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和尚、彩云和他们的女儿
雨完全停止了,连树上的雨点也不再嘀嗒了。天空的浓黑变淡了些,渐渐显露出一颗星星又一颗星星……许许多的星星接连蹦了出来。终于,一弯月牙儿也现出晕红的脸蛋儿。
月光,像一匹银色的柔纱,从望月窗口斜落下来,落在床头上,落在牛叔那张熟睡的脸上。他睡得很香很香,扯着呼噜。
屋子里还有两个人,是和尚和彩云,夫妇俩一直在守护着他。彩云终究是有些累了,就把头伏在桌上想歇息一会儿。忽然,她看见了牛哥,牛哥捋起袖子,露出岩石般的肌肉,撑着船,胳膊上的肉疙瘩一鼓一鼓。船跑起好快哟!蓝天晃了,白云碎了,溅起一朵朵浪花儿,像堆砌的银珠,像雪白雪白的莲花朵儿……啊啊!船要上滩了,水好急哟!一声唿哨,牛哥手握长篙,唷!船头扎进水里去了……她赶忙闭上眼晴,险哩!待她睁开眼,咦!牛哥呢?怎么不见人了?是砸着水里的岩头,还是让水裹走了呢?“牛——哥——”她喊,喊不出。她急了,蹬脚挥拳,一使劲,咦哟!河流不见了,自己还伏在桌上哩,刚才是自己做梦了哩。房子里是明晃晃的月光。
她这一喊,把牛叔也给喊醒了。他一骨碌从床上坐起:“船呢?我的船呢?”
“船在河里哩,”彩云仰着脸说,“闹腾了大半夜,好好歇着。”
“我不是在河里吗?”
彩云笑了:“还在河里,你可早喂了大鱼。是你和尚兄弟把你从河里背回来的。
“是你们?你们怎么在这里?”他睁大眼睛问。
和尚说:“我们早搬这镇上来了,还是开着个米豆腐店。”
他看着和尚,又看着彩云,他发觉他们都已不再年轻,不仅那光亮的额头上已爬上犁沟一样的皱纹,而且两鬂已开始变作灰白,唉唉,岁月不饶人啊!但可以看出,他们是和和乐乐的两口子,是情爱弥笃的两口子啊!立时,就有一种复杂的滋味向他心里袭来,他笑了一下,那笑就像蹩脚的录音磁带,有点儿失真。他问:“你们都还好吗?”
“好,好,”和尚说,“比在水上过日子安稳。”
“这就好,这就好。害得你们都没有睡,我这里谢你们了。”
“哎,牛哥,谢什么谢,自家兄弟怎么变生分了呢?”和尚说。
“对对,自家兄弟,自家兄弟,还是自家兄弟好啊!”他眼睛望着他俩,有一种说不出的东西在眼里游动,苦甜苦甜的。
他俩走了后,屋子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他一会儿想想这个,又想想那个,说什么也睡不着,他明白,有一个女人始终埋在他的心里,就像那三月的谷芽儿,时刻都在往上长,他丢不开也忘不了。抬起头来看了看,窗外黑黑的,有树木晃动的桠桠声,又起风了。他又把头放在枕头上。
朦胧中,他忽然听到有人读书的声音,生脆生脆的,怎么是彩云的声音呢?彩云是从未上过学的,难道到老了还去读书吗?他一下全醒了,忙开门走了出去,顺着声音望去,只见一个女孩子就坐在院里一棵香樟树下捧着一本书在读,那身个,那姿式,不是彩云是谁呢?
他叫了声:“彩云——”
那女孩回过脸来问:“牛伯伯,您起来了,是叫我妈吗?”
他又一愣怔,这还是个孩子咧,可她那眉,那眼睛,那鼻梁,活脱脱就是一个彩云呀!他笑了笑说:“你和你妈长得真像。”
女孩就格格地笑了起来。
他问:“你在上学?”
“在镇上中学。”
“嗬嗬,日子过得快呀,彩云的孩子都上中学了。”他这样自语道,便又问:“你刚才读的是篇什么课文?很重要吗?”
女孩笑着说:“是范仲淹写的《岳阳楼记》,是老师叫背诵的咧,当然很重要。”
“嗬!都写了些什么呢?”他忽然很想和这女孩说说话儿。
“这是范仲淹写给滕子京的文章,”女孩说,“滕子京被贬到岳州任知府,范仲淹就劝慰他,做人不要老想着个人的得失,要多想想他人,要‘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牛伯伯,您说这范老先生是不是好了不起啊?”
“对对,是了不起。”他虽说没有完全听明白,但那句“做人不要老想着个人的得失”的话,却让他心里猛地格登了一下。
“牛伯伯,”女孩又说,“我爹我妈一早就到店里忙去了,他们交待说,您起来了就去店里吃早餐。我妈还说,您最爱吃米豆腐,她给您做了新鲜的。”
“呵呵,难为你妈还记得这个呀!”
“牛伯伯,我要去上学了,拜拜——”她朝他挥挥手,那个微笑就在金黄色的阳光里荡漾。
女孩一蹦一跳地走了。他一直看着她的背影在小巷的拐弯处消失,这才跌坐回椅子里发了好一会儿怔。
他在专心地想着自己的心事。他在想,如果当年在那个关键时刻,自己不是过多地考虑自己,如果不是自己就那么犹豫了一下的话,那么观在的这个女孩就应该是自己的孩子了。爱情是一场决斗啊,它需要奉献,需要牺牲,如果左顾右盼,能不失去它吗?他就在阶沿上蹲着,就像黑黑的陶罐一样蹲着,脸膛上雕刻着一种肃穆,一种虔诚,一种追悔。他似乎骤然苍老了许多。
当和尚与彩云给他提着一份热气腾腾的米豆腐赶回家里时,他早已起身走了。他俩拔腿追到河岸时,他已长篙一撑,船便离了岸,朝着蓝天白云驶去,朝着太阳升起的地方驶去。
和尚与彩云朝着他大声喊道:“牛哥——”
他挥挥手,便很快地远去了,渐而变成了一个小黑点,渐而消逝在远远的天边。
只有河风断断续续地送过来一支歌,是那个留分头的中学生在唱:
哥哥我撑排下洞庭哎,
妹妹你缠住哥哥的心,
船过了九滩十八汊哎,
还想着妹妹你把哥亲……
向晚的风从黑黝黝的林子那边刮过来,清冽冽,凉飕飕的。浮漂动了,一下,两下……老人提了一下钓竿,哟!居然沉甸甸的,水面上冒出一串水花儿。他便把线放长,让鱼在水里游,待那鱼游累了,乏了,便伸出捞网去,一下把那鱼捞着了。这是一条大青鱼,怕有十来斤重吧,背脊像磨刀石一样厚实,鼓着一对圆眼珠,身子不住的扭动。老人一手抓住鱼,一手从它嘴里取出钓勾,然后双手捧着把鱼放进水里去。大青鱼一入水,尾巴甩动了几下,游往远处去了,矫健得惊人。老人在这一刻,脸上的全部线条居然一下都变得细腻柔和起来,尤其是眼睛,本来总是混混沌沌的,现在却像被雨水冲洗过的蓝天一样清亮明净。他瞧着水里说:“你去吧,去吧,去寻找你的家,寻找你的爱情……你应该有爱情的,应该有个好好的伴侣,你一定要好好地疼她、爱她……可千万别学我啊,老了,一个人,显得好孤寂……”然后,他把钓竿收拢来,装进一只长条布口袋里,摇晃着身子,一跩一跩地走在苍茫的暮色里。
黑暗从四面像水一样升起,他做了一下深呼吸,他闻见大清河正散发出女人般酥痒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