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9月7日 阴转晴 我看到了天葬(上)
早上起来,猪哥迫不及待地说昨晚出现了严重的高原反映:青筋暴露,汗如雨下、心跳超速、辗转反侧、半梦半醒之间突然一口气接不上来……
“当时就想,不行了,我要爬起来给我老婆交代遗言……”猪哥最后这样总结他昨晚的的感受。接下来他无比委屈地责怪我:“就是你要我洗澡——血管舒张,血液流动加快,加重了我的高原反应……”
贱哥贱嫂也在一旁帮腔,“洗澡是初上高原的大忌,三天不洗澡,保得元气到,我们昨晚不敢洗澡,也出现了高原反映,胸闷、上不来气,可以想象猪哥有好吃亏……”听到有人同情,猪哥顿时更加娇滴滴。
虽然我自己没有半点高原反应的症候,虽然昨晚让猪哥洗澡是希望他能睡得暖和一些,我在众人的声讨之下为自己出的这个坏点子低头认罪了半天,庆幸猪哥昨晚没有真的起来给我交代遗言,赶紧集体服用红景天胶囊和口服液。魁梧的彭老板则建议我们用他店里“价廉物美”的葡萄糖和肌苷口服液对付高原反应,我们买了几盒,一并吃了。
7:40在宾馆里用的早餐,8:00出发,里程表上178320KM。
去新都桥镇的居里寺。要离开国道在狭小泥泞的乡村公路上行驶一段。清晨去上学的藏族小孩异常友好地对我们的车挥手打招呼。快到居里寺时在路边遇到一个村里的年轻人,穿得很单薄,贱哥和猪哥向他去问路,递烟给他抽,他告诉我们今天庙里能看天葬,因为村里刚去世一位老人家。
我们兴奋得不得了,车子在居里寺的院子里一停下来,庙里的喇嘛就围了过来,只有我们四个游客。买门票时,喇嘛告诉我平时庙里一天偶尔也有十几个人来参观,“黄金周”期间每天能达到几百人,原本有专门的讲解员,现在淡季,“休假去了”,于是我询问有没有其他人可以给我们提供讲解服务,一群羞涩的喇嘛推推搡搡推举出一位叫旺加的年轻喇嘛来,只有他一个人能讲汉语,但是我们也很高兴。
居里寺里一位高僧磕长头的木板,年复一年,上面留下他的脚印和双手双膝摩擦的痕迹,留下他的虔诚。
当地藏民用这样的车运粮食送到寺庙里来,供养僧侣
旺加介绍说居里寺已经有600多年的历史了,最早建寺在折多山,延续了300多年的时间,后来几经辗转来到新都桥。寺里现在没有活佛,前一任活佛是西康法海活佛,已于1994年圆寂,当年西康法海活佛在世时主管四川、云南、青海、西藏部分地区教区,可见居里寺曾经在藏传佛教中有重要的地位。西康法海活佛圆寂火化后产生了18颗舍利子,至今供奉在寺里,让后人无比敬仰。
居里寺的酥油花
寺庙的大殿里供奉的是强巴佛(汉传佛教里的未来佛),四周是建寺600多年来40多位住持喇嘛的画像,旺加还提到了“文革”。他说在文革期间,虽然很多寺庙都被“他们”毁坏,居里寺的大殿却因先后被征用作监狱、粮食局仓库,所以保存下来,没有被“他们”破坏掉。我们问“他们”是藏族人还是汉族人,旺加说是藏族人,“年轻人,他们不懂……带头的是汉族人……”
我心内莫名酸楚,在那场十年浩劫里,连对宗教如此虔诚的藏族同胞中都会有人癫狂地摒弃了他们的信仰,不知道浩劫结束之后“他们”如何面对自己的余生。
因为始终对自己不标准的汉语讲解心存歉意,淳朴的旺加要给我们以补偿,他说:“我讲得不好,(那就)给你们看一样东西” 。通过陡峭狭窄昏暗的楼梯,上到居里寺的藏经阁,旺加打开柜子,取出一捆用黄色锦缎包裹的经书给我们看。“八宝墨水(黄金、白银、海螺灰等八种珍贵矿物质调制的墨水)手写的《甘珠儿》,有1000多年的历史,全国只有三部,一部在布达拉宫,一部在青海的塔尔寺,一部在我们居里寺,是居里寺的镇寺之宝”。
大大吃惊之余,旺加翻开经书第一页,给我们一个更大的惊喜。他慷慨地要求我们对着这1000多年历史的经书拍照——虽然我的专业素养告诉我相机的闪光灯会对文物有所损害,之前我自己压根没动过这样的念头,能亲眼近距离看一看已经很高兴了,但是旺加似乎觉得只有我们拍了照才能弥补他“讲解不好”带来的遗憾,相当坚决,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不过只拍了两张。
旺加告诉我经书第一页上写的字的读音是“雅嘎叽(Gi)都”,意思是“印度话”,也就是说《甘珠儿》是从梵文翻译过来的。经书上的文字和佛像都是手写手绘。
旺加还说文革时,“他们”想冲击居里寺,破四旧,毁掉《甘珠儿》,当时寺里的一个老喇嘛听到消息,一个人用了一个晚上的时间,把108部《甘珠儿》背着转移了地方,让“他们扑了一个空”,这是一个很大的奇迹,不知道那个黑夜里,一股怎样的信仰和力量支撑着老喇嘛,无数趟,独自一人,背负着沉重的经书行走在转移的路上。
羞涩的旺加
参观快结束,旺加也告诉我们今天有天葬看。听从旺加的指点,我们来到居里寺后山上的木崖天葬台。这场亲身经历跟我们之前从各种渠道了解、想象的天葬概念有很大的出入。
网上盛传木崖天葬台是川藏线上“最阴森恐怖”的天葬台,平时即可看到散落在天葬台各处的工具和没有清理干净的血迹和脑浆什么的,到了天葬台边,周围围了一圈居里寺的喇嘛正在念经超度,天葬台上已经摆放了死者的尸体,用一块白布覆盖着,我们就没敢走上去求证一下。
大概相隔20米的地方有一间藏式碉房(猪哥和贱哥猜测那是“工具屋”,堆放天葬工具的地方),几个村里的年轻藏族小伙子靠墙等候在那里,我们四个人畏畏缩缩、恭恭敬敬地走过去跟他们套近乎,得知他们都是死者的邻居、朋友,今天过来帮忙料理丧事的,而按照藏族人的规矩,天葬时死者的直系亲属反而不会在场。
木崖天葬台实际上位于山谷里的一小块平地上,地面简单地用水泥平整了一下,中间有一个凹坑——这些都和我以前对天葬的想象不相符,我以为天葬台离天越近越好,应该是在山顶上,且有“台”,我甚至轻声的对猪哥发表评论:“这个天葬台是豆腐工程,你看中间都塌陷了。”后来我才明白平地中的这个坑是刻意为之,有不一般的作用。
上午的天气一直很阴冷,加上喇嘛们低沉的萦绕的诵经声,更是让人感觉气氛的凝重,不敢大声地说话。
等候的时间很久,我们后来才知道是因为太阳没有出来,会影响秃鹫的数量,天葬师一直在等待阳光。
围观的藏族小伙友好地告诉我们天葬师就在旁边的小房子里休息,并邀请我们一块进去烤烤火、喝喝“大茶”。我们应约前往。房门口,我轻声地问猪哥,“要是天葬师要和你握手问候怎么办?”猪哥半边身子已经进了门,被我吓得露出一副古怪的尴尬表情。
小屋里很暗,地上铺了青稞杆,生了两堆火,煮着茶,人们都席地而坐。幸好天葬师身边没有空地了,我们四个人都挤到另一个火堆旁,在昏暗的光线里努力去辨认对面天葬师的脸。
天气终于好了一点点,人们簇拥着天葬师到了户外。天葬师就像一个顶顶普通的藏民,穿了件浅色的毛衣,普通的黑色裤子,脚下还穿了双黑色的雨靴——这又和我的想象不一样,我原以为这么神秘的一个职业,起码得有一身神秘的行头吧,就像一个法师一样。
我们四个人一溜排开,蹲在小屋旁的墙根下,外边又来了四个成都旅行社的年轻导游,来踩线的,互相认识了一下。职业习惯使他们很快主动担任起了现场讲解员的角色。
我们轻声的探讨为什么白布盖着的尸体看上去那么小,有个男导游立即绘声绘色的解说道,天葬师都是提前把尸体“处理”好,抹上酥油,再统一喂食给秃鹫,白布下盖着的只是一堆肉,所以显得很小……听得我们一愣一愣的。
天葬师要一个旁观的小伙子点着了几堆牛粪,上面撒了糌粑,牛粪迅速生腾起了带着糌粑香味的浓烟,袅袅的飘散在风中。就看见山脊那头,一只、两只、三只……越来越多的秃鹫慢慢的飞了过来,在天葬台上空不断地盘旋、盘旋,犹豫不决,似乎没有落下来的意思。
天葬终于开始了。
天葬师猛地一掀白布,一具裸体的老年男性的尸体出现在我们眼前,他满头白发织成的辫子依旧盘在头上,双手交叉于胸前——和成都男导游讲的大相径庭,四个成都导游立刻不再发表言论了(后来知道他们其实也是第一次看天葬,之前讲的都是“理论知识”)
然后,把尸体反转过来,面朝下,四肢摊伸开来。
第一刀,环头顶一圈,轻而易举地扒下了头皮,很随意的递给离天葬台最近的一个围观小伙子,这个小伙子也很随意地接过来,转身走到旁边的一处山涧,将头皮扔了下去,又转回身走回原处观看。
第二刀,在右大腿及臀部的地方深深的划了一个井字,一下就把右大腿后侧那一整块肉都掀了下来(太让我猝不及防,大大地吓了一跳),拿在手上高举着挥舞,吸引一直在空中盘旋没有落地的秃鹫,然后扔在旁边的空地上,那么大一块肉!坠地时发出的沉闷声音,天空中的秃鹫们争先恐后地以离弦之箭的速度冲了下来,巨大的翅膀扑扇着,尖锐的喙撕咬着,一下就抢了个精光。
第三刀、第四刀……背部-胸腹部-内脏-骨骼,遵循这么一个步骤,一具完整的尸体慢慢地面目全非,我的视线开始躲闪逃避,不敢正视,但逃不开的是天葬师操作时制造出的瘆人的声音——每当他的刀切割了几次略钝之后,他就会随手将刀在水泥地上磨一磨,使其锋利,那种金属摩擦地面的声音……不难想像。
贱嫂整个就没有看一眼,她一直蜷缩在墙根,头巾和帽子拉下来把整个脸遮得严严实实,最后用手把耳朵捂得严严实实,间或轻声问我:“快(结束)了没?快了没?”
猪哥贱哥两个男人蹲在一边从头到尾“一点不落”的看完了全过程,但是成都四个导游中一个假小子似的女孩子让他们佩服到五体投地,因为那个女孩不仅也看完了全过程,还是蹲在围观者的最前排,“眼睛都不眨一下”(猪哥评)。
天葬仪式的最后部分让我明白天葬台上凹陷的坑的作用,天葬师把仅剩的骨骼放在坑里,用一把大铁锤一点儿一点儿捣碎,骨头渣儿和骨髓、血水等等充分混合,在捏成团喂给秃鹫吃,正如藏民们所说,“吃得越干净,越吉祥,上天堂越快。”
在天葬师沉闷的锤声中我落荒而逃,在山坡上遇上一个蹲在一旁的藏族女孩,问她为什么不到近处去看,她回答“害怕”,猪哥估计是看天葬“震撼”傻了,直接问她“你死了会选择天葬啵?”(这个问题很不礼貌啊)那女孩很肯定的说“会!”,问她“为什么?”她说:“因为我是藏族啊。”
在天葬台我们数了数,今天一共出现了32只秃鹫(当地人说以前多的时候同时出现过100~300只),让我们没有料到的是秃鹫笨拙的蹦来蹦去的时候,它们的脚边还蹦着形似喜鹊的小型鸟儿,贱哥说:“喜鹊还干这种业务啊?!”
在居里寺、天葬台边,旺加和当地村民都告诫我们不要拍照和摄像,尊重民族信仰,我们这次看天葬的经历没有留下影象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