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四年秋,我从初一进初二。
那一年,正是阶级路线放肆贯彻的时候,我也到了可以入团的年龄,于是,一个出身不好的人,和入团,这两件事很尴尬地面对面了。
其实,我对入团没有什么概念,更缺乏强烈的欲望。我那时的理想就是一门心思地幻想当一名科学家。至于是哪一门科学,搞不清,也没去想,反正是科学家就行了。所以我的阅读范围多是科幻、科普(至今还爱看那些离奇古怪、莫名其妙的科幻片,和书,再加恐怖片),顶多还看点蛮小儿科的《少年文艺》。其他男同学则爱读小说的居多,特别是《长沙晚报》上的长篇连载《蛟隆彪》一类,把他们读得如醉如狂,每天争抢《晚报》(班上订了),然后就高谈阔论,或争论不休。我只有张开嘴巴听的份。
但团支部书记“二把刀”和我玩得好,就找我谈心,做我的思想工作。初一时,二把刀在班上一点也不“出烟丝”,成绩平平,足球水平也属二流。但他出身好。他比我大一两岁,老成,诚恳,像位大哥,初二当了团支部书记,也不见摆什么架子。
问题是,我好像没有什么思想,更不知道该向组织汇报什么思想,整个一副不求上进的呆样(也难怪直到九十年代,还有人批评我“不要求进步”呢)。
那时,阶级斗争愈演愈烈。上政治课,政治老师要我们揭发其他老师的不良行为,同学们都非常踊跃。一次,历史老师上课正在说,某某朝代的某某衙门相当于现在的国务院,某某官衔相当于现在的外交部长,马上有一位同学站起来驳斥,义正辞严,说,封建王朝怎么能和我们的社会主义比?历史老师顿时哑火,张口结舌说不出一句话。可怜他老人家!
课后,同学们有了热烈讨论,到底能不能类比?于是,这一类话题就成了二把刀跟我做思想工作的主要内容。我们倒是没有争论,都还心平气和。当然最后也讨论不出个所以然。只是隐隐觉得有点过分。但革命言辞永远是绝对正确,不可证伪,谁也驳不倒。
入团申请书自然写过。也自然没有结果。我还是不晓得着急,不要求进步。
到了初三,班主任有次找我谈话,谈了总有一两个钟头。具体内容实在记不清了,班主任说得含糊,我也就听得模糊。但有一点是明确的,就是我出身不好。那次谈话后,心上就像被压了一块沉重的大石头。
好在我还是不想事的时候多。
好在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投身滚滚洪流,一切风吹云散。
一晃就到了一九七四年。我下乡已有六个年头。
那时,一切开始缓慢地挣扎着往正轨上挪。团员开始恢复组织生活了。我们队有好几个团员,间常也去大队活动一下。我还是不急不躁,既不羡慕,也无嫉妒。
突然有一天,兵油子对我说,毛弟,想入团不罗?写份申请噻。
我心中一热。
说真的,那时我长期情绪低落,有时还自暴自弃,自外于众人,常常离群索居,脾气乖张,总是冷脸对人。还有一件要命的事,每年一到夏天,肯定猛拉肚子不止,拉得一身蜡软的。记得有次去县城,一称,九十二斤,这还不是最轻的时候,因为还有力气走到县城。
不久就讨论新团员了。那是在大姚,大队部的楼上,一间宽敞的木板房里,坐了知青、社员几十个人。
讨论到我了。我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埋头细听。大大出乎我意料的是,我听到的全是好话,一片表扬!我真不敢相信自己有那么好,那么优秀,那么得到大家的信任,那么被大家需要。
一种要感谢每一个人,想拥抱每一个人的冲动,在胸中涌起。
我还是一个好人?!还是一个有用的人?!
不久后的一个傍晚,九九、八一们上山来,八一拿出一包烟,一盒火柴,一方小手帕,给我,说,祝贺你入团!
面对这颇为奇特的礼物,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我真的热泪盈眶了。
那天是一九七四年五月四日。用楚人兄的话来说,这一天,该是我生命历程中的一个拐点。
到年底,我就被招工了。临走,同学提醒我还要转组织关系。我一想,还没交过一分钱团费呢。组织关系是我走后妹妹帮我转的,是否补交了团费就不知道了。
进城到一所学校当了厨工,很快就到了该退团的年龄。可是团支部书记不肯,要我坚持到二十八岁。我说,我又不是团干部,没有这样的先例。她反正死活不肯。
我只好作罢。突然想起,我还没退队的呢!少年先锋队。直到现在还没退。
团员们是一帮“师训班”出来的小青年,心高气盛,青春洋溢。又和他们一起玩了三年。
终于退了团。心平气静,竟无丝毫脱离了组织、失去了依靠的惶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