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 家
他已经两个多月没回家了。这次进城开完会,他决定回家一趟。
他家离县城不到十里地。
走在村口的路上,田里的禾蔸已经开始打苞了。好快!他记得上次回来的时候,娘还张罗着请长顺哥帮忙泡谷种的。门前小路上的草也疯一样长得老高,刷得裤子嚓嚓直响。隔着院墙,家里的阿黄旺旺叫了两声,待他走进大门后,便迅速跑了过来,尾巴摇得极快,两只前脚还跳到他的衣角。“算你还认得我!”他拍了拍了拍阿黄的脑袋。
娘正在剁猪草。
……
吃过中饭,他问娘:“我托丙生哥给你捎的钱收到么?”
上次队上的丙生哥到他上班的那个乡赶场,他碰见了,顺带叫丙生哥给娘捎了两百元钱。
“收到了呢!”
“我还请丙生吃了饭。”
“嗯,他跟我讲过了。你在外面要是遇见地方上的人可要好生对待些。”
“嗯。”
“可别让人家说你当了干部就瞧不起人了!”
“……”
看着娘吃力地提着潲桶去喂猪,他赶紧上去帮忙。
“你要少做点事了呢,都六十多岁的人了!”每次回家,他都半关心半生气地嘱咐娘少做些事。
“……”
“还喂这么多猪做么嘛?”看到圈里的三头大肥猪,他埋怨娘说。
“我也想少做点事的,可喂几个猪多少能赚些钱的。”
“……”
“唉!钱不经用呢。上个月,城里你大姨娘家的三表姐‘坐月子’,我去打‘三朝’,用了一百多块。能不去么,上前年我住院,她买了好多补品去看我不说,还硬是给了我伍拾块钱,她们对我可好着的。头几天,你洪贵叔家取媳妇,又送了礼……”
“我哥不是开上车了么?这送礼的钱你找他要呀”。去年,他看到哥哥整天在家没事做,闲着就去同人打牌,为此哥嫂两口子没少吵架相骂的。于是他把自己的存的钱拿出来,再到信用社贷了些款,帮哥买了台货车。说是哥开车没赚到什么钱,可没再听见他跟嫂嫂两个吵架了……
“你呀,费尽心思又垫钱又贷款帮你哥买车开,也没见他往家里拿几个钱,总是说生意不好,前些天家里买个抽水机都还是我出的钱!”
“……”
“以后你还是少往家里拿钱了,我晓得你也难!”
“……”
“一个月几百块钱的工资,吃饭、坐车、交朋结友也要开支,又还要拿钱给我……我以后不要你拿钱了,你自己也要存点钱了,二十六、七的人了,也该想着存钱结婚了吧!”
“……”
“你哥都是成家立业的人了,你管得了他们多少嘛?”
……
“嫂嫂不在家么?”他打断娘的话。
“大清早起来骂了你侄儿一通,说是在学校又和人打架呢,这会下地里割红薯藤去了!”
……
听娘数落了这一通,他心里还真正有些没底了……
父亲过逝那年,他刚参加工作一年多,父亲的住院费和丧葬费用去一万多元,大部分是他凑的,为此他还了好长时间的账。这几年,为了保证娘的生活开支,他坚持每月给娘二百元,平时娘有个看病住院什么的,都是他负责。去年,他又出钱给哥买了车,现在,他几乎身无分文了。
同是一年参加工作的,他们单位的另外两个年轻人都在城里买下房了,面积还挺大的,他们有优势,父母亲都是工薪族。现在,他们单位没找女朋友的年轻人,就数他年纪大了。至于在城里买房子,他没想过……
过了一会,娘叮嘱他说:
“待会你到你长顺哥家去一趟,他家燕燕今年中专毕业了,不知能不能找到工作安排。又说是现在县里已经不包分配了,你长顺嫂子可着急呢。你去看看,要是能帮上,可要使着劲帮忙的,你老子过逝后的这些年里,你长顺哥可没少帮衬我们家的。那年,你哥犁田耙田都不会,都是你长顺哥手把手教的……”
“……”
对于长顺哥,他从小就知道的,在房族里排行长兄,是个热心肠子,说话不急不忙,见谁家有个不方便的时候他都是极力帮助的……
然而他明白,自己一个不起眼的乡下干部,在学生毕业分配的问题上是帮不上一点忙的,但是,在这个寨子里,他这个唯一当了干部的人,在众人眼里就是有能耐的了,就连娘不也这么认为么。
他应下了娘,从提包里拿了包烟,穿过屋后的菜园,径直往长顺哥家去了。
途中经过三婶娘和凤嫂家门口时,她们都稀客似的招呼他进屋坐,他说下次再来。
再走过一段塘埂,到了。
长顺哥没在家,长顺嫂正从地里回来。
“嫂子,在家呢!”
“哎呀,是他兄弟回来了,进屋进屋,他老子正打算去找你呢”
长顺哥家新配了两间漂亮的砖屋。他记得他家是住着三间土砖屋的,现在土砖屋用石灰重新粉刷过了,两间砖屋全都安上了磁砖。
变样了,他心里想。
“嫂子,燕燕今年毕业了呢?”
“是啊,毕业了!可好不容易读了个中专,花了一两万块钱,指望着能和你一样能有个工作呢,可又说是今年却不包分配了!”
他早知道从今年起大中专毕业生都不包分配了。
“嗯,从今年起,不包分配了,单位上要进人,都要经过考试呢。”职
“我家燕燕说不包分配她就去打工,我就气她了,要去打工的话还花那么多冤枉钱读书做什么,那些到广州打工的不是初中都没读完么。唉……,他兄弟呀,你能帮帮我家燕燕的忙不!”
“……”
“我们家的情况你是晓得的,燕燕她姐嫁到老远的外地了,她哥现也在外面打工,你长顺哥是不会同意燕燕再出去打工的。”长顺嫂说着就要哭出眼泪的样子。
长顺哥的大女儿几年前嫁到河北去了。当初长顺嫂是坚持不同意这门婚事的,可长顺哥最后说由女儿自己作主。为此,长顺嫂背地里不知哭了多少回,说别人家逢年过节女儿女婿都热热闹闹地回来,就自己命苦……
“嫂子,你先别着急,让她先准备参加县里的公务员考试吧,要是考上就好了,要万一考不上,你们又不想要她出去打工的话,我到我们那个乡的学校去联系一下,看能不能到学校当个代课老师。”
“嗯……这样啊,好!好!就是麻烦你了!”
“不麻烦的。”
……
回到家,娘准备做晚饭,已经把几个鸡蛋敲碎在碗里了。
“我不在家吃晚饭了,还进城去呢,明天得赶早坐车到乡里。” 他对娘说。
“不歇一晚么?”
“不歇了。”
“……”
“下回星期六、星期天得空我再回来。”
“唔。”
娘不说什么了。
……
娘送他到到大门口,他叫娘回去。
……
本来,他今晚可以不回城里的,但不知怎么的,他今天却很想离开。眼前的一幕幕,让他的心情似乎格外沉重——娘那年迈忙碌的身影、哥哥嫂嫂和两个侄儿、长顺哥一家,还有这一寨子对自己很热情的人们,此刻在他脑海里似乎汇成了一幅难以理顺的画卷。这画卷,使他感到好不疲惫……
阿黄一直叽叽哼哼地甩着尾巴跟着他走出了很远。
他拍拍阿黄的脑袋,吆喝阿黄回去,阿黄听话地回去了。
阿黄回去时,他一直目送着阿黄跑进了家门口的拐弯处……
转过头的一瞬间,两行眼泪从他的眼角流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