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茶座搬来一篇绝妙文章:
最 想 歇 段
临近退休时,心想这下终于可以解脱了,可以尽情地自由散漫了!骨子里本不喜受人管束,一朝真要成为闲云野鹤,该是何等幸事。然而一旦真正退下来,过了几天悠闲生活后,突然发现,这种无所事事原本也不是什么好滋味,每天睁开眼就不知道今天要干什么。
也看看书,也看看电视,总觉兴味索然,也托老同学买把旧提琴想温故而知新,流行音乐不会,可《新疆之春》也丢到炭弯里去了,而且常常是两根弦一起响,我堂客讲那是和弦,于是也打发不了日子。又出去旅游,还自驾车,可终究要回来的。你到了张家界,到了凤凰,甚至到了莫斯科,到了彼得堡,在阿芙乐尔巡洋舰旁照了相,可你终究还是要回到火星镇,每天还是要去买兜黄芽白,吃碗酱汁粉。如此不休也不是,长休也不是,就不由人不想到当年插队时的歇段。今天想来,只有那种劳累之中片刻的休息才最惬意,最韵味,最难得。
不知别的地方的老知青把每天出工时在田间地头临时性的休息叫做什么,在我们插队的岳阳县黄沙街,那叫歇段,上下午各一次,不管你是挑堤,是春插,是双抢,甚至下雨天在堂屋里搓草绳,那都是靠得住的。只要队长的叫珠子一响,不管手里拿的什么家伙,像烙铁一样,只看哪个丢得快。当然搓草绳子不要那性急,本来就还轻松,冇得日晒,冇得雨淋,又有许多堂客围坐在一起,讲点笑话,讲点荤段子,不歇还好些。要是把你做劳力用,那歇段就是极其要紧的。
像我们高中男同学,下去第二年底分就评了九分五,要把得把社员,那是要养得活堂客和一屋子崽哒,挑堤双抢还有什么出牛栏粪,你是躲不得懒的。双抢的歇段当然也极重要,通晚酷热,睡不得好觉,日头又毒辣,喊一声歇段,倒在禾把上就打鼾,但那毕竟太热,韵不得蛮多味。
真正韵味的歇段,还是挑堤时。那是农闲时分,天气略有点寒意,晚稻已经扮了,田野里仍弥漫着稻谷的芳香。我们去修大队或公社的水库,将一担担湿泥巴担到堤上,再夯实,劳动强度应该还要超过双抢,先是穿着棉袄系根草绳子,挑了两个来回,就只穿得洋绳子背心了。那活是极要脚杆子劲和腰杆子劲的,肩膀也要耐得磨,一些瘦弱些的女同学常常挑得哭。男同学也挑得脚打跪,个个都想偷懒。比如上土的时候多捱一下时间,挑空担子打转的时候故意慢慢悠悠,要不时刻上茅厕,被骂做懒人子屎尿多。但这都是权宜之计,要想彻底轻松,还是要等队长的叫珠子响。队长又冇得手表,你又不晓得他到底什么时候响,可能还担三担,可能还担五担,但他横直不响,他好像就不打算吹叫珠子了,好像就准备要你一直担到收工。那可是违反劳动法的,可队长会讲他根本就冇听讲过有什么劳动法,他的叫珠子就是法。
叫珠子终于响了,那硬是好听,优美,动人,比得上斯特劳斯的圆舞曲,胜过贝多芬的《欢乐颂》;那场面,像盼到了深山出太阳,像旧中国人民得到解放。跟得断了电源一样,第一时间,扁担锄头就纷纷落地,而且马上被当做凳子垫屁股。扁担宽一点,自然舒服些,把两根并拢来,还可以当床铺,锄头把子也坐得,虽然梆硬溜圆的,也只当是沙发椅子。
接下来就开始抽烟。抽烟是男同学插队后的一大精神和文化享受,尤其在歇段时,虽然嘴上还只有几根稀疏的毛,虽然一个个都囊空如洗,虽然在学校时连烟盒子都冇碰过。回想起来,那时能坐在扁担和锄头把上抽根红橘大红花,比现在在酒席饭桌上开芙蓉王蓝蒂子还要幸福千万倍!但一般的知青抽的都是白壳子经济烟,八分钱一包。要是哪一天烟少了分不匀,大家的眼光就一齐盯上最喜欢到大队或公社开会的贫农组长,因为一到大队或公社开会,就会动猪,不但照样记工分,回来还一嘴油抹粼光。
贫农组长听说祖祖辈辈挑货郎担卖点头发夹子橡皮箍箍,临到解放垮了屋,才被划做贫农。就像队上的地主,祖祖辈辈当轿夫,像骆驼祥子一样吧,临解放置了几亩薄田,却不幸当上了地主。真是白云苍狗,世事无常!
贫农组长也冇得什么好烟,他也穷,他卷喇叭筒用的是自家那一点自留地上种的一种像莴笋又不像莴笋的乌麻叶子,当地社员都种,用来当小菜吃,只是因为容易种,省得招扶,但苦得死,用来晒干当烟叶,那当然也苦。也不知是谁发明的,都是因为穷疯了。贫农组长的切碎了的乌麻叶子用一只小布袋装着藏在腰间,轻易是不得给人家的,因为他自己都舍不得抽。他要哆哆嗦嗦卷上一根,要一个人跑到僻静地方躲着抽。我们还是先礼而后兵,说你连常跟我们要报纸卷喇叭筒,还做别的什么用我们不管,今天讨点乌麻叶子总冇得问题。我们一围上去就是三五个,个个嬉皮笑脸。
贫农组长不怕公社书记,就怕我们,知道我们不怀好意,脸上就慌了神,双手紧紧捂在腰间,像上大人孔乙己怕别人抢他的茴香豆一样,只冇喊出“多乎哉不多也”哒。我们当然也不行蛮,他到底是贫农组长,又上了岁数,我们有一个绝妙的办法,那就是溜他的胳肢,他最怕的也就是这一招。他开始仍是不肯,但被溜得无处可逃时,当笑得出不得气来时,他只有求饶,乖乖地让我们把烟荷包搜去。其他社员都在一旁看热闹,那总是每天挑堤时的一个文娱节目。女同学则骂我们太缺德。缺不缺德,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再说队长也在一旁抿着嘴笑,并不干涉,那就说明还不是很缺德。
各自卷起喇叭筒抽起来,就思接千载,神游万里,一顿乱扯。谈得多的,当然不外乎是德园的包子杨裕兴的面,是茫茫前途,今生何往。但我们最忧心的不是那渺茫的不可触及的东西,那些东西谈多了也无益,只会消磨我们的斗志,腐蚀我们的灵魂。我们是现实主义者,我们最关心的是队长的叫珠子,唯愿它慢一点响,再慢一点响……
歇段总是片刻的,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当年的劳作和今天的退休才是永恒的。要想习惯于这种永恒,恐怕还在于自己的心态。多年前,作家莫应丰曾为先父退休题郁达夫诗一首:小巷从无客到门,草堂炉火爱微温。闲来剪个宜春字,贴上兰花小瓦盆。当年不十分懂这首诗的意境,今天则明白它写的其实就是两个字:闲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