在另一个城市当过市长,更早还在市以下单位和地区任职多年。就是说,不会缺乏对贫苦人群生活状况的了解。
他接着说:“一个擦鞋女平均每天收入20元。但她还要吃和住呀,还要‘成本’,像鞋油,刷子,等等。”他表示,收取擦鞋女的“占道费”和“市容管理费”,显然不妥。
我为发现了一位“知音”而感到欣慰。
过了若干时日,省委书记让秘书来电话。虽然是谈别的事,我却又说起擦鞋女;听得出,年轻的秘书对这个“额外”话题听得很认真,还流露出真诚的感慨。
虽然时间拖得太久了一些,但问题终归解决了。今天,600元钱对很多人来说是小数,但对社会底层最贫苦的人群来说,就不同了;何况他们还会从中感受到一种比多少钱都更可贵的东西,那就是开始有了人的尊严,不再时时惊恐躲藏,不再每天面对喝斥、驱赶和敲诈勒索!我不知道为擦鞋女问题批评本市的是哪位“省委领导同志”,但我知道人性和文明又一次战胜了冷漠和残忍。
走在街上,发现擦鞋女们身上少了那件囚服式的桔红色“号衣”,脸上多了笑容。
我深深抒了一口气。
文章中那位亲见“执法者”掀翻卖菜老人的挑子,猛踩满地翻滚的蔬菜,说“可以抢回去吃,为什么要踩烂”的“老作家”,就是朱赫。我们常在一起谈论这类话题,感叹唏嘘。
我认识朱赫几十年了。他是个非常好的人——好同志,好党员,好作家,好干部,好公民。漫长的极左年代里,他长期生活在社会底层,吃过很多苦,受过很多屈辱。他的“好”,好在没有忘记过去,没有忘记今天社会底层的贫苦人群,没有忘记作家的良知和责任。正因为如此,他会写出《不能背叛》,会被《擦鞋女》感动,会决定把《擦鞋女》列为《不能背叛》的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