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板车的老伯
知青中不少人有推板车的经历。在那个年代,为了三、五分钱,头顶烈日,在数里长的陡坡上,双臂使劲用力去推动板车,偶遇汽车径过卷起尘灰扑面而来,使之满面尘灰,十指黑。累得像旱天的秧苗,脚打跪。当手捧几枚银毫子,心中还美滋滋的。时光如濯足长流,抽足入水,已非前水,不复返了。现在说来,信者寡。
小学毕业,暑假,我十三岁,身高一米有四,骨骼粗,不显瘦。初入伙推板车行,尚有几分羞涩,行情自然不被看好。只好蹲在犄角旮旯,眼巴巴地待人选中。
那时,拖板车者,人员结构复杂。称之为:安排的社会闲散劳动力。有位老伯,过天命之年,中等偏上身材,清瘦,并非良贾深藏若虚,无市侩气息,注重仪表,尽管头发花白稀疏,仍后梳发型,一丝不苟,身上衣裳干净整洁,一望便知,非等闲之辈。约换上长衫,站立讲台,完全是位饱学之士。他却拖着部空板车,双目在推板车行的人堆中,逐一观看,是在寻觅今日推车伙计。见我蹲于一隅,微微冲我一笑,叫了声:“小弟弟,过来,请你推板车,好吗?”我被选中,受宠若惊,也不言价,满口应允,立即走了出来。
我头次推板车,不敢懈怠,使上吃奶之力,特卖力。他非常满意,暗自夸己颇有眼力。
中午事毕,他给我五毛工钱,收益颇丰,大喜。并嘱咐我明日在何地去候他。此后,我每天都给他推板车,他不亏我,照例给我工钱五毛, 有几次路程稍远,还给了我六毛。我暗自在心中盘算:二五一,四五二,八五四……半月之久,可赚回学费,一个月后,可添置件体面的衣服了。听母亲讲线卡机布结实,但比纱卡机布贵。这回可跟妈妈讲回条件,要求做件线卡机布上衣,能新四年,旧四年,补补再多穿几年,就这样跟母亲讲,估计她会答应的,仿佛自己长大了,心中有说不出的得意滋味。
老伯健谈。回程空车同返,辄爱问这,问那。几日后,他见我是个乳嗅未干的毛头小伙子,不至于也泯灭良心,颠倒事非。慢慢放松了警惕,话也多了起来,谈些轶闻趣事,我开了眼界。得之,他早年留学日本,曾有过体面的工作和幸福的家庭。几个子女均受过良好的教育,都在大城市工作。
五七年,他失去了工作,又被关了几年。归来后,街道安排他拖板车,每月收入六十元左右,布衣者求,粗茶淡饭,乏了,喝二两白干,舒舒筋骨,支付了推板车,修车费,尚有富余,丰衣足食了。
一日,我不知为何冒出句:“您何解不去崽女那里罗。”其意是想说:您这样辛劳,为什么不去儿女处,怡然自得,享天伦之乐。他听后,心头凝重,久不作答。我不知此言有何不妥,还傻乎乎地望着他。童言无忌。他深情地望着我说;“小弟弟,你还小,不懂,爱是给予,不是索取。”
他从没提起过自己的老伴,在言谈中隐约有她的存在,却二地相思,情意绵绵。现与儿女在一起生活。儿女们常来信,接父亲去一块生活。他为自己孩子们着想,自觉与之划清界线,自食其力,孤独地生活。久之,干脆信也懒得回。
暑假过得飞快,快开学了。有一天,他对我说,明天他不再拖板车了,有个学校请他去代课,要备课了。
那时,我因年幼对 “爱是给予,不是索取” 之言,理解朦胧,是懂非懂,不知其真谛,却印入了脑海。许多经历,不想则已,一想就不能不感觉若有所失。又将勾起对人生的种种回眸。
又有多少美满有品味的家庭,在不停的风暴雨中残缺,不能不是时代的悲哀。老伯不夺人以求己私,每当忆及,不禁浮想人生不易,但愿能过“文革”一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