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黑夜回家
马日事变后,长沙革命力量受到严重损失,国民党右派在全城实行戒严,加岗加哨,严密巡查。原来,各分驻所警察值班是配带警剑、警棍,此时各配发梭标、铁棍等,值岗巡逻,如临大敌一般。
当时,国民党成立了省清乡委员会和团防总局,县属乡镇成立了挨户团,疯狂镇压革命。反动当局还实行“五家防共联保切结”,如一家隐藏了共产党,其他四家同罪。城市由警察局各分驻所专办,每户用木牌粘上联结,悬挂室内,以备随时核查,乡镇由挨户团办理,水上由水师营办理水上船户五家联保,公共场所如旅社、茶楼、酒馆、剧院,则另联或具保单独切结。许克祥捣毁了城内的工会、农会、学生联合会等群众机关,打着铲除暴乱的旗号,到处搜捕、屠杀共产党人、工农革命分子和其他革命人士。长沙城内血风腥雨,笼罩在一片白色恐怖之中,每一条大街小巷,都让人感到窒息、紧张和惶惶不安。
这是1929年冬天的一个夜晚。夜,黑得像一个无底的深渊。狂风吹折着旷地里枯冻了的树枝,发出哑哑的响叫。远处,野狗忧郁而悲哀地嘶吠着,还不时地夹杂着一种令人心悸的,不知名的兽类的吼叫声。在这样的夜晚赶路,确实让人有一种紧张得心像被一条绳索捆紧的感觉。
这会,王震正趁着黑夜单身一人匆匆地往家里赶。原来两年前,长沙城发生那场“马日事变”,担任粤汉铁路新河车站工人纠察队队长的他成了国民党反动派缉捕的对象,被迫转移到湖北,先后在武汉、麻城、大冶等地从事地下斗争。由于有叛徒告密,他的身份暴露了,党组织通知他立即转移,他便想到了家乡,而且他心里久已盼望能回到家乡打游击。因为这里有很好的群众基础,而且地理地势都适于展开斗争。
这里,民风强悍是出了名的。元朝末年,朱元璋率兵起义,所到之处烧杀掠枪,洗劫一空。这天,朱元璋某部沿着捞刀河行进。天色将晚,人马皆有些困乏,远远的望见一村人家。这村人家甚稀,大约不过六七家,都是坍旧的平屋,一字儿排着。一队人马进了院子,老人一见来势不对,撒腿就跑,刚跑出几步远就被一士兵抓了回来,盘问了几句话就手起刀落,人头滚在了地上。他们杀完第一家人后,一户户挨着往里杀,临近天黑时分到了马占村前。不料马占村人已有准备,是最后一家人的哭喊声带去的信息。全体村民,手执各种器具一字摆开,发誓拼死抵抗。这阵势把朱元璋部的所有将士都吓住了。两边对垒片刻之后,一将领行至马前,这将领便是陈友谅,他大声喊道:“你们是什么人?请你们的头头出来说话。”一汉子走出阵前说:“我们全是马占村人,要杀要剐就动手吧!”陈友谅见汉子身材魁梧,嗓门宏亮,面临大敌而泰然自若不慌不忙,算一条好汉,他说:“天兵一路至此势如破竹,没有一个村庄做过抵抗,只有你们马占村人有胆量,敢与我们对阵,堪为英雄豪杰。我们从来佩服的是英雄好汉,今天以和为贵,不知意下如何?”汉子问:“此话当真?”陈友谅朗声大笑:“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随即他下令士兵收起兵器,自己也长剑入鞘。汉子也叫村里男女扛起器具,整队回家,一场干戈骤然化为玉帛。
对于马占村历史沿革的传说,谁也不敢妄加评说,也未做过详细考证,但他王震却相信这传说是真实的。
他赶回家来,屋门是虚掩着的。他推开门,发觉弟妹们都已睡下了,挤在一张破旧的木板床上,盖一块褪色的小花棉被,被角露出几处灰白的棉花套。看着他们,他心里立刻涌起一阵宽慰的恬静。爹娘还没有睡,在火炉屋里坐着,屋中央烧着一个大树蔸,上面吊着一只烧茶用的瓦壶。一屋子的柴烟。董奇谱坐在一侧勾着头在纳鞋底,她显见得已衰老了不少。王贵才只是一个劲地叭烟,把一根竹烟筒叭得呼噜噜地响。
“开伢子在外边不晓得怎么样了,你哪天抽时间去长沙城里看看。”董奇谱说。
“明天我就去,”王贵才说,“这两天我眼睛老是跳,不要出什么事才好。”
“唉———”回答他的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王贵才又说:“你那鞋子已做好十来双了吧,我看开伢子也穿不了那么多,你不如早点休息,莫太劳累了。”
“我反正睡不着,就给开伢子多做几双鞋吧。只是开伢子一个人在外,我心里老觉得不踏实。”董奇谱说。
王震呆呆地怔在门边,心里一热,眼里满噙着泪水,那是感激的泪水。他止不住叫了声“爹!娘!”
“是开伢子吗?”董奇谱惊喜地叫道。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王贵才也是喜出望外。
“刚回来,”王震走了进来,“爹,娘,你们怎么还没睡?”
“习惯了,”王贵才说,“开伢子,说说你在外边的事。”
“我好着呀,”王震在火炉边坐下来说,“在长沙城里我还看见了毛委员,毛委员教给了我好多好多做人的道理。”
“毛委员是什么人?也是教书先生吗?”董奇谱问。
他笑了笑道:“是吧,毛委员可是个肚子里有着大学问的人。”
“开伢子,这次回来不再出去了吧?”王贵才在一旁忍不住问。
“不出去了,”他说,“我这次回来就是想拉支队伍打游击。”
“那可是要砍脑壳的事。”董奇谱很担心。
“不怕的。那些官府老财,你愈怕他们,他们就愈是欺负你,我们穷家百姓就没法过日子。”
“开伢子说的也是,”王贵才点着头说:“听说芦诸湾的民生药店是地下党的一个联络站,经常有陌生人在那里出入,明天你去那里找他们。你也累了,早点睡吧。”
董奇谱便起身进屋去给他铺好床。
这一晚,他睡得极好,睡得酣畅踏实,鼾声呼呼响,纵然山塌下来也不会把他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