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 母 亲
母亲离开我十年了。
夜深人静,回想母亲对儿女的那种无私的牵挂,身为人父后,才理解其舔犊之情。我未能象母亲对儿女那样,尽孝,深感不安,甚至心头隐隐作痛,悔恨是无用的,并未减轻愧疚,使我回忆起许许多多的往事……
童稚时,八口之家全靠父亲十指供给,家贫。母亲需处处精打细算操持家务,艰难渡日。那时,风平浪静,也是我们最快乐的时光。傍晚,团团围定母亲坐,听妈妈讲故事:融七岁能让梨、司马光砸缸、孟母三迁、悬梁刺股、凿壁偷光,一个个含着深邃人生哲理和道德风范的故事,我们津津有味地听了一遍又一遍,润物细无声,净化着几个幼小的心灵。
儿女们渐渐长大,接二连三背上书包上学堂,家庭负担日渐加重,母亲眼角的鱼尾和额头上的皱纹日益增添,她甜甜地笑了。每年二月和八月,母亲为供我们念书,借债筹措学费。尔后,又按月还债,旧债刚了,又举新债,周而复始,年复一年。母亲常说:“一个人不怕穷,就怕无人逢。”这是家乡的俗语,其意是:人穷并不可怕,但不能失去人的唯一财富,诚信,“无人逢,”就是失去了诚信,那才是真正的穷光蛋。母亲借债,均未空返。
母亲还说:“人要勤劳,不能懒惰,好日子是靠劳动创造的;天无绝人之路。”不久,母亲出外做临时工,贴补家用。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妈妈没回来,我先放学回家,主动升火、提水、淘米、煮饭、洗菜,成了妈妈的好帮手。寒、暑假,我去推板车、挑河砂、挑土赚学费,饱尝人间酸甜苦辣,也学会了立足社会,为父母分忧愁。
大革命风暴席卷各个角落,荡涤着一切污泥浊水。父亲进牛棚学习。按政策我们都下乡。母亲被勒令不准在单位做临时工,从父亲工资中付点生活费,独守空房。她在心中默默地计算着,儿女们寄来的只言片语,是她生活的全部奢望。她突然发现,来信都推迟了些日子,不会每次都会巧合吧?立即警觉起来,速写信,惟恐儿女不暗世事,写信,出言不慎,难保身家性命。外祖父是前清秀才,母亲在闺阁中读过古书,知断句,她写信也从不用标点符号,我们虽未学会断古文之句,却能看懂母亲的来信。后,每次写信,简短扼要,问安好,或抄报上标语口号,母亲悬着的心才放下来。后证实,家书确实都被扣留,经有关人士甄别检查,结论是:内容基本健康。
儿女们在农村,女儿需零花钱,男孩需理发,从乡下归来要吃喝,回乡要路费,处处要花消。母亲年近五十,患高血压,心急如焚,夜不能寐。为了省钱粮,不用早餐,仍杯水车薪,无济于事。她不得不为每天能赚几毛钱,冒着酷暑严寒,去铁路边锤石头,头晕,手常被铁锤砸得血淋淋的,全然不顾。
春节,我回家探望母亲(头几年父亲仍留守牛棚,不准假。在那里过革命化的春节。),有位好心的临居告之:“你妈妈生得贱,又不是冒得饭恰,硬要天天去铁路边锤石头,那里的人还恰住她,叫她莫去噻。”我听之,心如刀绞,跑进家门,望着苍老的母亲和那双布满老茧粗糙如锉伤痕累累的手,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止不住的泪水如涌泉流了出来。母亲对我苍然一笑,忙着接着行囊,倒水,递到我手上,转背做饭去了。
父亲作了结论,属误会了事,母亲下靠到干校。我去探父母。母亲见儿非常高兴,精神也好多了。见我抽烟,望了望,有言欲止,觉得儿子长大成人了。又想了想,还是轻声地说:“抽烟,不好,看你爸爸抽烟,冬天老咳嗽,今后少抽或不抽。”我烦,抽烟解闷。我还是掐灭了烟,点头作答。母亲满意地笑了,她知道自己的儿子,听娘的话,响鼓不用重锤。在母亲身边的那些日子,我真没抽烟。
短暂的团聚,又该分别了,走的那天,母亲要父亲别请假,去参加政治学习。自己却坚持要送我去了车站,母子俩站在那儿舍不得离开,车来了,母亲从怀中掏出包过滤嘴香烟(那个年头,过滤嘴香烟非常稀少。),悄悄塞给了我说:“闷,抽一支。”我接过香烟,也不言谢,转背上车了。车开动了,我再也忍不住,回头再看看仍站在原地的母亲,她还在目送远行的汽车,风卷起的尘土散落在她那花白的头发和苍老的面容上,止不住的泪水又流了下来。
回城后,父母仍在衡阳。
有次,母亲来长,车午后抵达,我去接。见母亲提着个包,缓慢地走出来,显得更加苍老了。我三步并成两步,接过包,搀扶着母亲,觉得包比母亲还要重,心咯噔地一声沉了下来,问:“包中装些什么?”她笑着说:“没什么,都是你们爱吃的,哎,老了,提不动了,就拿这点儿。”
母子连心,我太了解母亲了。她肯定会嫌车上的合饭贵,舍不得吃,宁愿饿着。我们一同来到杨裕兴面馆。我买了两碗面,谎称自己吃过了,陪母亲吃。母亲用那凝聚着慈爱的目光,深情地看了我一眼,笑了,见我碗里没盖码,将鸡丝全部夹到我的碗中。母亲吃得快,差点噎着,连汤都喝光了,揩揩嘴说:“这面真鲜,多少钱?”我禀告:“一块多。”她咋咋舌,惊呀地说:“可买几碗肉丝面,今天算开洋荤了。”我高兴极了。
母亲病重,姐姐来电告之。我想赶去探望,心想:人生七十古来稀,母亲近八十了,见一次,少一次,千万不能错过。但是,我连续做了二次手术,刚出院,妻为我的健康作想,不允。我又拖了数日,再接来电,知大事不好,不顾一切,经整日颠簸,赶了过去……
母亲永远闭上了双眼,独自冷冰冰地躺在那儿,她再也不能用那慈祥的眼睛看我了。弟妹们都跪在那儿泣不成声。我却没跪,也没流泪,不配!为什么不在母亲弥留之际,在她想看儿子最后一眼时,我却没来,她死不眠目!我不能原谅自己,永远不会。
我甘心情愿受上帝的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