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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少年王震
老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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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争当大王

    两年后,有了新学,王余开又进了初级小学。教师李梓轩(就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炮兵副政委李信将军的父亲),是位崇尚维新的开明人士,喜欢给学生们讲浏阳志士谭嗣同壮烈牺牲的故事。这日上课,先生表情严肃,用敏锐的目光扫视全场后,接着便悲愤地讲道:1898年9月,是个多事之秋。主张变法和反对变法的斗争日益激烈。光绪帝授予谭嗣同四品军机章京,命他参加新政。不久,以慈禧太后为首的顽固派谋划政变,光绪帝面临危机。9月18日夜,谭嗣同单身独访新军头领袁世凯,劝说他率兵围住颐和园保护光绪皇帝。袁世凯假装答应,旋即向慈禧太后告密。慈禧太后便将光绪皇帝囚禁于瀛台,并下令搜捕新党,一时,整座京城黑云压城,刀光剑影,戒备森严。

    孩子们也跟着紧张得心提到了嗓子眼,十几双眼睛齐望着先生。小余开最是焦急,止不住嚷道:唉呀,快跑呀!先生,谭嗣同跑出了京城没有?

    他没有跑,先生继续说道许多人劝他出去躲避一下,可他听了却笑了笑说:大丈夫不作事则己,作事则磊磊落落,一死亦何足惜!听听他说的话,这才是个真豪杰。

    我长大也要当个真豪杰。小余开又说。

    先生赞许地朝他点了点头。

    后来呢?他问。

    后来,谭嗣同被关押在清政府刑部南狱第一监室,面对死亡,他几乎没有什么牵挂。使他忧虑的是,现在的中国人民还未觉醒,广大民众仍然处于麻木状态。他想,如果用自己的鲜血,用自己的壮烈捐躯能唤醒国人,投身到改革社会的斗争中去,那自己的死也就不足为惜了。

    孩子们全都屏住呼吸,似乎都能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小余开那双睁大的眼睛里,分明绽出两朵晶亮亮的泪花。

    窗外,微风轻轻拂着树叶儿,沙沙沙!沙沙沙!像虫虫叫。要是以往,小余开准又会坐不住,一颗心又跑到外面去了。可这会儿,他却听得很专注,不插嘴,也不东张西望。

    先生顿了一下,很响地咳嗽了几声,激动地说:谭嗣同在狱中,想到了汉朝的张俭和杜根。张俭因揭发朝中权贵而受到报复,被通缉而逃亡在外,杜根因劝太后把政权归还给皇帝而受到酷刑。他觉得自己和他们是多么的相似,心中便塞满了悲愤,他便从地上拾起一块泥团,拖着沉重的铁缭,在狱壁上奋力疾书:

    望门投止思张俭,

    忍死须臾待杜根。

    我自横刀向天笑,

    去留肝胆两昆仑。

    9月28日下午4时,谭嗣同与林旭、刘光第、杨锐、杨深秀、康广仁等六人被杀害于北京菜市口。谭嗣同牺牲时,年仅三十三岁。先生在教室里来回走着,脸色由白转青,太阳穴上青筋暴起,满腔怒火无处喷射,鼓得那双颊微微地颤抖。

    教室里一片静寂,有几个孩子已经在轻轻地抽泣。小余开眼里含着泪,把两只小拳头攥得格格地响。

    太阳已很低,阳光从窗口斜斜地射了进来,田地里苦艾的气味越来越浓烈了,听得见空气里面有一种低沉的呜呜的声音,好像风吹过屋脊,又好像什么虫子在窗外的草丛里边叫唤。

    时间像捱了好久。

    下了课,小余开忽然喊一声:冲啊!便拔腿往外面跑去,他又是和同学们去玩当大王的游戏。

    教室外面有个不大的操坪,操坪前面有个小土台,是平时老师给同学们训话,指挥同学们做操的台子。王余开个子最高,又有股倔劲,一旦发起冲锋,他就跑在最前面,最先抢占土台子,谁要能占领土台子,谁就是大王。在孩子们的心目中,大王就是最了不起的英雄,就是谁都要服从的统领。今天他玩游戏与往常不一样,他心里有一种非当大王不可的渴望。

    冲啊———冲啊———”好些男生叫喊着。

    一个比他个子略矮点的男孩,今天居然最先占领了土台子。

    他气得涨红了脸,就像一头被激怒了的小公牛一般地暴怒起来,跑过去,抓住那男孩死推硬拉:你下去!

    男孩不依,也冲他嚷道:你下去!

    两人就谁也不让谁地互相扭打起来。

    有人去报告了先生,先生忙赶来喊:下来,都下来!那男孩一愣,他却趁那男孩发愣的当儿,冷不丁用力把男孩推倒,从土台上滚了下去。他自己却站在土台上,舞着两只带伤的胳膊,高声嚷道:胜利了,胜利了,我当大王了罗!

    先生板着脸斥道:王余开,有这么当大王的吗?大王也有好大王和坏大王之分,和同学打架,你说这大王是好还是坏呢?

    他低着头,嘴里还嘟嚷着:我不管,我只知道一定要当大王。

    先生又好气又好笑,仍沉着脸道:嗬,当大王有什么好处呢?

    大王就是英雄,将来我还要当真正的大王,要率领大家去把杀害谭嗣同的那些坏人统统杀死!他舞着手,他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像沸腾着的开水,带着一股不能忍受的热气,一直流到手指尖儿。

    先生忍不住噗哧一笑,放缓了口气道:你想当英雄这是对的,可你把同学当作坏人来打就错了。谭嗣同对待朋友、同学、民众都是很友善、很关心的,这才是大英雄的作为。

    阳光在他额头上榨出了好些汗水珠子,又有风吹过来,吹干了汗,留下一层盐渍。先生笑着说:走,去洗个脸,等下要上课。

    他抬起头,认真地想了一会儿,大概是想着先生的话,想着自己刚才的举动,突地红了脸。他定定地望着先生,很认真地说:先生,将来我也要当一个谭嗣同那样的大英雄。

    他眨了一下眼睛,眼光,像阳光一样闪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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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8/28 13:18: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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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记一件有意义的事

    早晨美丽极了,天似乎比往日更蓝更阔,院墙上的喇叭花顶着露珠儿开,晶莹的露珠一滴一滴地洒在草叶上和泥地上,村巷的泥路便变得潮润润的,阳光很灿烂地给村子里镀上一片耀人眼睛的金色。

    今天是礼拜天。新学比私塾不同,不读四书五经,学数学,学语文,学唱歌,每个礼拜还放假休息一天。这对孩子们来说,自然是喜爱新学了。一早,小余开和小胖、牛牛,还有强强和米米,就聚集在村口那棵老樟树下,他们要商议一下,今天该怎么玩。

    小胖说:我们今天进山去,要石柱哥带我们去抓雀子。

    不行,还得做作业。老师说的,不做好作业的,明天上课就要罚站。牛牛是学习委员,他总是忘不了学习。

    还要做件有意义的事,强强也说,老师布置了作文,叫写有意义的事,不做,我就不晓得写了。

    王余开想了想说:这样吧,今天我们去河里帮家里打猪草,还可以玩打水仗,玩捉迷藏,既玩了,又做了有意义的事,好吗?

    米米忽然说:今天不做好作业,我爹会打我的。

    谁说不做作业了?余开一瞪眼说,打完猪草,我们就一块儿做。

    可我没带作业。

    哎呀,借我的吧。

    几个人便排着队,唱着歌兴高采烈地往河边走去。

    到了河边,牛牛说:太阳还没有升高,趁着凉块,我们先做作业吧。

    他们就钻到那棵老柳树底下。这棵柳树可真老了,很大,枝叶茂密,太阳照不到下面来。他们找了几块大石头,又当凳子又当桌子,就趴下来做着作业。

    天上白云缓缓地飘着,老柳树上的知了一声接一声地叫。热气在河面上蒸腾着,闪着光,闲散而轻柔地晃动着,俨如在河里游动着的鱼。南风悠悠地吹过来,像是谁摇动着一把大蒲扇,给他们驱赶着热气哩。

    小余开开始老是心不在焉,一会转头去看河里是否有鱼吐出泡泡,一会去数树上知了的叫声,屁股上像长着刺,坐不稳,老想动。

    他用脚踢踢牛牛的腿:牛牛,游泳去好吗?

    牛牛摇摇头。

    他便去推小胖的胳膊:小胖,你说说,知了没有嘴,它怎么会叫的呢?

    小胖说:用肚子吧。

    他便说:人怎么不会用肚子叫呢?哦,对了,人肚子饿了会咕咕地叫,不过没有知了叫得好听。

    小胖、牛牛、强强、米米就都笑了起来。

    牛牛朝他肩上拍了一下:余开,老师说了,做作业要认真。

    王余开朝他扮了个鬼脸,这才埋下头去做作业。一会,他碰上一道难题了,题目是明明、伶伶、莉莉去检查体重,明明与伶伶共重74公斤,伶伶与莉莉共重78公斤,明明与莉莉共重80公斤,问他们三个各重多少公斤?小余开蹙着眉毛咬笔头了。

    牛牛是学习委员,牛牛说:余开,我来帮你解。牛牛看了题目后,想了想说:你看,他们三人每人的体重都出现了两次,因此,可以先求出三人共重多少公斤,再用三人体重的和减去其中两人的体重,不就可以得出第三人的体重吗?

    余开想了想,笑着说:我知道了。说着,就在纸上列出算式:

    (74+80+78)÷2=232÷2=116(公斤)

    116-74=42(公斤)……莉莉的体重

    116-78=38(公斤)……明明的体重

    116-80=36(公斤)……伶伶的体重

    牛牛看后,学着老师的腔调说:嗯,余开同学真不错,计算得很好。

    强强、小胖、米米都忍不住噗地一声笑啧了。

    这时,王贵才到河边来了,他是来找王余开的。一见他们在大柳树下做作业,笑了笑,便转身往回走。

    强强说:余开,你爹来了。

    小余开吐了吐舌头,便又埋下头做作业去了。

    小河蜿蜒曲折,顺着山根潺潺地流着。澄清澄清的河水,泛着花纹般的微波。河岸上的老柳树歪歪着,倒映在水里,有风吹过来,便一弯一曲地蠕动,过一会儿,依然是很清晰的倒影。

    一会,余开又大声嚷嚷:我做完了!牛牛,我们下河去。

    强强、小胖、米米也发一声喊,便争先恐后地往水里跳。河水凉凉的,溅在头上、脸上好舒服。河里有许多水草,譬如带叶草啦,虾米草啦,龙爪草啦……都是猪喜爱吃的。他们便弯下腰打捞起水草来,一抓一大把,河里的水便给搅浑了。

    余开在揪扯着水草时,忽然觉着右手碰着一个滑溜溜的活物,那东西一下就逃开了。有鱼!他高兴地嚷着,忙扑过去抓。鱼很滑溜,他扑了几次都没有抓住,一身都让水浸湿了。强强他们也帮着抓,一会强强喊:在这里哩!一会牛牛喊:在这里呐!小河便变得闹嚷嚷的。

    鱼还是让王余开抓着了,是条大鲫鱼,在他手里挣扎着,扭动着,一瓣一瓣的鳞片儿在阳光下闪着白亮亮的光。强强、小胖、牛牛、米米围了过来。余开折了一根柳条把鱼穿着插进水里,那鲫鱼就在水里游动。强强很是眼羡,伸手要去抓起来看,脚下一滑,踩动一块石头,溅起好多水珠,溅了余开、小胖他们满头满脸,于是余开便弯下腰去泼水,强强、小胖、牛牛、米米也弯下腰去泼水,他们便打起水仗来,也不知是谁泼谁的水了。水花飞溅着,在空中太阳照射着闪烁出五光十色的虹彩。他们大声嚷着,笑着,快活极了。

    小河弯弯,载着他们的欢乐流远了。

    不知什么时候,跑来几个男伢,是岭背村的,叫黑皮、大山、泥鳅。他们跳到水里使劲地打捞猪草,一抓一大把儿。

    强强首先看见了,便站起来喊:你们打猪草怎么跑我们这儿来了?

    怎么不能来?黑皮也大声嚷道:这河又不是你们的。

    从我们村子流过就是我们的。强强说。

    一只岩鹰从村子上空飞过,盘旋了一会便又往岭背村飞去。

    黑皮冷笑一声说:你说那岩鹰是你们村的还是我们村的?

    强强给噎住,脸一下胀得通红。

    说呀,说呀,怎么不说了?大山、泥鳅帮着黑皮嚷。

    余开、小胖、牛牛、米米就一齐站了起来:这河里的猪草,你们就是不能打!

    这河里写着字了?怎么不见有半个字呢?黑皮嘲讽道,大山、泥鳅就一齐哈哈笑起来。

    强强气不过,就一下跳进了水里,黑皮就和强强扭打起来。

    强强比黑皮矮半截脑壳,力气也不如人家,让黑皮扭住胳膊一下掀翻到水里,额头撞着河墈,火辣辣地生疼,并且鼓凸起一个枣子般大的青包。强强眼睛就火似地红了起来,他索性坐在水里不起来。黑皮愣了一下,眼睛呆呆地四下张望。

    ———”一声,强强哭了,眼睛直瞪着黑皮。

    余开、米米、小胖、牛牛也都气忿忿地瞪着黑皮:———打人?

    黑皮有些心慌:是他先动手。

    是他先动手!大山,泥鳅也帮着说。

    是你先动手!余开、米米、小胖、牛牛也气忿忿地大声嚷。

    两个村的孩子就像几头斗架的小公牛,气势汹汹地瞪大着眼睛,胀粗了颈脖。

    忽然,王余开想着了什么,朝着大家吼了一句:不许打架!

    强强愣着眼睛问:余开,你不帮我们了。

    不许打架!他又重复了一句,说:忘了?老师说了的,谭嗣同对待朋友、同学、民众都是很友善、很关心的,这才是大英雄的作为。

    强强鼓了鼓腮,没话说了。

    小胖、牛牛、米米也都没话说了退了回去。

    黑皮他们没上学,没听过谭嗣同的事,不知道谭嗣同是什么人,但他们想一定是一个了不起的英雄,要不然,余开他们一说到谭嗣同怎么会全都红了脸块呢?

    听着,不许打架,王余开又说,这河里的猪草,人家想打多少就让打多少。要不,你就做个大盖子把这条河全给盖住,你有这么多木料吗?

    说得几个孩子全都笑了起来。

    这次,他们每人都捞了好多猪草。他们用柳树条把猪草捆了起来,每人背上背着一捆,便又兴高采烈地往家里去。

    王余开回到家,放下猪草,便趴到桌上写作文。

    王贵才一见,笑道:嗬,今天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余开爱学习了。

    爹,我要写作文,我可以写一篇好作文了。余开说完又是眨巴眼睛,又是牵动嘴唇,一副很得意的样子。

    是吗?什么题目?

    老师布置的,记一件有意义的事。

    董奇谱在屋外阶沿上剁猪草,听着忍不住笑了起来:嗬,我们余开伢子也知道什么是有意义的了!

    王余开就笑一笑,趴在桌上写得很认真,他从未这么认真过。今天太阳极好,天气像是刷洗过一般,蓝晶晶的,又高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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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8/28 13:18: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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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先生责罚不公

    小余开初小毕业了,村里没有高小,他便又被送到狮形山的私塾,跟着一个老秀才读书。老先生身着一套蓝布长衫,一张毫无生气的面孔,瘦瘦削削,鼻梁上架一副黑眼镜,一条眼镜腿断了,用根小绳子穿着挂在耳朵上。

    老先生不喜欢王余开这些穷家子弟,常常冲着他们吹胡子瞪眼睛。对那几个富家子弟,他却常常陪着笑脸,他们倒成了老子,他却成孙子了。为此,小余开很有些忿忿不平。

    这天,一村民急急地跑了来,说要找先生。先生正在上课,忙放下书本走了出来。

    村民说:先生,您管管您的学生吧。

    什么事?我学生怎么了?

    村民说:有几个学生跑到我家红薯地里挖了好些红薯。

    你看清了真是学生?

    那还能有假吗?起先我还以为是山里窜出来的野猪,把红薯地糟蹋成这里一个坑那里一个坑的,昨晚我便扛了一把火铳守在那里,结果是几个学生伢,我才没用火铳打。村民连比带划地说。

    先生一听,完全变了样子,脸块板得铁青,说:我一定饶不了这些兔崽子!

    先生回到教室,很威严地瞪着学生,吼道:岂有此理,读书居然偷盗,有辱斯文。这是谁干的?站起来1”

    孩子们就像一群受惊的雀子,让一霹雷全给震住了,吓坏了,谁都不敢出声。先生威严的眼光从孩子们一张张脸上扫过去。

    屋里立时很静,似乎连空气也凝固了。

    怎么,不站起来?既有胆敢去偷盗,怎么就没胆站出来呢?先生的怒火更加旺了,他直起腰,灰白胡子一颤一颤的,一双深陷的眼睛,像一对火珠子一样,直盯着孩子们。

    有几个孩子站起来,是张小牛、李二虎、王春生、王种田,全是几个穷家子弟,他们勾着头,脸红红的,身子吓得不住地抖着。

    还有没有?先生又问。

    有人嚷道:王有财没有站起来。

    王有财是村东头财主王老虎的儿子,仗着家里有钱,不好好读书,常干坏事,这次去偷挖人家地里的红薯就是他带的头。被人家点了名,他这才狠狠地瞪了人家一眼,很不情愿地站了起来,却仰着脸,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把手伸出来!先生又吼。这是先生对学生常用的处罚———打手板。先生和所有的私塾先生一样,都有一把竹片戒尺,又宽又厚,常令孩子们心头发怵。私塾先生们信奉的都是不打不成才这一训律,也就难怪打手板成了先生的教人育人的法宝了。

    张小牛几个伢子只得伸出手板,还未挨打,眼泪就已滚下来了。

    啪!啪!啪!几声竹板响,几人的小手板立时被打得红肿红肿。孩子们全都只觉着背脊骨上升起了一股冷气,凉风飕飕地直往上窜。

    该打王有财的手板了,先生竟然未打,只说了声以后再别这样,以他们为戒,便叫他坐下。

    先生,王有财的手板没打!有人嚷,是小余开。

    别吵,跟我读课文!先生瞪了他一眼,便领先读课文,课文是《古文观止》里的《越威后问齐使》。先生摇头晃脑地念:齐王使使者问赵威后。书未发,威后问使者曰:岁亦无恙耶?民亦无恙耶?王亦无恙耶?……孩子们跟着读,声音却没往日宏亮。先生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瞪大了一倍,大声斥道:怎么不读了?

    小余开抗议道:先生,你责罚不公!

    先生一愣:怎么不公?

    王余开说:人不能分贵贱,威后都知道苟无岁何有民,苟无民何有君,这不是书上都说了的吗?

    先生一时噎住,脸胀得紫红,后来红一块,白一块,恼羞成怒:———”却半天说不上一句话来。

    讲台下,就有学生在嘁嘁喳喳地讲小话,还有的居然吃吃地掩嘴直笑。

    先生脸上挂不住,正要发作,一想确实是自己理亏,便又咽下一口气,只狠狠地瞪了台下学生一眼却又坐了回去。

    狗咬耗子,多管闲事!王有财翻了翻白眼。

    你骂谁?小余开轻蔑地抬起眼来说。

    王有财平日就仗着家里有钱有势,就连先生也未放在眼里,只是对王余开还是有些胆怯。王余开比他高出一个头,而且有力气,再说王余开人缘好,班上学生全都愿听他的,因此平日自己还得让着余开几分。不过今日却不同了,有先生撑着自己,便有了几分武勇。谁认便骂谁!他站起来,两手叉在腰间说。

    你怕莫是皮子作痒了么?余开也站了起来。

    你想怎样?王有财偷眼瞧了一眼先生,便脖子一拧道。

    那么,瞧我的!余开说着就挥起小拳头,横里朝王有财脸上就是狠狠的一拳。王有财身子一晃,怒叫着扑了过来。

    两个人便拼命地互相扭打起来,都弯着腰,头顶着头,像拉锯一样,一来一往全挣红了脸,打得凳飞桌翻。

    先生赶忙喝住:胡闹,谁也不许打架!

    王有财早已累得气喘吁吁,巴不得有先生这一喝,便先停了手,赶忙闪到先生身后,像落进鼠笼的耗子,两眼露出怯生生的光。

    小余开睁着大大的虎目,冒着火星:不服气吗?要不要再教训教训你?

    王有财心里像打鼓,嘴巴却硬道:你……你敢?

    好了,好了!大一点的学生说,大约是劝解的。

    好,好!小一点的学生说,不知是劝解,还是煽动。

    都给我坐好!先生厉声道,他已气得胡子连连抖动,扬起那把竹戒尺,啪啪啪!朝着王有财、王余开两人屁股上各打了几大板。

    哼,王有财也有挨打的时候!小余开心下说,虽然自己也挨了打,但他高兴,冲着同学们调皮地扮了个鬼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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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三、智斗王老虎

    王有财怎么也没有料到自己也会挨竹板,而且还受到同学们的耻笑,就憋了一肚子气,把个王余开恨死了,一回到家,就号天跺地的哭。

    他爹王老虎也正为两家佃户抗租不交而生气,把一杆铜嘴水烟筒叭得噗噜噜地响,听见有财哭,便黑着脸子走过来问:号丧了?什么事?

    王有财说:他们尽欺负人。

谁敢欺负你,不会是你自己做了坏事吧?

    没有,是他们欺负人!王有财一边哭,一边脱下裤子露出被打红了的屁股给爹看。

    王老虎心里的火一下子就窜到了脸上,腮帮上的筋肉很快地凸起两个包,把那铜嘴烟锅狠狠地朝地上一砸,砸出好些火星。

    王有财唬了一大跳,发现爹不是朝自己发火,便用力抹干脸上的眼泪,心里止不住一阵窃笑。

    第二天一早,王老虎就叫人替他备好轿,他要亲自到学堂去一趟。在狮山他是有名的大财主,中等身材,相当的富泰,圆脸,肉腮,头发和胡子都很重很黑,他脸上常像是一团和气的样子,鼻子上几乎老拧起一旋微笑。但只要他长袍马褂一穿,一手托着那支铜嘴水烟筒,往院门口一站,谁见了,都得远远的躲闪回避。今个儿他又穿上那身长袍马褂,歪戴一顶黑缎瓜壳帽,喊声起轿,两个轿夫便抬着他晃晃悠悠地一径便往学堂去。

    在狮山,他是个一跺脚地也要震三颤的人物。这个私塾是他叫给开办的,先先的年俸是他给的,不过所收学费都得上缴给他,也就是说,这个学堂,实际上是他王老虎的,儿子在学堂里挨了打,这就等于打了他的脸,他能不生气吗?他坐在轿子里,一路上眼睛却鼓得有桐子果果大。

    天是灰蒙蒙的,有雾,那雾也是灰蒙蒙的,没有气味儿没有声音,让人似乎有一种没有尽头的感觉。轿子是两根竹杆抬着一张竹椅,竹椅做得很精致,全是上好的青篾,他把头仰靠在竹椅背上,就想着那两家佃户抗租的事,想着儿子挨打的事,他不明白,这些穷人怎么会越来越不服他了呢?他把那些穷苦百姓全恨得牙痒痒的。

    一会,轿子到了学堂门口,他没有下轿,他等着先生来见他。他坐在竹椅上叭着烟,滋滋地叭着,浓黑的烟雾从鼻孔中呼出来,绕着他那张团团脸袅袅地飘。

    先生正在上课,从窗口一下见着了他的轿子,猛一愣怔,惊慌得有些不知所措,头上就冒出一颗颗大粒的汗来。他赶忙停了上课,就把学生们都集中到学堂门口,排成两行整齐的队列。

    雾早已散了,雾一散太阳就已蹦出了老高,天上居然没有了一丝云,热度就随着太阳的升高而升高了。汗从每一个同学的头上流下来,可谁都得规规矩矩地站着,不许讲话,更不许乱动。

    先生脸上堆着笑,赶忙走到轿子跟前,躬着腰说:王东家,不知您会来,未能远迎,请多多包涵包涵。

    王老虎这才下轿,先生忙赶紧上前搀扶住。

    王老虎看了学生一眼,问:学生伢都来齐了吗?

    全到了,一个不缺。

    那个王余开呢?

    在,在这里。先生抬起手抹去额上沁出的汗珠,然后转身对学生说:大家听着,王东家今日特地来看望大家,这是对大家的最大关心,大家鼓掌,热烈欢迎!说着便带头拍响巴掌。

    巴掌声居然稀稀落落。

    先生很是尴尬,脸块胀红得像猪肝,不时偷眼瞧瞧东家,心里紧张得就像被一条绳索捆紧了似的。

    王老虎脸色就十分难看,铁青青的,昂起光秃的脑袋,显出威严得令人畏惧的神态。

    先生忽然咳嗽两声,瞪着怕人的眼睛,烦躁地大声说:怎么,都没有吃饭吗?拍响些!现在请东家给大家训话。然后便又哈着腰,朝着王老虎脸上堆着笑道:东家,给大家说几句话吧。

    王老虎脸孔一沉,白青青的,两只眼睛刀片一般瞪着大家,请了清嗓子说:我王某人办学,就是要教化大家守规矩,你们到这里来,就得好好读书,不能胡闹。

    学生们一个个站着,谁也没有出声。王余开站在队伍里,一双眼睛瞪大着,脸憋得赤红、铁青、墨紫。

    你们中哪个是王余开?他顿了一下,挺威严地问。

    我就是!王余开毫无惧色,居然挺胸站了出来。

    嗬!你就是呀,居然敢带头捣乱,是活得不耐烦了吗?王老虎鼻子里冷哼一声,瞧着王余开,两只紧靠着肉滚滚的鼻梁的眼睛闪射着狡猾的光亮。

    我没有捣乱!王余开倔犟地说。

    昨天你没捣乱?

    我没有!但有人捣乱。

    谁?

    王有财。王余开大声说,像旱天落雷样响了一声。

    王老虎脸上就像挨了几巴掌,白一块,红一块,出气也粗了,拧着脖子问:他捣什么乱了?

    带头去人家地里偷挖红薯,这算不算捣乱?

    你看见了?王老虎两条眉毛颤动着,伸出脖子,全身向前探去。

    我是没有看见。

    小孩子家要学好,没看见的事就不要乱说。王老虎的口气挺严厉。

    我可以作证,是王有财领我们去的。张小牛说。

    我看见了,王有财还说:挖啊,不用怕,有我爹,人家不会敢怎样。李二虎说。

    我看见了,是王有财先动的手。王春生也站出来说。

    我也看见了!王种田也说。

    王老虎的脸骤然胀成了一块红布,把胳膊往桌上一撑吼道:好哇!你们这些小兔崽子,原来捣乱的全是你们,把我家有财也给带坏了!许是气极了,一口气喘不过来,人就跌坐在椅子上。

    先生吓坏了,忙跑过去替他捶着背,陪着小心说:东家,您别气别气,这些小兔崽子,待会儿我替您一个个收拾。

    从明天起,这些穷小子一个也不许来上学。

    是,是。

    王余开一听更来气,就大声说:不来就不来,没什么了不起!

    对,不来了!一片声喊。

    教室里就乱嚷嚷的,像惊炸了窝的一群雀子。

    王余开忽然想出一个主意,用毛笔写了一张小纸条:我是盗窃头子的爹,赶着混乱的当儿把字条悄悄地放在椅背上。

    王老虎身子往椅背上靠去,那几个字儿就印在他那件白布褂子上了。

    先生去搀扶他上轿时就看见了,吓得心颤肉跳,背脊心里就榨出一身汗来,但又不敢作声,忙用自己的身子挡住,唯恐他人瞧见。待他坐进轿子里,让两个轿夫抬远了,先生还呆呆地站住,面色如土,两条腿仍像弹棉花似的不住地抖。

    第二天,王有财没有来上学。原来是王老虎回去后发现自己穿的白布褂子上的字,气得差一点昏倒,慌得几个下人手忙脚乱,把他放倒在床上,捶背抹胸,终算把他一口气顺了过来。王老虎这火可就发大了,扎扎实实把王有财打了一顿。

    学堂还得要办,王老虎没理由不办。如果不办,自己这脸面丢的就更大,他丢不下这份脸面。先生只得一户一户去把这些学生请了回来。

    孩子们见了面,全都高兴得笑了。

    张小牛说:余开,我们都是你的好朋友。

    王余开便嘎嘎地笑,笑得很快乐,他伸出一个指头说:我们永远都是好朋友,来拉勾!

    张小牛、李二虎、王春生、王种田都争着伸出自己的手,5个指头紧紧地扭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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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四、巧惩周荣贵

    马战村有一个大地主周露吾,其子周荣贵,人虽只有十四五岁,却长得满脸横肉,一肚子坏水,专门欺负贫苦人家的孩子,逼迫这些孩子在地上做狗爬,他就骑在他们背上耀武扬威。周家大屋有帮周姓子弟,那些周姓人家的孩子都非常畏惧地,不得不听他的指挥,他叫他们干什么,他们就不敢违抗。他去跟别人打架,他们也蜂涌而上。所以,贫苦人家的孩子都恨他,但又怕他。

    这天,太阳还未挨山顶,只是渐渐地收了它通黄的光线,大人们在田地忙活还没有回,村巷子里却有人在闹腾,是周荣贵又在欺负一个穷孩子,叫他四肢爬在地上还要汪汪学狗叫。周荣贵就骑在这伢子的身上,手里挥着一根楠竹丫,一边抽打着这伢子的屁股,一边大声嚷叫:跑呀!快跑呀!

    那伢子喘着气说:荣贵哥,歇歇气好啵?我跑不动了。

    不行!周荣贵说着,手里那根楠竹丫一扬。

    那伢子哪敢停下来,只得在地上爬来爬去,累得气喘吁吁,弄得全身上下满头满脸全是灰土草屑,眼泪流下来,把张脸横七竖八地冲成了个大花脸。

    王余开放学恰好经过那里,一见这情景,两眼里就像喷出了两团火,嗓眼里也像烧起了一团火,黑黝黝的拳头一挥就冲上前去,朝着周荣贵用力一推,一声大吼:下去!

    周荣贵没有提防,一下从伢子背上摔了下来,摔了个四脚朝天。他从地上爬起来吼道:开伢子,你想死啵!

    王余开也瞪着他吼道:不要脸,专门捡小的欺。有本事,你敢骑在我背上啵?

    有什么不敢,你想当马马,我还嫌弃你不够格哩。

    有种你就过来骑呀,骑呀!

    骑你,我怕脏我的衣裤。

    骑呀,不骑是小狗,是毛毛虫!

    你是小狗,是毛毛虫!周荣贵嘴里不住地骂,却不敢上前,王余开在村里打架是出了名的,村里的孩子谁也打不过他,看着他一副威风凛凛的样子,自己心里就有几分怯了,却又不甘心认输,把手一挥,那些姓周的子弟便一窝蜂地围了上来:

    开伢子,有本事,你今天就莫走!

    哪个走了?王余开一点也不示弱,见他们人多势众,两只眼睛黑溜溜地一转,想了一个主意道,要打架我不怕,只是这里离学堂太近,先生知道了都会挨打。有本事的,我们另找个地方去决胜负,谁怕了就算这个!说着伸出小指头朝他勾了勾。

    周荣贵恼怒得满脸通红,气鼓鼓地说:好!我们明天傍晚就在后山坡来个你死我活。

    好啊,不来是毛毛虫!王余开头也不回地走了。走出好远,突然,他地大喊一声,跟着就唱了起来:哎哎嗨———哎哎嗨———”没有词,声音吼得极响,把个后面的周荣贵肚子都快气破了。

    他回到家里,脑子里还在想着明天比斗的事,他一心想非得狠狠惩治一下这家伙不可。想呀想呀,又想出了一个好主意。

   第二天,他把那些平时受欺负的孩子召集起来,对他们说:你们还怕周荣贵那狗崽子么?

    大家都勾着头不说话。

    他便又说:你们经常受那狗崽子的欺负,就是因为你们怕他,不敢碰他。你们愈怕,他就愈得意嘛!今天我们一定要齐心,合力狠狠地揍他一顿,要揍得他永世不敢再欺负人,你们说好不好?

    有他出头,大家也就胆大了,都恨不能把平时受的气一下全出了,便都说好。

    于是,他就对决战作了周密的布置,他说:我们要多准备一些小石头和泥巴砣,早点埋伏在山坡上,等他们进入我们的埋伏圈后,我们就向他们扔石头,打得他们措手不及,昏头转向,等他们跑散以后,我们就把周荣贵这小子狠狠地揍一顿。

    定好计策后,大家都分头去准备。

    这天上学,不知怎么,他觉得这日子比往日都要长,觉得天上那轮太阳爬得太慢,盼着太阳早早地落下山去,他连着从教室里跑出来抬头看了九次太阳。

    傍晚,天已暗了下来,飘荡了一天的云雾,如今都文静地沉在山谷里,如同一湾乳白的奶汁。月亮款款地往上爬,爬过了山巅的树梢。周荣贵领着一帮周姓子弟大摇大摆地来到后山坡叫阵:王余开,不怕死就出来呀!

    王余开早藏在树丛后面,他吹了一下口哨,藏在四周的小孩子就使劲地往下扔石头,扔泥块,一阵暴风骤雨般的袭击。那些姓周的孩子本就是不情愿来的,一见这阵势,便哄的一声慌忙跑了,只扔下周荣贵一个人。周荣贵没处躲藏,头上脸上早挨了许多石头和泥块,立时一个个青包鼓鼓如坟。

    周荣贵害怕了,他怎么也没有料到只会剩下他一个人,他急得要哭了,声音打着颤:你们怎么全……全跑了呀?……

    王余开把一双明亮的眼睛眨动几下,地大叫一声,就变得高兴起来。王余开领着孩子们一下把他围住。

    周荣贵,你以后还欺不欺负人?小余开指着他问。

    不,不了。周荣贵哭丧着脸说。

    还把人家当马骑吗?

    不,不了。

    以后,你若是再欺负人家,我看见一次就打一次。小余开叉着手,居然像大人一样威风凛凛。

    周荣贵连滴到鼻尖上的汗水都来不及擦掉,忙点着头说:余开兄弟,我不……不会了。

    王余开这才叫大家住了手,周荣贵慌忙两手抱头没命地跑下山去了。

    月亮不知是什么时候出来了,高高地悬挂在深蓝色的夜空上。风来了,树枝摇曳着,月光,树影一齐晃动起来,婆婆娑娑的,活像微风吹动着碧绿的湖水,晃动着反映在湖面上的蓝天白云一样。王余开便领着孩子们回家里去,他们高兴地唱着歌:

    将军骑马我骑龙耶,

    我骑龙领十万兵。

    刘备领兵打幽州耶,

    诸葛亮火烧赤壁营。

    玉皇大帝害了怕耶,

    派兵关了南天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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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五、辍学回家

    王余开十四岁了,虽然过着半年小菜半年粮的日子,穷人家的孩子却偏像野地里的一株树木,顽强地生长着,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却像个十五六岁的半大小伙子了,人长得高大结实。字辈的祖父,又对字辈的父亲说:我们家的人,不指望读书做官,能识字断文就行了。开伢子长大了,书也念够了,该下地干活了。

    团防局提高了田租和租田的押金,又加之兵荒马乱,天又大旱,田里收成不好。再说,这十多年字辈添丁进口,又增加了十几张吃饭的口,一家人饭都吃不饱,哪里还有钱供给一个可以下地干活的少年继续读书呢?

    这天,王余开放学回到家,便趴在桌上做作业,董奇谱居然站在他背后,一直不出声地看着他,目光正在黯淡下去,老天爷!她小声咕噜了一句,目光闪烁一下,又像是希望着什么。

    他一回头,见着娘,吃了一惊,忙问:妈,您老看着我做什么?

    董奇谱不自然地笑了一下,说:余开,明天就别去上学了。

    为什么啊?他不解地问。

    董奇谱顿而心里一沉,像有什么撞在她心上似的,泪水憋在眼眶里一个劲儿地转悠:你已经能做事了,就回来帮家里做点事吧。

    王余开就认真地点了点头道:好啊,我早就想帮着爹娘做点事咧。

    她心里立时泛起一缕酸楚,仿佛胸口陡然划出了一片空白,只觉得有热乎乎烫人的一片漾了开来,两颗热泪遂的一声落到手背上。

    妈,您怎么哭了?王余开仰起脸惊问。

    没,没有。她想笑,没想却掉下两行莹莹的泪。泪顺着脸颊流到了紧紧抿着的唇间,干枯的双唇被润湿了,她把儿子的头搂进怀里说:开伢子,你要好好做事。

    妈,我会好好做的。他觉得自己的心像被什么拽了一下,却又朝娘笑笑,两颗亮晶晶的虎牙一龇,模样很俏皮。

    乡村的夜很静,星月交辉,田里和山里除青蛙的合唱与雀子的啼叫,听不见别的声音。

    王余开睡得深沉香甜,从窗户洞钻进来的一泓清朗的月光,在他那半张半闭的小嘴上描画出一丝柔和的笑意。

    这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跟着爹去田里用牛。用牛这是男子汉干的活,能够用牛,这就已说明自己是个大人了,是个男子汉了。田垅里显得极是广阔,新翻的土地散发出诱人的泥腥味。有的田土还没有翻耕,田头上边正盛开着一些黄、白的小花,星星点点地缀在绿草里。

    爹给他套好牛,把鞭子交给他手里,并朝他肩上拍了一下说:好了,开伢子,开犁吧!

    他便鞭子一扬,朝着牛牯大喝一声:嗬叱———”红润的面孔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是那么富有光彩,充满着信心和希望。

    牛是一头青皮大水牯,眼睛像铜铃一般大,一对弯弯的大牛角青里透亮,那一身毛色像缎子般光亮。这家伙回过头看了他一眼,也许是瞧不起他这个毛头小子,居然站住不肯挪步,还不时向左或向右弯曲着它的脖子,伸出长舌头,舐着自己那身青光乌亮的毛,分明是没把他放在眼里嘛!王余开火了,鞭子就毫不客气地落在了它那硕大的屁股上。水牯吃了一惊,便使力向前一窜,把王余开带了一个趔趄。他勒了下牛索,想让它停一下,可它根本就没有停下的意思,反而更起劲地拔退往前奔去,他遂紧抓住牛索不放。牛牯居然往高处跑,跑过一道坡,跑过一座山,跑进云里去了,跑进天河里去了。犁头插进水里,把一河水掀得哗哗地响,翻着银白银白的浪花儿。奇怪,怎么会有泥土味儿?他使劲地用鼻孔吸着被翻起的泥土的潮润的和淡薄的气味,吸着被犁铧耕断的草茎的苦鲜味儿,咧着嘴,快乐得嘎嘎地笑。

    一睁眼,天竟然已经亮了,他忙翻身跳下床。

    董奇谱见他这么早起来,就说:还睡一下沙,起这么早干什么?

    帮爹娘做事啊!他笑呵呵的脸,乌黑闪亮的眼睛,光着黑黝黝的膀子,肩头上搭着蓝布小褂。

    董奇谱也就噗哧一声笑喷了。

    吃过早饭,王余开就跟着爹进山砍柴,扛一根竹扦担,腰里别一把柴刀,一副挺神气的样子。

    走在村巷里,遇上去上学的小胖与牛牛。小胖与牛牛都吃惊地问:余开,怎么不上学了?

    不上了,王余开说,我要给家里做事。

    不能和你在一块,我们会不习惯的。小胖说。

    我也是。王余开说。

    余开,我们会想你的。牛牛说。

    我也会想你们的。

    几个好朋友在一起,就有着永远也说不完的话。王贵才只得催他了:开伢子,说完了没有?我们走吧!

    王余开就朝他俩挥挥手。

    牛牛忽然说:余开,别难过,晚上我们来给你补课啊!

    好啊,我又可以有书读了啊!王余开显得很高兴。

    王贵才没说话,他看了王余开一眼,双眉却像燕子翅膀那样扇动了一下。

    进了山,王余开便一蹦一跳地跑上山道。

    山里的杂树茅草全是一人多深,人一扑进山里,便让这些柴草围住了,且密不透风,更显得炎热难耐。王余开跟在王贵才身后,勾着头使劲地吹,一会身上便让汗水浸得没根干纱。

    叽啾———叽啾———好些山雀大概是被他们惊扰了,像支支带响的翎箭,尖叫着飞上天空,又一头飞进远处的树林里去。不远的山谷里,一只什么野兽———”地窜了过去,那里的芭茅树木便哗哗响动起来。

    太阳在逐渐升高,山上像盖了几层棉被似的,热得让人透不过气来。

    一会,王贵才砍好了两大捆柴禾,怕有百几十斤重。王余开刚学着干活,自然就慢了许多,还只砍了两小捆。王贵才直起身来,扯着衣襟扇了扇风说:开伢子,算了,我们回去。

    不行,王余开说,我还没有砍够。

    王贵才就笑了,说:你才学着干活,能砍这么多,已算不错的了。

    我还能砍的。他执拗地说。

    王贵才说:才干活,不能贪多,你身子骨还嫩,要慢慢来。

    我不回去。

    这样吧,天太热了,去树荫下歇歇凉。

    他这才蹲到一处树荫下。可他闲不住,便用一根树枝在地上练习写字:宋公及楚人战于泓。宋人既成列,楚人未既济……

    他写的是先生教授的《古文观止》中的《子鱼论战》,他特喜欢这篇文章,他认为司马子鱼反驳宋襄公的话,说得很有道理,打仗嘛,就得及时抓住战机,消灭敌人力量。他常想,将来自己一旦能够领兵打仗,决不作宋襄公,而要像司马子鱼那样,明耻教战,以求杀敌啊!

    当然,王贵才看不明白,只知道王余开在练习写字,干活还不忘学习,将来一定会有出息,便没有惊扰他,转身去替他把柴禾砍好,并替他把两捆柴禾全都捆好。

    山脚下忽地响起一声沉闷而长久的雷,像是一个巨大的轮子从山背上滚过。要下雨了!王贵才这才忙喊起余开,父子俩挑着柴禾匆匆地赶下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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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六、居然去了长沙城

    王余开回到家里,跟着父辈们打着赤脚插秧、除草、割禾;跟在牛屁股后面,犁田、耙地。只是他不明白,像王有财、周荣贵那样的阔少爷,为什么从不下田却吃得白白胖胖,而种田人反倒吃不饱肚子呢?

    北盛镇离省城长沙不远,只有三十多公里,余开的四叔父常来往于北盛与长沙城之间跑生意,每隔一段时间,他就把王家以及邻家织成的土布,装在一辆独轮车上,吱呀吱呀地推到长沙城里去,过不了几天,又推着土车吱呀吱呀地回到北盛,带回一些银钱和食盐、点灯用的煤油。这引起余开极大的兴趣,常缠住四叔问:四叔,长沙城是什么样子?长沙城里好玩吗?……每每这时候,四叔便会给他讲一些长沙城里的新鲜事,譬如长沙城里没有乡村里的田间小道,却有比田间小道要宽阔好多倍的大马路,有着要比北盛全镇多许多倍的房子,还有汽车、火车。尤其是火车,跑得风快,一列火车能把整个村的房子拖走……余开便常常站在屋前的山丘上,望那远远的高山,望那通向远方的大路。

    一日,王余开想着了一个主意,他来到董奇谱面前,规规矩矩地说:妈,我要出去看一个人。

    奇谱忍不住笑了:嗬,开伢子读书时还没有这么规矩过,去吧,别耽搁了,吃饭时回来。

    余开便一蹦一跳地跑远了。

    这天天气很好,天空蓝湛湛的,没一丝云彩。太阳刚刚离开山顶的树梢尖儿,万道金光在树枝、草叶上跳跃、闪烁,刺人眼睛。山野被镀上了一层鲜亮的金色,几树山花从金色里冒出来,白如雪团,红如火焰。

    余开沿着大路一溜小跑,跑出村口,跑出山垭,一口气跑了十几里路,来到了永安镇。这里是北盛到长沙的必经之路。他要等四叔,今天四叔要运货下长沙去。四叔还没有到,他便在路边等着。刚蹲下,肚子里却咕咕叫了,他这才记起还没有吃早饭,他只得去小溪里狠喝了几捧水。

    好不容易才听到小车吱吱呀呀的响声由远而近,是四叔推着车子来了。他猛地跳了起来,拦住四叔,倒把四叔着实吓了一大跳。他说:四叔,带我去长沙吧。

    四叔看了看他问:你娘让你来的?

    他摇摇头。

    四叔说:这不行,你回去吧,不然你娘会着急的。

    好叔叔,余开执拗地说:我跑出来就不会回去了,我要跟你一块去长沙,也去长沙城里挣钱,我爹我娘的日子太苦了。

    可你还小,吃不了这份苦的。

    我都快吃十五岁的饭了,还算小么?不信,你让我推推车子,看我推得动不?说着,便要去推车子。

    四叔看了看他,叹了口气说:好吧,你跟着我走就是。四叔不忍让侄子失望,也乐得有个伴儿。

    余开唯恐四叔撇下他,便拽条绳子在前边拉车。车子便一路吱吱呀呀地响着往长沙城里去。

    一条砂石公路,带子般地从远处遥遥地飘来,又遥遥地向前面飘去。太阳愈升愈高,把地面烤得滚烫滚烫,脚踏下去,一步一串烟。余开一步不拉地紧跟着四叔,他满脸绯红,脸上一道一道的汗渍,他不住用手去抹,可总也抹不干,刚抹干了,可这里那里又立即渗了出来。

    四叔说:外边比在家里更苦,你看就这太阳,够受的了吧。

    余开笑了笑道:您不也是在外边跑么,怎么就没听您说过苦呢?

    你还小,我可是大人。

    反正我跟定您了,您能不喊苦我也能。

    四叔猛觉得胸口里涌上一股酸涩的味儿,嘴唇动了好几次都没有把话说出来,后来做了一个很不自然的手势,微微地苦笑一声,忽然一抬眼,见路边有家小日杂店,便忙去买了一顶草帽给他戴上。

    董奇谱做梦也没有想到他会去了长沙,吃中饭了还没见他回来,不免有些着急。

    王贵才从田里收工回来,人还未落座便问:开伢子呢?

    奇谱说:他说去找一个人,等等他吧。

    饭菜凉了,奇谱只好又放到锅里去热着。吃晚饭了,还不见余开的影子,奇谱急坏了,到处打听,到处寻找,可是谁也不知道,谁也说没看见。

    奇谱慌了,哭着对王贵才说:伢子他爹,开伢子不会出什么事吧?王贵才气黑了脸,为找余开,他已跑了周围好几个村子,他光火地吼叫着:谁晓得他野到哪里去了,回来我敲断他的腿!

    崽……崽呀,你让娘……好找!奇谱急得眼睛都哭红了。

    几天之后,四叔从长沙城里回来了,他拿出一条青色的新头帕交给嫂子奇谱说:大嫂,这是开伢子给你买的。

    奇谱忙惊喜地问:他在哪里?

    放心,他丢不了。他跟我到了长沙,现在跟人家学拉洋车。头一天拉车挣到钱,就给大嫂你买了这条头帕子。

    一家人这才放了心,尤其是字辈的祖父和奶奶,硬是从奇谱手中要过头帕看了看,这才露出笑脸。奶奶一劲地喃喃着:这伢子,看这伢子,才鬼点点大,就知道疼娘了……

    王贵才按住心里的欢喜,沉着脸斥责老四:四弟,你带他去也该给我们把个信嘛,让一屋人都快急死了。

    老四叫着屈道:我哪里知道?他在永安拦住我,死缠着要我带他去长沙,我又如何报信?

    奇谱两手抱住那块新头帕子,她闭起眼睛,睫毛上凝出两颗泪珠,嘴里念叨着:开伢子不再是小孩了,开伢子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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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七、润之先生给他改名王震

    王余开在长沙城里打工换了王震林的名字,他觉得震林这名字比余开要好,而且这名字是娘给取的,头一次离开家,他特别想念娘。

    他先给一个火车站长拉包车,后来在火车南站当一名铁路工人,还参加了工会,加入了工人纠察队。他人缘极好,又好打抱不平,十六岁那年,他居然让工人们推选为纠察队长。

    一天,工会主席老林对他说:震林,交给你一个很重要的任务,能完成吗?

    没问题,就是天塌下来,我也敢顶着。他仍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这可是责任重大啊,出不得半点差错。

    他这才觉得事情不同寻常,很认真地说:请说吧,我会尽力去完成的。

    工会主席这才告诉他,要他护送一个叫毛润之的先生去清水塘。

    他笑了笑说:我当是什么大事呢,我带上几个兄弟去就行了。

    不行,人多了目标太大。工会主席连忙摆手说。

    啊?他吃了一惊,这润之先生是个什么人?

    工会主席很严肃地说:你先别问是什么人,总之是位很重要很重要的人。现在全城戒严,国民党岗哨重重,你要千万小心。

   放心吧,我会很好地完成任务的。人什么时候到?他说着握了握主席的手,手上并用了几分力气,以表示自己的力量和信心。

    注意,明天清早。工会主席这才满意地走了。

    王震林也静下心来,想着怎样才能安全护送这位毛润之先生。忽然,他想到站里一位下肢瘫痪的病人,行走全靠一辆破旧的手摇车,心里顿时一亮:对,就让这位润之先生扮作一个瘫痪的病人。我用手摇车送他出去,一定能瞒过敌人的岗哨。

    这样想着,他便即刻去那位老工人家。老人的家在一条七弯八转的小巷,巷道很窄,各家门口还堵塞着一些破烂,走在巷子里就使人产生一种迫促的感觉。

    老人这会正背靠在床上坐着,屋里很昏暗,要好一会眼睛才适应过来看清屋里的一切,可以看出老人的日子过得很艰难。这是位病病殃殃的老人,眼睛凹陷,毫无生气,一张脸像是罩了一层干豆皮,横七竖八的纹路铺得满脸。

    他推门进来,恭恭敬敬地叫了声:老伯 !

    老人问:谁呀?

    我,小震林呀!看您来了。他说。他经常上这儿来,帮着老人做这做那,因此,他与老人很熟识。

    老人果然很高兴,忙说:是震林呀,快屋里坐,壶里有茶,你自己倒吧。

    不喝茶,他说,老伯,我来向您借一样东西。

    嗬嗬!老人笑起来,我这么个穷家小屋,有什么东西还能作用的呢?

    老伯,明天一早,我借您的车子用一下好吗?

    车子?嗬嗬!你这么一个壮小伙子,还想坐一坐我这辆破车呀?

    不是我坐,而是我要借您这车子去干一件大事。说着,他便凑在老人的耳边说明借车的缘由。

    老人便忙点头,眼睛里居然闪着光亮:好好,你尽管拿去就是。他走时,老人又再三交待:震林,路上要千万小心。

    第二天一黑早,笃笃笃!有人轻轻地敲了三下窗子。

    王震林很机警地跳下床,拉开门,只见门外站着一位面容清癯,瘦高个,身着蓝布长衫的先生。他觉得很面熟,对了,这位润之先生不就是给工人夜校讲课的那位先生么!他很是激动,忙朝先生很恭敬地鞠了一躬:先生,您好!便拿出早准备好了的一身工人衣服给他换了,并让他坐上手摇车。

    润之先生一看,笑道:小伙子,你很有办法嘛!

    他便推着润之先生出了门。

    天色还早,长沙城里死一样的寂静,几盏昏暗的路灯,照着冷清清的街道,把他俩的身影长长地印在地上。他瞧着车里坐着的润之先生,不禁又想起润之先生给他们上课的情景。

    那晚上,他是第一次去参加工人夜校听课,先生很会讲,操一口湘潭口音,让他明白了许多过去想不明白的道理。先生说:我们有句俗话:一根麻绳拉不断,一把筷子折不弯。可不是嘛,一丝麻我们一下就能拉断,一把筷子,你就没办法折弯,这为什么呢?这就叫团结嘛,团结才有力量嘛!

    对对,是这么个理。他心里高兴地说,这么一个道理,先生几句话就讲明白了。

    先生继续说:我们工人抱成团,就不是一根麻绳,一把筷子,这力量就比麻绳、筷子强大多了,反动派就别想拉断、折弯,就别想欺侮我们工人,我们就能赢得做人的权利,做主人的权利。

    他双手托住腮,眼睛定定地望着先生,他觉得先生的话就像磁石一样牢牢地吸引住了他,先生讲的他全都懂,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样细心地听讲过,他觉得先生把他引入了一个宽广而又无限光明的世界……

    他一边推着车,一边想着,心里翻腾不已。

    到南门口时,天色亮了些,开始有了一些行人。南门口有一处岗哨,几个国民党士兵荷枪实弹地搜查、盘问每一个行人,气氛十分紧张。

    他推着先生很镇静地走了过去。

    停下,什么人?一个白狗子厉声喝问。

    老总,家叔病了,送他去湘雅医院。他一副茫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的样子问,老总,出什么事了?我们也要检查啵?

    少罗嗦!白狗子厉声喝道。

    一个病人也要查!他小声嘟嚷着。

    查!我知道你是不是病人?

    他嘟着嘴还要顶撞,先生看了他一眼,示意他别再争了,他这才住了嘴,却紧挨着先生,以防不测。

    又上来两个白狗子,盯住他俩看了好一会,又车里车外检查了一番,这才挥手:走吧!

    走出岗哨,他这才抹去头上渗出的密密麻麻的汗珠,很是钦佩地问润之先生:先生,刚才您那么镇定,不动声色,就不怕出事吗?

    润之先生笑道:有什么好怕的,他们只不过是几个小鬼,要知道,鬼可是害怕人的啊!

    说得两人都笑了起来。他本来很紧张的心,也变得轻松了许多。

    天心阁、小吴门都有国民党的岗哨,他们都十分镇静地通过了,很顺利地到达了清水塘我们党的联络地点。

    毛润之先生下了车,握住他的手说:小伙子,谢谢你。你叫什么名字?

    我娘给我取的名字:王震林。

    这名字好,叫王震不更好吗?王震,这名字响亮又威严,《易·震》上说:存雷,震。谓连续打雷,乃为威震。

    他高兴地笑道:好啊,我就改名王震,好好地震吧,把世上那些乌龟王八全部彻底干净地震掉!说着,两眼里闪烁着明亮的光彩,像有火焰在烧灼。

    这时,一团团的黑云从东方爬了过来,雷声低沉地轰隆隆响着,刺目的白色闪电曲曲折折地穿过陡立的云顶,顺着天空滑过。他想起娘对他说的,生他的那天,也是打着雷,雷震过后,炸开了黑压压的乌云,一道明亮的弯弯的彩虹,从远处的山坳升起,跨过对面的山顶,天空比平时更加洁净,山野比平时更加新绿……他走在大街上,只觉着身上长劲,满怀着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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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8/28 13:21:48
老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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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八、郭亮来夜校讲课

    这天吃过晚饭,王震照例去工人夜校听课。今天来讲课的是一位叫郭亮的先生,也是一位气宇轩昂、风度不凡的年轻人。王震早就听说过郭亮,郭亮在工人中威信很高,有好多故事在工人中传颂,提起他,工人没有不夸赞他的。最让王震感动的是郭亮放弃去一所中学,一月50多块银元的工作的事。

    郭亮是长沙望城县人,1920年考入第一师范学校,1922年毕业后,有一所中学聘请他去当老师,二哥郭正雅来长沙帮他搬行李。

    他和二哥背着行李书籍,到长沙码头去乘船。码头上,有不少讨饭要钱的乞丐,还有好些小孩,一个个瘦骨嶙峋,脸上、身上全是脏兮兮的。有一个小伢,大约十来岁年纪,尖瘦的下巴像小牛牯似地磨动着,脸上没肉,罩着一层饥饿的青黄色的薄皮,身体又瘦又直,像根竹竿。他给了小伢一个铜板和两只自己当早点的包子。小伢接过包子却没有吃,而是小心地用衣襟兜着。

    他好奇地问:你怎么不吃?

    小伢说:留给我爹。

    留给你爹?

    我爹病了,不能干活了。

    他便抓住小伢的两条细瘦的胳膊,掏出身上仅有的四个铜板全给了小伢。

    小伢朝他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便很快跑开了。

    他和二哥就继续往前走。走到售票处,二哥去买船票叫他守着行李。

    不一会,那小伢扶着一位瘦骨嶙峋的瘸腿男人,来到他跟前。小伢对瘸腿男子说:爹,他就是给我们钱的好人。

    瘸腿男人便朝他躬身作揖道:谢……谢……好人啊!

    他赶忙扶住,说:快别这样!大叔,您有病吗?

    男子叹了口气说:不是什么病,是修路打伤了脚。说着把裤腿拉起来,露出那变了形而又萎缩了的弯弯腿:我原先是铁路上的护路工人,因为塌方,被石头砸了脚,不能干活了,路局不要了,现在只能靠小儿子讨饭过日子。

    他遂忙问:铁路上给了抚恤金吗?

    没有,连个纸钱都没有给。

    你没去要吗?

    男子摇摇头说:跟谁去要?你好人好马地给他干活,人家还拖欠工钱,你不能干活了,他还给你钱吗?

    这时,二哥买好船票走来,抓起行李说:郭亮,我们走吧。

    郭亮却说别急,叫二哥也一块听听。

    那男子继续说:前年,路局拖欠工钱不发,大伙去找路局要过一次,结果被开除了好几个。咳!在铁路上干活,比叫化子好不了多少,每月才六块多钱,有时两三个月不发,谁能养得住家口!这年头没法子活啊!说罢,痛苦地闭上眼睛,老泪一串串地淌了下来。

    他猛地吸了口凉气。

    汽笛响了,二哥催他上船。

    他忽然把行李全交给二哥,说:二哥,我不回去了,也不去中学教书了。

    二哥一愣:———你要去哪?

    我到铁路上去,去发动那里的工人,解决他们的吃饭问题。

    这能行吗?你可要想好啊!二哥劝道。

    二哥,你就支持我吧,我已打定了主意。

    二哥理解他,点了点头,却分明两滴泪水溢出了眼角。

    他送走二哥,便毫不犹豫地走出码头,一径去找润之先生。他来到清水塘,一跨进屋门,正听见毛润之与余千山正提到郭亮,便说:二位先生,是在骂我郭亮,还是要请我郭亮吃酒?

    毛润之迎着说:说曹操,曹操到。千山学兄从粤汉铁路回来搬兵,我们正在这里点将。刚点到你郭矮公,你应声而至,真是巧了。

    他问:把我点到铁路去吗?

    毛润之说:铁路工人心里架满了干柴,现在正物色个点火人咧。

    他说:工人心里有柴,我心里有火啊!接着把他在码头上遇到那个铁路工人因伤残被开除而当乞丐的事说了一遍。

    毛润之说:这就更巧了,我们都想到一起了。看样子,不用再给你烧火了。

    他便忙问:余先生,哪天走?我随时可以动身。

    毛润之说:千山学兄不去了,这回只有你独自一人,单枪匹马啊!

    郭亮果然不负众望,他到岳州不久,便领导粤汉铁路大罢工,把铁路工人运动闹得轰轰烈烈。

    今晚,郭亮先生给大家上的是形势课,他说:我们五千年的文明古国,真要灭亡了吗?我们勤劳勇敢的四万万同胞,当真要做亡国奴了吗?不!我们头可断,血可流,亡国奴绝不能当!要挽救中国,首先就得改造社会制度,扫除反动势力,走革命的路……

    王震用整个身心倾听着,全身的热血鼓荡起来,直觉得有股热流热腾腾地直往心上涌。他让先生的话打动着,震撼着。但是,要怎样革命?怎样才能胜利?他一时还不太清楚。

    下了课,他找着郭亮问:先生,您能告诉我要怎样革命吗?

    郭亮看着他道:你就是王震,有名的雷震子,对吗?我早就听润之先生说过你了。要革命好啊!革命好比大浪淘沙,在白色恐怖中,有的人牺牲了,有的人吓坏了,有的人甚至跑到敌人那边去了。可是,屠杀吓不倒真正的共产党人。

    正是这个原因,我才要去找共产党的,他激动地说,先生,您知道共产党在哪儿吗?

    要找到也不难啊!

    我知道了,他两眼立时闪亮,声音有些颤抖地说:您和润之先生都是共产党,我就跟定了你们干。

    你怎么知道我们是共产党呢?

    我能看得出来的,我相信自己的眼睛。您说吧,给我什么任务?

    可是,干这工作很危险,你想过吗?

    危险?大不了杀头,这我不怕!王震几乎嚷叫起来。

    ———”郭亮忙拉他坐下。

    王震压低声音但很坚决地说:先生,我恨死那些反动派了,您给任务吧,我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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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九、北伐军进了长沙

    1926年7月上旬,北伐军由衡阳向长沙推进。7月9日,反动军阀叶开鑫自长沙逃走,省工团联合会组织工人纠察队分守省城八门,维持秩序。王震领着铁路工人纠察队日夜巡值,准备迎接北伐军的到来。

    7月12日凌晨,各团体学校,按先日欢迎北伐军筹委会布置,由小吴门、浏阳门出城,指定地点集合。长沙城一时像过节一般,大街两旁的人行道上挤满了男女老少,像筑起了两堵人墙,行走一步都十分困难。上午11时许,先头部队国民革命军总政治部宣传队进入长沙,立时,锣鼓敲起来,鞭炮噼噼啪啪地炸得惊天动地。

    进驻长沙的大队人马是第四军、第七军一个师和第八军,部队成四路纵队,一色的绿制服,一个接一个地阔步前进,举手投足,整齐划一,只听见唰唰的脚步声。军官们骑在马上,一个个威风凛凛、神采飞扬,他们中有总政治部主任邓演达、副主任郭沫若、俄国顾问鲍罗廷、加伦将军,还有第六军党代表林祖涵、第二军党代表李富春、第八军党代表刘文岛等。他们微笑着,与欢迎人群频频点头、挥手。

    宣传队的同志四处张贴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军阀减租减息实行联俄、联共、扶助农工三大政策等标语。王震跑过去,帮着他们一块张贴。宣传队里一个年轻战士,年纪大约比他大不了多少,笑着对他说:小同志,谢谢你了。

    我可不小了,都十八岁了。他说,忽然又问:你们一定打过不少仗吗?

    打了啊!年轻战士说,指挥员把枪一挥,喊声:冲啊———’大家就都吼叫着跃出战壕,端着枪朝敌人扑了过去,看着敌人一个个抱头鼠窜,那才叫过瘾啊!小同志,哦,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王震,是润之先生给我改的名字。

    是那个叫毛润之的吗?他给你改的名字,你好了不起啊!

    你认识他吗?

    不认识,可我们好些人都知道他是一位了不得的人物。

    我要是能像你们一样能上前线打仗就好了。他挺羡慕的说。

    打仗可是挺危险的,你不怕吗?

    不怕,将来我还要像他们一样,他用手指着一位骑在马上的军官说,领兵打仗当将军咧!

    年轻战士就止不住呵呵地笑。

    他也笑得嘎嘎的。

    7月15日,省会各界在市教育会坪举行欢迎大会。

    天气很好,晨雾在会坪里流动,缥缥缈缈的乳色轻纱缠绕着会坪四周的树木,仿佛它们正在沉思中徘徊;而明朗的淡青色天幕上,几片羽毛似的云彩让太阳照射着闪着金光,好像正朝着全世界微笑。

    大会由筹委会主任郭亮主持。会场正中悬挂着孙中山先生像,两边是马克思、列宁像,主席台上就座的有唐生智、邓演达、郭沫若、林祖涵、李富春、谢觉哉、刘文岛、滕代远、田波扬等领导。台下黑压压的人头攒动,手执旗子的男女学生,排着队伍走进会场。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反动军阀!……他们激昂地走着,高呼着口号。两旁的人目送着学生们走过,顿时严肃起来,显出激奋的神情。还有不少年轻人,也跟随着学生的队伍,一同走去。

    大会开始了,先由郭亮致欢迎词。他说话时,脸上因激动而涨红着,两眼射出两道火似的光芒,不时以右拳击着左手掌,身子微微向前倾着:北伐军将士们,为了中华民众不畏牺牲,浴血奋战,我们全体民众就要有这样的精神境界,团结一致,以复兴民族为己任啊……

    王震领着三四十名纠察队员在会场周围担任警戒,严防有敌人捣乱破坏。虽说叶开鑫已逃跑出城,但吴、叶残部却退守在岳阳、临湘一带,妄图反扑,长沙城内仍然非常复杂,王震与队员们一刻也不敢松懈,警惕地注视着每一个可疑的家伙。

    忽然,他发现有几个鬼鬼祟祟的家伙在人群里钻动,试图靠近主席台。他立时向队员们使了个眼色,大家便即刻围拢过来。

    其中有一个家伙,约莫四十来岁年纪,一张脸又长又干瘪,很像一只大马猴,上半截脸上长着一对灰色的小眼睛,贼眉鼠眼地四处张望。王震立时尾随上去,脚下使了个绊子,那家伙身子往前一扑,叭!一声,摔了个嘴啃泥。他一骨碌爬了起来,一见王震,凶狠狠地瞪大眼睛骂道:你小子找死!

    王震回道:你才找死!自己不看路,一双贼眼四处看,摔死活该!

    ———”

   我怎么了?我又没长一双贼眼。

    立时过来两个也是贼眉鼠眼的家伙。可他们却没有想到,几个工人纠察队的队员也随即跟了过来。

    那家伙大概是见自己来了帮手,嘴里一声狞笑,便挥拳朝王震扑过来,没想,在他挨近身时,王震用力向外一搡,这家伙便站立不住,倒退几步,险些栽倒在地。另两个家伙也立时扑了上来,却已被赶上来的几名纠察队员揪住。这家伙见不对头,想跑,王震两臂一扬,这家伙便已浑身发软,动弹不得。王震左臂再一弯曲,像一个铁钩似地一下勾住这家伙的咽喉,莫说喊叫,连出气的份儿都没了。王震再一伸右臂,那五指就像铁钳似的掐住他的手腕。这家伙是想去腰里掏枪的,岂料王震动作比他更快,略一用力,只听得格勒一声,那手腕竟叫拗折了,堂啷一声,一把乌黑的手枪就撂在了地上。王震三两下手脚,就把这贼眉鼠眼的家伙,收拾得像一砣烂泥似的趴在地上。

    王震拿过枪,一下顶在他的脑门上,大喝一声:起来!

    这时有人往外跑,是与这家伙一起的同伴,是来捣乱会场的,见势不好,便赶紧逃离会场,让工人纠察队与北伐军战士抓住了好几个。

    那几个家伙吓得面无人色,被押到台上站着。

    会议便又多了一项内容。

    打倒帝国主义!

    打倒军阀!

    打倒一切反动派!

    口号声此起彼伏,成千上万的人群,宛如汹涌澎湃的海啸,又似揭地而起的强劲台风,气浪滚滚,铺天盖地,十里之外,都听得见喊声隆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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