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忘的记忆——农场岁月(五)
苦涩的恋情
那年国庆节后的一天,队支书告诉我: AN哥将从地区文工团下放到我队来落户,并且说他是这次开展清查“5·16”分子运动中被清查出来,开除出单位,遣送回农场,属于监督劳动对象。
几天后,AN哥在地区两个人“陪“着来到队里,两年没有见,显得苍老一些,头发和鬓角留得很长,显得有微驼,衣服穿得有点皱皱巴巴,一双棕色的翻毛皮鞋长期未擦,尽是灰尘,完全没有了那所谓“艺术家”的派头,一副穷途末路的样子,从一个受人尊敬和自我优越的文艺工作者一下变成受到监督改造,被群众“专政”的对象,戴着一顶“5·16分子”帽子下来,成为整个农场唯一的“5·16分子”,反差如此之大,是我们每个熟悉他的人没有料想到的。
AN 哥是我们同一个学校的知青,比我们高两届的同学,1968年底一起下放到农场接受再教育。在文化大革命初期,他先参加了某造反派组织,在该组织的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拉二胡,后来他喜爱上乐器演奏,便脱离组织和“运动”,从师于市歌舞剧团乐队某指挥(曾获手风琴全国比赛的第二名)专门学习手风琴演奏技巧,在严师的指导下和自己刻苦的练习下,AN哥的手风琴演奏技巧日臻提高,慢慢地脱颖而出,在市内文艺宣传界也有一定名气。记得68年底我们下到农场的第一天晚上,农场召开欢迎知青的文艺联欢晚会上,AN哥演奏的一曲现代样板戏“智取威虎山”里的“打虎上山”手风琴独奏曲,高亢激扬的旋律,精湛娴熟的演奏技巧将整个会场镇住了,全场观众屏住呼吸,听得如醉如痴,仿佛置身那北国风光,林海雪原的场景。
打那晚演出后,AN 哥就在农场小有名气,69年春农场将原总场文艺宣传队改组扩编,AN 哥就从生产队调到总场文艺宣传队,后来任宣传队队长。年底,地区成立文工团。从各单位抽调文艺尖子和骨干到地区文工团工作,AN哥有幸调到了地区文工团,他是我们500多名知青中第一个离开农场,下乡“镀金“时间最短的了。
我们一间宿舍住着弟兄五人,AN哥来了,房间内不能再加床了,于是AN 哥和我共睡一张床。大家都是知青和同学,相互间也就没有隔阂和生疏,一段时间后, AN 哥给我讲述了他受到的迫害经过。
AN哥从农场调到地区文工团后,当初在乐队拉手风琴演奏,后来文工团慢慢走上正规,开始排演一些大型现代革命样板戏,AN哥为了提高自己的音乐理论和演奏技巧,拜文工团的L副团长为师,开始学习五线谱和弦乐。L副团长是从中央级(部队)的乐团下放到地区,担任团里乐队指挥,由于AN 哥聪明好学,刻苦钻研,深受L副团长的喜爱,对他进行了重点培养,加强了专业基础知识方面辅导,在音乐理论和专业方面逐步提高,不久,AN哥就在乐队担任大提琴手,同时为一些节目谱曲,也担任过乐队临时指挥,成为业务尖子,在团里显得那样出众,成为团内的佼佼者,领导和同行都看得他起,他本人有点飘飘然的感觉,于是引起一些人的妒忌,无形之中为自己后来的遭遇埋下了隐患。
那年头,排演革命样板戏是服从政治斗争的需要,能在样板戏里担任正面人物的主角,对一个演员来说,在政治上是件光荣任务,是组织对他(她)的信任;在个人利益上是出人头地,名利双赢。文工团里有一位主要女演员,她的美貌漂亮不用描叙,团里的业务骨干,是属台柱子演员,曾担任过多部戏的女一号演员,特别出名的是演革命现代舞剧“白毛女”中的喜儿。她的一颦一笑的表情,婀娜多姿的舞姿,深得领导和同事的宠爱和羡慕。AN哥与她在团里都是属于出类拔萃的人物,AN哥和“白毛女”常在一起学习、排演、演出,相互接触的时间多了,久而久之,两人情窦初开,建立了恋爱关系。但他们的恋情绝对不能坦坦然然地公开进行,当时文工团的纪律规定:凡本团男女团员不能相互谈恋爱,违者将受纪律处分。热恋中的男女只能像地下工作者样小心谨慎,排演和演出时,他(她)的一个眼神或一个手势如同给对方巨大的支持和力量;业余之间偷偷地传递爱的信息和秘密约会;曾几何时,岳阳楼下留下他们相依相偎的身影,君山岛上记录他们海誓山盟的情话,一对沉浸在浪漫爱恋之中的情侣,全不知甜蜜的爱情将蒙上苦涩的经历,一对爱情鸟将劳燕分飞。
在文工团,最高领导是J政委,她是地区军分区主要首长的夫人,是一个在部队受过正统教育,言必“马列毛”指示,惟政治挂帅为第一的极“左”女人。“夫荣妻贵”,从部队转到地方后,就担任文工团的政委之职,在文工团里以“一贯正确”姿态出现在众人面前,用部队军人的风格来领导上层建筑,确具有一言九鼎的权威。“白毛女”是她亲自从全地区芸芸中学毕业生里挑选出来招进文工团,又是她一手将“白毛女”培养起来,在团里她对白毛女关怀备至,从工作到学习,从生活到交友,J政委都要一一过问,实质上,在她的心目中是想将“白毛女”接纳成自己的未来儿媳,固然就要按照她的设计来塑造和管教“白毛女”,不会给 “白毛女”有过多的自由和空间。对于J政委的内心想法,天真无暇的“白毛女”并不清楚,只是把这一切看成领导对自己的关怀和喜爱。。
当AN哥与“白毛女”相爱的事情传到了J政委那里,气得火冒三丈,认为:AN哥敢于 “染指”她的未来“儿媳”,破坏她心中的既定“方针”,触犯了她的个人利益,是在对她的权威挑战。在这样的心态下,J政委发挥了她在政治上致人于死地的擅长手法。刚开始,在全团发动了一场“运动”,批判AN 哥违反文工团的纪律,私自和女演员谈恋爱,宣布对AN 哥停止工作,认真反省,进行帮助、教育。而某些人乘机落石下井,将AN 哥在文化大革命中参加过造反派组织的事以及收罗AN 哥平常对文化大革命运动时局的看法言论进行上纲上线,于是批判升级为“斗争”。当时,中国政局正在进行一场自上而下的全国范围的抓“5·16”分子的斗争,J政委因势诱导地非常巧妙又顺理成章地把AN哥与5·16分子联系起来,排斥团内其他领导的不同意见,将AN 哥定性为身边的“5·16”分子,斗争逐渐升级,一场接一场的批斗会,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AN哥作了数不清的违心检讨和请罪,但仍难逃一劫。当团内对AN哥批斗最激烈时,为了纯洁的爱情,为了将来的幸福,他俩采取了韬光养晦的策略,作出不再保持恋爱关系的违心承诺后,文工团对他们进行了处理:“白毛女”暂停演出,另行安排其他工作,在以后工作中观察其表现;AN哥按5·16分子处理,开除出文工团,发配到原农场进行监督劳动。
AN哥本来患有全身性的风湿性关节炎,腰肌劳损等疾病,不能从事强体力劳动和水田劳动,加之遭受人生中第一次巨大的打击,蒙受如此巨大的冤情,他的情绪十分低落,经常呆呆地坐着一声不吭地闷着抽烟;或者独自游荡在田野和湖边。真正给他安慰和照顾的还是知青群体,我们给处于逆境中的AN哥种种关怀:在生活上经常帮助AN哥,他的手脚不能接触冷水,几年的衣服、被子等都是我们给他洗;在劳动中,那些重活,与冷水接触的工作,我们去分担和帮助。应该说,其实对他最大帮助和支持的还是生产队的领导和职工,那些本性善良,直率忠厚的人们并不清楚“5·
AN哥来到队上后,虽然有我们在劳动、生活等方面的帮助和照顾,但是使他最不安的和挂念的还是他的心上人——“白毛女”。当文工团对他俩展开批斗时,特别是AN哥遭到最大的打击时,相互间把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尽量保护对方不受到伤害。下来几个月后,AN哥只能把想念“白毛女”的渴望之情埋在心底,浩荡的东洞庭湖象天际的银河,将一对患难的情人阻隔,一个在湖这边,一个在湖那边,怀恋之情能否再借神话——柳毅传书,鸿雁送信?
元旦节的第二天,一个长得很帅气的年轻人,讲一口普通话,来到队上找到AN 哥,当俩人一见面,紧紧地握住对方的手,眼眶充满喜悦的泪花。来人是AN哥和“白毛女”的一个非常好的朋友,姓Z,在城陵矶某厂工作,也是一位对音乐和乐器爱好者。在AN哥最困难的时候,给AN 哥很大的帮助,他利用元旦休息找了两天才找到我们队。晚上,我们三人在一起谈了很久,AN 哥最关心的还是自己心爱的姑娘,Z说:自从他们的事出了以后,AN 哥离开文工团后,J政委就把“白毛女”“解放”了,开始安排工作,J政委原打算让白毛女重返舞台,但白毛女铁心不再上舞台演出,甚至打报告要求调离文工团,加之在L副团长等人的相助下,J政委无奈地同意,让白毛女去乐队学习作曲和指挥。也就在这个夜晚,我们设计建立了一条“AN哥——我——Z——白毛女”的秘密联系通道。此后,AN 哥与白毛女之间的信函就是按照这条通道传递,让有情人的心灵彼此不再感到分离。
不久,Z给我寄来一个包裹,是“白毛女”通过Z转寄给AN哥,包裹内一对护膝,一双手套,一大包治疗风湿病的中草药,表露出恋人对AN哥的挂念和关心。当春光明媚的季节,文工团到临湘县巡回演出时,在Z的安排下,AN 哥秘密地潜伏到了城陵矶和白毛女见了一面,见面的场面和过程无法知晓,三天后,AN哥回来时神采奕奕,兴奋不已,患难中的恋人经过长久的分离能相见是比什么都要幸福的。也就是在这年的国庆节,文工团将到华容县演出的消息传到AN哥这里,AN 个兴奋得几晚没有睡着,想到又可以和心爱的人见面,对所遭受的磨练和打击觉得自己都能忍受。我们几个弟兄也忙碌起来,要把他们见面的时间、地点、场面精心地安排好,特别是要做好保密工作,真还有点像做地下党的联络工作!可是,当文工团到华容后,白毛女并没有来,J政委为了怕白毛女与AN哥见面,特意不让白毛女随团演出。为此,AN 哥情绪很低落,又和刚来时那样,整天不说话,闷闷不乐。
不过,文工团演出后,AN 哥原乐队的几位真心朋友来到队上看他,告诉AN哥,上年的那场抓5·16分子运动,随着林彪反党集团的反革命罪行暴露而被证明是错误的,现在,曾在那场斗争中挨过整的人开始上访申诉,要求平凡昭雪。这无疑给AN哥带来了新的希望,他始终坚信自己是无辜的,对他的处理是错误的,他开始走上了漫长的上访之路。
时间到了1973年春节后,AN 哥开始在地区进行上访,递送申诉材料,很少时间回队了,每月回来只是领取工资住几天就走。这年的八月,我上大学读书离开农场,在岳阳和AN 哥相见在岳阳楼下,我俩在一起吃饭,他告诉我,那个首长已调离岳阳,
J政委随其北上,离开了文工团。他与“白毛女”的关系已经公开化了,双双进行上访,但上访还没有结果,工作没有恢复。
1976年5月,我因编写教材去华容县新洲垸作社会调查,在岳阳又和AN 哥见面,他的问题已经解决,对他的错误处理已得到平反,正在等待重新分配工作。他和“白毛女”准备在春节结婚。在那人妖颠倒的日子里,尽管人类的情感世界和爱情遭到蹂躏,但,毕竟人类已经走向现代文明,文明最终取代愚昧,一对有情人将终成眷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