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泪 青衫湿
1.我来我思,雨雪霏霏
那一天在记忆里如此清晰,是因为雨雪霏霏。
天气几天来阴云不朗,仿佛是蓄谋着这场雨加雪。气温下降到0度后不再狂跌,如男子汉那般的冷峻便减去了许多,却似女子青衣一袭,水湿裙隙雪掩褶迹,神伤凄楚,孤影暗香。
气吞山河的楚霸王怕虞姬;座中泣下谁最多?江洲司马青衫湿。说的是一个道理:多情未必不丈夫。2.哀婉低回,谴绻悱恻。
这年头时尚听歌,谁愿去看戏。但局长有令违抗不得,我屁颠颠地赶到戏园子里,紧紧挨在局长身边坐下,表现出一份政治上的成熟。
今夜是湖南省“映山红”戏曲艺术节的开幕式,省里的头头脑脑都来捧场了。地州市县各路剧团使出了浑身解数,湘剧、祁剧、花鼓戏、京剧等戏种的精典折子戏轮番献演。老局长锁定舞台目不转睛,手指兀自敲着板眼,陶然忘机,神入戏化,蝶梦庄周。
我一会儿曲颈向天,一会儿东张西望。局长不耐烦了,“你来是看戏的,还是来看球的?”我说我好紧张,既怕天上掉下什么来,又怕左右打黑枪,来这是做人肉盾牌保护首长安全的。
局长没奈何,“去去去,到外面买个花篮去。”我逃也似的蹿出戏园子,买下一个花篮,牡丹、玫瑰、百合、兰花、郁金香等什么意思的都凑合一点。再美美的过一把烟瘾。
中场休息了。局长命我去送花。我说不去,这是蟒员品级玩的票,干我等青衫鸟事。局长把眼一瞪,得,官大一级压死人,去吧。
上得后台,折进化妆间,经人遥指将眼望去,一纤柔女子着青褶披水衣,落座化妆。我靠近杵在身后,镜中人用心专一竟无觉察。
肉色底彩挤在掌心里,揉搓开了匀匀地抹到脸部,面红指尖点点蘸上,描红眼眶、鼻梁;扑粉定妆;打胭脂,浓浓处自眉间到脸颊上位,往下则淡淡了去,戏剧妆到了这里就出彩了,那夸张的俏丽美伦美奂。
描眉,画眼,将眉线眼角线延入发鬓,再用湿润的勒头布裹头,将皮肤拉抻吊上。此番眉眼展延微微上翘,如细柳似丹凤,增几分顾盼神韵,添许多妩媚风情。
贴大片,上齐眉穗,戴头套假发,插簪钗,一切打点妥当。好,镜子里一个青衣便鲜活灵动起来,端的是情伤愁锁、凄怨哀愁,生出万般的悲悯怜惜。
蓦然惊觉,我为何而来,来为何干?想起来了,我是送花给一个演员叫董青萍的。那董青萍眼波似泓,盈盈满满,却又拼命噙住,生怕溢出污了脸上的妆彩。一介生人,竟能惹她这般激动却是为何?心下揣度,今夜真不是为看戏来的,就如同今天雨雪霏霏的天气,是被一个蓄谋算计着,而这一切是为了她。
回到座位,局长指示:今天你什么戏都可以不看,但是这出湘剧高腔《琵琶记》里的折子戏“上路”,你不看不行而且非用心看不可。
大幕启开,布景简约,枯藤、老树、古道、阳关。轻放鼓板。一青衣挪移婉转出场、一老翁柱杖跟进。
青衣,是人间的烟火水雾熏陶浸渍出来的,是人世的苦涩悠长积淀精攒出来的,腼腆、淡秀、恬静、妩丽,风度凝重,动作端方,气质含蓄,包揽传统中国女子的所有风情,堪称人间尤物。
青衣身着朴素,微含胸,手扪心,白描出人生再平淡不过的寒薄。这般气度耐的住慢慢品味、经得起细细推敲。人说看青衣,能看出中国上下五千年的悲伤,那种深含幽远的内在美,所唤起的审美情愫,在宗教里尤如观音菩萨,是一种大悲悯的怜爱。
那戏中青衣辨得真切,就是董青萍。
“上路”中青衣的唱段既非唱亦非念,是吟哦。吟时除单皮鼓和檀板击拍外,再无任何器乐伴奏。靠的是自身行腔、吐字、归音的功力;要的不是悲声大作仰天扑地,而是要如董青萍这般,把那满腔的块垒强抑住了,再一丝一缕地抽续吐将出来。
赵氏女,离故乡,身背琵琶手拿雨伞怀抱遗容寻找蔡郎。
大翁叔他送我到阳关上,叮嘱我的言词两次三番。
舍不得大翁叔我回头望,又只见他年迈之人两眼汪汪。
把几句好话对他讲,大翁叔你莫哭免悲伤。
愁自愁此去山高路又长,儿的身儿衰体又弱,山高路远身衰体弱怎能行上,我的大翁叔呀,我何日里才能挨到帝邦。
是这等对景悲对景伤,对景好悲伤,悲伤愁断肠,我的两眼盈盈泪落两行。
…………。
戏中人情伤离别,看戏人为何伤情。局长触到了伤心处,想起了年轻守寡的母亲,将自己拉扯成人的苦命姐姐,满面泪流。这个掌控多少人命运衰荣的权重者原来也禁不得哀婉低回、谴绻悱恻。其实,青衣的凄诉何止是伤离别,红颜渐褪、青灯孤守、缺米少盐、生儿养女、奉婆养姑等等,是天下女子千百年来所有的苦楚。
最懂女人的其实是男人,但唯有稳重、或者数尽红尘之后成熟的男人,才最懂青衣,最怜青衣。
大幕刚闭,局长喊走。我一步一踟蹰三步一回头,被拉扯着出了戏园子。
车经大道进小街,停车。抬头望去,“青竹馆”三字清朗明晰。进去上楼,引入幽静处,一老者急切相迎,局长介绍:这是我省戏剧界的一代宗师董老。
董老举手投足都显露戏剧身段的神韵,种种表情和眼神都是遭遇世态炎凉的直接反应。8岁入梨园,50多年头顶星辰粉墨人生。戏中指点江山,英雄煮酒;戏外摧眉俯首,斗米折腰,一世难得开心颜。小女董青萍虽然钟爱,但在外忍得那一口鸟气回得屋来,却又只往她的身上撒得。
文化大革命中大办“五七”干校。据史料介绍,有数十万大大小小的走资派、反动学术权威、科技人员、机关干部、大专院校教师、还有戏剧界封资修的残渣余孽等,统统被赶了进去。就是在1969年的冬季里,董老背负行李,董青萍牵着妈妈的衣襟,举家逐出长沙,走进了一偏远山区的五七干校。
几年之后董老及妻子召回长沙,顾不得就把个女儿孤零零地甩下,董青萍还在惶惶然中又被干校赶了出去,到了更偏远的农村插队落户。
哪怕一根小草,该绽绿的时候还是要绽绿。好个董青萍,凭着胎里生就的艺术天份和蕙质兰姿,考进县剧团,不久就成了台柱子,然后结婚生子成家,悄然生发成了小草丛。
但董老的心思放不下,是因为孤寂难耐和一份歉疚,总想着要把女儿调回身边,却是谈何容易,一条回长沙的路十几年过去了,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话到此打住,那董老长气嗟叹一声,再将指关节往桌面一击似如起板,略带黯哑苍劲凄凉地唱将起来:
五娘儿免悲伤,使得老汉我痛断肠。
我们两下分别在阳关下,言来语去话又长。
此去未晚先投宿,鸡鸣必须等天光。
儿逢桥涉水须仔细,行船过渡切莫慌忙。
口渴莫饮那泉中水,可往人家去求茶汤。
莫使老汉倚门相望,儿不回时我挂肚肠。
愁自愁,此一去山高路又长。
儿又无亲无友,山高路长无亲无友。你怎能行上,儿啊。
且听最后那个“啊”的吐音,先悠然提起再陡落低回,终于沦为抽泣。我的心阵阵紧缩,一股酸楚翻腾而上,充涌眼眶,滑落脸颊,湿濡衣衫。
局长拿出一张纸来往桌面上一拍,“把青萍调回来,种到你那一亩三分地里去。”我定睛一看,那是一份请调报告,空白处题满了头头脑脑的批示。
我终于看明白了,今夜发生的一切,都是局长的蓄谋,被算计的不单是我,还有来看戏的那些头头脑脑们。局长也不是为看戏而来的,是为仗义行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