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忘的记忆——农场岁月(四)
贵嗲的二三事
69年冬季,一场 “清理阶级队伍”运动铺天盖地地从上而下地在农场展开,按照总场的要求和部署,凡农场职工都要建立个人档案,每个人必须填写一系列表格,以及本人的有关材料和资料。在档案内,个人毫无隐私可言:里面包括个人的基本情况、出身、社会关系、个人经历、政治表现、奖惩等。犹如一个活体标本,任别人来剖析。清查小组把每个人的档案进行分析,要从中发现问题,寻找可疑对象,落实材料,挖出隐蔽很深的阶级敌人。清查小组在分析我队职工档案,终于发现了重大的“案情”。一个可疑人物浮出水面,成了清查阶级敌人工作的重点突破口。此人就是队上放牛的贵嗲。
贵嗲,姓文,安乡县人。据档案里记载:贵嗲的个人经历中最大的可疑之处,曾经参加过国民党部队,并且在1931年和国民党部队参加了第三次围剿革命根据地井冈山的历史问题。于是将贵嗲的这段历史作为重点调查。分场清查小组人员对贵嗲进行了多次问讯,然后根据问讯记录,组织人马经过几个月的内查外调,查明:贵嗲出身还是很苦,20岁左右岁被抽壮丁到国民党部队,随后跟部队到江西井冈山参加过第三次围剿革命根据地的行动,在战斗中被红军俘虏,经教育和动员后参加了工农红军,正好是在工农革命军红一军团当红军。1932年5月蒋介石发动第四次围剿革命根据地战争,贵嗲随部队参战,战斗中负伤,转到红军医院养伤,1933年9月红军第五次反围剿斗争失败,开始战略大转移,进行长征。贵嗲当时还在医院养伤,不能跟随部队转移。后来,医院院长发给所有伤病员每人一张红军战士证明和20块光洋。红军医院就解散了。
贵嗲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光洋,心里高兴得要死,把红军战士证明扔了,把光洋藏在身上,一路讨米,走小路回到湖南安乡老家。此时,贵嗲全家人都不知去向,家里房子也只剩断壁残墙,只好孤身一人到了华容县洞庭湖垸子一带做长工。
分场领导在了解贵嗲的这些情况后,认为贵嗲参加过红军,要算的话应属于老红军之列,特别是他参加的红军部队是红一军团,那时林彪是军团长,贵嗲属林彪的部队!现在林是副统帅,是当前炙手可热的人物呀!为了调动贵嗲的积极性,照顾“老红军”,在各队成立 “贫下中农协会”组织时,贵嗲被分场点名担任“贫协主席”“。一夜之间,贵嗲由一个最普通的看牛老汉转变成一个队干部。
贵嗲,近60岁,精神矍铄,负责饲养队里10几头牛,中等身材,短短的花白头发,左额的发际边长着一颗蚕豆大的肉瘤,老年斑已爬上额头和脸盘,耳稍有点背,所以说话底气足,声音大,讲话毫无遮挡,性格直爽,有着一般老人的嗜好,烟酒都来得。
贵嗲当了干部,还是和以前一样放牛,还是挣工分。虽然也算是进入干部系列,经常参加或列席队上干部会议,在讨论和决定队上的重大的问题时。却很少发言和表态,不是焖着头呷烟就是眯着眼昏昏欲睡。
有次我们和贵嗲说:“你要是不把那张红军战士证明丢掉,保存到现在,那现在你就享福了。”
“你们不知道,那张证明是祸,被国民党搜去会杀头的!再一个,20块光洋啦,那是我第一次有那么多的光洋,回去可以买好多田!”
有一天,林业队支书刘洪五嗲从我们队经过,刘支书在解放前就加入中国共产党,属老地下党员,现在是国家干部,每月拿固定工资。贵嗲和他很熟,从年轻时就认识,有几十年的交情,关系蛮好。贵嗲说:“我咧,是冒得福气,年轻时候,就是爱玩牌,不然的话,也参加地下党,现在不也是国家干部,拿固定工资”。
事情是这样的:解放前的那个时候,洞庭湖一带,帮派势力猖獗,打着各种旗号的“游击队”四处活动;那时到洞庭湖区去谋生的人都是来自四面八方,为了生存,避免帮派势力对自己的压迫和剥削,于是,每个地方的人结成了维护本地方人利益的圈子或团体。刘支书是湘乡人,那个时候在湘乡人群中算是个人物,朋友颇多,讲义气。在48年春末夏初的一天,有朋友叫他去插旗街上饭铺喝酒,还特别要他多带几个人去。刘洪五嗲经过村子时,看见贵嗲和几个人在玩纸叶子牌,刘洪五嗲喊贵嗲同他去插旗喝酒,贵嗲正赌得起劲,舍不得玩牌没有去,其结果:当时是中共华容县地下党组织以某个帮派团体名义召开的会议,要参加会议的人团结一起,积极参加团体活动等。但会议主要目的是发展和扩大党组织。后来参加会议的人解放后都成为地下党员。贵嗲解放后才知道,已成昨日黄花,悔之晚矣。
有次,贵嗲喝酒,多灌了几杯,话语就多起来,跟我们说,“人的命,是注定了的,你是苦命,那你一世就是做牛做马的命!”他给我们讲起他一世错过了很多机会,到现在想起还是后悔不已。例如:当红军啦,加入地下党啦等等,他还给我们讲起令他一辈子后悔的另一件事,就是他差点参加了湖北洪湖游击队。
那还是抗日战争时期,贵嗲已成家,在华容万庾、胜峰一带做长工、当挑夫。一天旁晚,有个来自湖北的年轻人推着一辆土车子来他家想借宿,贵嗲留他住宿,还给他做了一顿饭,贵嗲和那个年轻人聊天到半夜,讲一些日寇的侵略罪行,群众受苦受难的事。第二天早上,借宿人临走时,劝贵嗲和他到湖北洪湖去做“生意”。贵嗲被他讲得心动了,但又舍不得自己的家及老婆,终究没有和他去。其实贵嗲当晚暗地里发现了那个年轻人的腰间插着支手枪,外面用衣服遮盖着,从与他聊天的口气中。就知道那个借宿人是“游击队”。
要是贵嗲听了他的劝告去洪湖,恐怕贵嗲的历史就要重新书写了。
贵嗲就是这样一个不“走运”的人,但他其实是一个平凡的普通人,每日看着队上的十几头牛,早上赶出去,把牛放到田园草坪、湖泊滩头,黄昏把牛收回。晚上除了开会、学习时间外,早早就睡觉,一日复一日,“朝看红日起,暮送夕阳归”。
时间到了1971年10月间的一天,分场召开全分场职工紧急会议,传达和宣读中共中央关于粉碎林彪反党集团材料。中国的政局发生巨大的震荡,人们被复杂多变的政治局势搞昏了头,思想意识受到巨大的冲击。听完文件的那个晚上,按照上面的要求,马上召开会议进行讨论,记得当时谈论会开得很神秘,会议是在木工房召开,支部副书记主持,要求每个人发言谈看法和表态。在那昏暗的马灯灯光下,会议开得沉闷,发言也不是很热烈,贵嗲还是和以前那样,对会议内容没有太在意,靠着一堆刨木花,半坐半躺地和几个老头抽烟或打瞌睡。书记看了贵嗲几次,眼神露出几丝愤恨的不快。过了一阵,书记对贵嗲说:“贵嗲,你发言表态,对林彪有什么看法?”贵嗲一下没有运清神,说:“文件是这样说得,我们也不晓得到底是什么问题,上面如何讲,我们就如何做,反正搞不清。”结果,书记大怒,把桌子一拍,门外早已等候好久的民兵冲进来,将贵嗲抓起来送往分场。原来,分场已经分析了有关情况,认为:贵嗲在林彪手下当过兵,是与林彪有关的人和事,应该特别对他“关照”要把他抓起来搞清楚。所以,不管当时贵嗲表现如何,不在于他说什么,命中难逃一劫!
几天后,分场派人来队召集会议,宣布撤消贵嗲“贫协主席”职务,并将贵嗲送总场进一步审查。队里的人都说:贵嗲这个人是背时鬼转胎,一世是苦命!现在抓进去,不晓得么子时候才会放出来。
一个月后,贵嗲一个人从总场回来。第二天,贵嗲从别人手里接过原他饲养的十几头牛,他又去放牛去了。
后来,他依然每天早上赶牛出去,晚上把牛收回来,好象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