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工连《小城路漫漫之二》
(欲知前事如何,请看上篇:招工)
工厂的大食堂名副其实,有两个足球场那么大,同时可容纳近千人用餐。中午时分,换班吃饭的工人们像潮水一般从生产区涌出,直奔大食堂而来,每人手中都擎着个白色的铝饭盒,在直射的阳光下闪闪发亮,与黢黑的工作服相映,场景煞为壮观。
大雨站在食堂的门口,抬头看着熙熙攘攘来进餐的人群,心头唤来了一丝欣慰。他想起了招工进厂时的情景。那一天是他永远也不会忘记的日子,经过在山村三年的艰苦生活,几经波折,乘上了大卡车,从山村的小道一直来到了城市的大路上,终于驶进了这个坐落在秦岭脚下小城之畔的大型现代化工厂……。
……,夏末秋初,关山山脉峰叠峦嶂,湛蓝的天空中飘着朵朵白云,狭长的山谷中穿过阵阵凉风,满山遍野的灌木草丛簇拥着岩石和土地,给大山披上了厚厚的绿装,五彩缤纷的野花点缀在山坡上,远远看去分外的清新妖娆。大雨和丰年兴高采烈地从山弯中走了过来,大雨身着洗得发白的中山服,从领口到下摆都打满了补丁,腰中扎了一条粗粗的麻绳,肩上斜挎着一个黄书包,红军不怕远征难的大字凸显在书包上,双肩背着一个灰白发黑的四方块形状的被子,每走一步都会和脊背撞击的刷刷作响。丰年的打扮更是离奇,对开双襟的中式大褂,山村农民常穿的大裆裤,一双圆口老布鞋足足裂开了好几个口子,同样的补丁摞补丁,同样的腰系麻绳,也同样挎着黄书包和背着发黑的被子。破破烂烂的打扮并没有影响他们的情绪,丰年双手圈成喇叭状,转过身去朝着一望无际的大山喊道:“我走了!我们走了!”,声音远远地回荡在大山之中,演变成无数个声音在重复着“我走了!我们走了!”。大雨也回头相望,大山深处那贫瘠而古老的村庄,养育了他和丰年、还有许多城里来的孩子们,山谷中的黄土地撒满了他和丰年、还有许多知识青年的汗水,茅屋中那点滴的灯火,照亮了他和丰年、还有无数知识青年的心灵,他的心中充满了惆怅。
还是那一天,在公社的集合点,工厂的大卡车来了,大雨和丰年把硬的像石头一样的被包使劲地甩到了大卡车中,然后敏捷地翻身跃上了车厢。车厢里站满了认识的同学和不认识的知青,大家都是被招工去这家工厂的。
“大雨,我们要去的工厂不知道是个什么样子啊!”。丰年向大雨喊道。大雨说:“听说是个大型工厂,不比我们厂小啊”。他们习惯把省城父母工作的企业亲切地称为“我们厂”。丰年又说道:“听说工作又苦又累,我们得有思想准备啊”。这时一阵狂风吹起了车轮辗动的黄土,大雨感觉脸上撒满了灰尘,嘴巴里也吹进了沙土,他无法再回答丰年的问题,而是想起了前几天秋生告诉他的事情……。
……,那一年大跃进,也是这个名称的工厂来山里招工。秋生的父亲和几个乡亲们被录取了,这在山村里可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情。生产队杀猪宰羊的为他们送行,希望他们出去后能给队里带来外面世界的新鲜事物。这些从未走出过大山的村民们带着乡亲的嘱托,带着玉米面窝头的干粮,带着老棉裤棉袄和家中唯一的棉被,穿越大山而去了。
两年后,秋生的父亲和同行的乡亲又回到了山村,他给村民们讲起了外面的世界……。
大山里的春天到了,黄昏时分的村庄笼罩在黑暗和呛鼻的炊烟之中。那时候山村还没有通电,家家户户都靠煤油灯来点亮。黄昏的时候正在烧柴做汤,当地把晚饭叫喝汤,可能是为了节省粮食吧,一天只在中午吃干饭,贫穷的村民大都不舍得在黄昏时点亮油灯,只有阵阵烧柴的烟味和黑暗伴随着这片村庄。
下工了,村民们各自端着大大的粗瓷碗,蹲在场上,场是当地农民夏收时用的开阔地,四四方方,平时也是村民们闲聊聚集的地方,大家一边呼噜、呼噜地扒着碗中的稀榛子,一边聚精会神地听着秋生父亲讲得故事。
秋生父亲把手中的大碗往地上一撂,背靠在场中央的碾子上,从腰后面的裤带上抽出个硕大的旱烟袋来,不慌不忙地和旁边吸烟的村民对着了火,故意咳了两声,慢悠悠地说道:“山外可不是我们去的地方,让人看花了眼,让人累断了腰,让人惊破了心”。他眉头紧皱地讲着山外的故事。
原来,他们来到了工厂后,被分配去做了炉前工。大跃进号召大炼钢铁,每天用长长的火钳夹住还没有完全凝固的钢水,在成型模具中冷却,炼铁炉里火焰熊熊,炽热扑面而来,有时把眉毛胡子都撩焦了。工作时大汗淋漓、酷热难挡。再加上劳动保护手段简陋,常常会发生工伤事故。这种工作就是山里走出的小伙子也难以承受了。
他们下班后常常结伴去看电影,去国营食堂打牙祭,去城里街上看热闹,一切都和山里不同了。工作辛苦而快乐。
就这样度过了短短的两年,有一天他早早来到了车间,习惯地做班前准备。工段长远远地走过来,大声地喊道:“不用准备了!今后不炼钢了!”。不久,车间生产停止了,工厂领导召开大会宣布生产线下马了。随后他们也被安排回乡务农,说是等上马时再招唤他们回厂。
“幸亏回来了啊,城里人都没有饭吃了!”,秋生父亲接着往下说。“我们的粮食定量都减少了,每人每月二两油,市面上看不到肉和蛋,看不到白米细面,公家号召瓜菜代,就是多吃白菜罗卜来替代粮油。常常饿得心慌!听说是自然灾害来了,听说比民国十八年还厉害,听说河南、安徽等地已经饿死了好多人”。
老乡们被这些故事深深地吸引住了,忘记了扒榛子饭,忘记了抽旱烟袋,忘记了初春的寒冷。
秋生把这些都告诉了大雨和丰年,希望他们走出大山后能熬过这些城里的苦难。
大雨怀着坎坷不安的心情跟随着大卡车来到了工厂的大门口,卡车一辆一辆地鱼贯而入。“看啊!这么宽敞的马路”!有人兴奋地说。大雨抬头看去,果然一条笔直宽阔的大路穿过工厂的大门直通生产区,好宽啊,和省城的莲湖大道一样宽阔,马路两旁绿树成荫,离开道路不远就是高大雄伟的办公楼和大礼堂,顺着道路远望可以看到高耸入云的烟囱和宏伟的厂房。丰年这时凑过来说:“看来这个工厂很大,秋生说的故事不对吧,这样漂亮的工厂那能比农村还苦呢”?大雨点点头表示也有同感。
新来的工人都被安排到了工厂的单身宿舍,按照每十人一班,每三十人一排,每九十人一连的编制组成了新工连,一共是六个连队,连长由工厂的老工人担任,总指挥由工厂政治部的一名副主任担任,教导员由工厂安全处的处长担任,各班、排干部由新工们选举产生。
嘀嘀!嘀嘀!一阵悦耳的哨子声把大雨和丰年他们吵醒了,“大家注意了,都去办公楼前的广场集合,十分钟后点名”,侯连长粗燥的东北口音在楼道中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