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1年4月的一天,位於北京城北圆明园边上的清华大学里,从清晨开始便充满著欢乐的气氛,校园的公告栏里赫然张贴著海报:今天晚间在大礼堂上演话剧《玩偶之家》。这是清华大学成立20周年的校庆纪念活动之一。

临近黄昏,吃完晚餐的师生们纷纷向大礼堂走去,有些先到的,正兴奋地站在礼堂门前的荷塘边等待入场,在他们当中还有一些慕名来此的校外进步青年。在这些师生和校外进步青年中,戏剧《玩偶之家》正是眼下的热点议论话题。这一天的演出,反串饰演剧中女主角娜拉的是清华大学西洋文学系二年级的一位男生,他的名字叫万家宝,後来这个叫万家宝的男生因为创作了话剧《雷雨》,成为了中国的话剧之父,而人们记住的是他的另外一个名字,曹禺。让曹禺没有想到的是,就是这一次的演出引出了他生命中的一段戏剧姻缘。

《玩偶之家》是挪威著名戏剧家易卜生在1879创作的话剧,又名《娜拉》,五四新文化运动时通过《新青年》杂志《娜拉》被翻译成中文介绍到国内,从此掀起了一股娜拉风潮。

(浙江大学美学与批评理论研究所教授)胡志毅:年轻人读了这个剧,因为这个戏里边首创了一种什麽方式呢,讨论,就是戏里面开始这样的讨论那种方式,同时呢,讨论什麽呢,就是要注意人,而且尤其注意女性,我是一个人,我是一个女人 我是一个人 这样一个人的一种解放,人性的解放作为标志,而五四它正好是一个个性解放的一个时代。那麽所以易卜生他的这种方式,像《玩偶之家》传到中国来,对年轻人说起来就是,它真是一个思想解放的一个号角就吹响了一样。

《玩偶之家》里的女主人公娜拉在经历了一场家庭变故後,终於看清了丈夫的真实面目和自己在家中扮演的"玩偶"角色,於是在庄严地声称"我是一个人"後,毅然出走。这一天的演出,曹禺饰演娜拉,用他极富感染力的表演,深深地打动了现场的观众。在这些人当中,有一位神情专注,面容端庄秀美的年轻女学生,她的目光始终注视著台上的曹禺,这位女生,就是日後成为曹禺第一任妻子的郑秀。然而这个时候,他们两人还不曾相识。

曹禺, 1910年9月24日出生在天津,祖籍湖北潜江,母亲在曹禺出生的第三天便离开了人世。1928年9月,曹禺从南开中学免试进入南开大学政治系。第二年,父亲万德尊因破产愤闷而死。

南开学校是一座民办的新式学校,设有小学、中学和大学,校长张伯苓受过西方教育,他把新式话剧纳入了学校教育体系之中。1914年南开新剧团成立。被张伯苓誉为"南开最好的学生"的周恩来,就曾是剧团的演员和置景部长。话剧成为当时年轻人中最热门的现代艺术。

(浙江大学美学与批评理论研究所教授)胡志毅:西方的音乐,甚至绘画,它是通过声音跟画面来表达的。而这个话剧它是直接可以传达思想的,就因为二十年代我们是一个个性解放的时代,也是一个启蒙的时代,那麽年轻人他要表达思想,一个大概可能,还同时出现当时还有一个现象就是演讲,演讲风,那麽,比演讲风更好的它就是有一个,它还演故事,在这个故事里又能表达自己的思想,大家都想表达自己的想法,用什麽方式呢?话剧。

在南开,曹禺就曾出演过《玩偶之家》。曹禺考入南开大学的第二年,他参加了清华大学组织的一次入学考试并顺利通过,於是曹禺按照自己热爱文学的意愿转入了清华大学西洋文学系二年级。入学後没多久,就逢清华大学20年校庆,作为剧运骨干的曹禺再一次演出了《玩偶之家》。

(《曹禺传》作者)田本相:清华也有一个学生演剧的传统。他到了清华以後,一就是说,在南开所有的,那个,他的对戏剧上在这里得到了一个持续。另外,当时这个曹禺,就是万家宝,已经非常出名了。在学生当中很流行,这都知道他。

曹禺精彩的演出,让郑秀不停地为剧中人娜拉的命运伤心担忧,她的思绪随著台上曹禺的一举一动而起伏,忘却了身边的现实。这一刻,郑秀的情感命运,和舞台上的娜拉联系在了一起。

演出结束後,郑秀在後台见到了饰演娜拉的曹禺。

(上海戏剧学院教授) 曹树钧:郑秀大吃一惊,怎麽刚才台上就是他,是个男的在演的,而且呢她觉得这个,曹禺这个人非常热情,而且很会演戏,曹禺一看郑秀这个人好像是很有修养,个子高高的,很有风度,对她就留下一个好的印象。

郑秀1912年出生於南京,是一位标准的大家闺秀,父亲郑烈,是南京国民政府最高法院的大法官。这一天来观看曹禺演出的郑秀还是北京贝满女中的学生。和清华大学一样,当时的北京贝满女中也有演出话剧的传统。出於对话剧的爱好,清华校庆那一天,郑秀和几个同学相约来清华看戏,就是这场偶然的戏剧演出,让郑秀遇见了自己一生中唯一的爱人 曹禺。

1932年,也就是在曹禺演出《玩偶之家》後的第二年,郑秀考入了清华大学法律系。年轻的郑秀立即成为清华园里倍受瞩目的人物。

(《曹禺传》作者)田本相:她到了清华以後马上就引起人注意了,就说呢,她就是一个校花,就那样,成为很多男学生注视的目标。

(上海戏剧学院教授) 曹树钧:因为那个时候清华大学,文科里面,这个,女孩子很少的,所以几个女孩子,特别是郑秀,因为她比较喜欢打扮,她比较注意仪表的,在那个年代里面那就是很漂亮了,

出众的郑秀吸引了众多清华男生的目光,这里自然也包括曹禺在内。

(曹禺与郑秀之女)万昭:妈妈那种大家闺秀的气质和秀美端庄的仪表,就很快就引起了我爸爸的注意吧,

当曹禺在清华园中见到穿著女学生装,婷婷玉立的郑秀,他很快想起去年校庆演出後与这位姑娘的一面之缘,他没想到郑秀也会到清华读书,从这一刻起,曹禺便有意识地开始和郑秀接触。

郑秀考入清华後的第二个学期,一年一度的校庆戏剧活动又开始了。曹禺和几个同学决定排演英国剧作家高尔斯华绥的话剧《罪》。剧本很快由曹禺翻译成中文。全剧只有哥哥、弟弟和弟弟的女朋友三个角色,心中已经有了郑秀的曹禺立刻想到了让郑秀一起演出。

(上海戏剧学院教授)曹树钧:曹禺这个人非常聪明,然後他就想办法怎麽来追求郑秀。哥哥就让谁演呢,就让孙毓堂来演,就是他的好朋友,弟弟他自己演,弟弟的女朋友郑秀演。

出乎曹禺意料的是,尽管两人早已相识,但郑秀却拒绝了曹禺让她演戏的要求。

(曹禺与郑秀之女)万昭:因为我妈妈是法律系的学生。她对戏剧的这个表演吧,更是外行,而且呢她对这样一个穿著大棉袍,戴著黑边眼镜的,总是抱著一大堆书,来去匆匆的这麽一个男同学吧 不以为然,所以就拒绝了。

(上海戏剧学院教授) 曹树钧:曹禺他搞了一点小聪明,一而再再而三地动员她加入这个剧组,宿舍里的女同学也劝她去演,那麽就演了。等於无形当中给她弄到这个圈套里去了。

经多曹禺的一番努力,郑秀终於答应出演剧中女朋友的角色。《罪》的女主角确定後,排练就在清华大学男生宿舍二号院91号曹禺的宿舍里进行。演出之前排练的那段时间,清华大学二号院里几乎天天都能听见曹禺和郑秀对台词的声音。

(曹禺与郑秀之女)万昭:听我妈妈讲,他们排戏,因为妈妈从来没演过戏,(爸爸)就是给她做示一些示范表演,而且把整个剧本中各种各样的人物,应该怎麽演,给妈妈做出示范,包括女角色,我妈妈说爸爸演(女角色) 一点都不装腔作势,一点都不肉麻,真是挺可爱的。

《罪》这出戏前後排练了一个月,每次排练完之後,曹禺都要亲自把郑秀送回清华南院古月堂的女生宿舍,他对郑秀的情感热度也随之渐次升温。

(上海戏剧学院教授) 曹树钧:送的时候,他就主动追求她。讲他家里的情况,爸爸(的)情况妈妈(的)情况,郑秀跟我讲,他有一次他还拿了一张他妈妈的照片给她看。郑秀想你怎麽拿妈妈的照片给我看干什麽,我跟你妈妈也没什麽关系。就是他主动追求,在追求她。

在一个月的接触中,郑秀十分欣赏曹禺的才华,也感受到了他对自己有一种特殊的热情。但是郑秀有著自己的考虑,她想找一个理工科的男朋友,人要长得高大英俊一些,所以曹禺并不是她心目中最理想的人物。面对曹禺的热情,郑秀起初一直保持著合适的距离,每次排练後曹禺送她回宿舍,她都尽量走得快一些,争取不与曹禺肩并肩地走在一起。

在话剧《罪》即将开演的前几天,曹禺和郑秀准备进行最後一次排练。这一天,一个小小的意外,郑秀的心扉不经意间被打开了。

(上海戏剧学院教授)曹树钧:郑秀跟我讲,就有一次发生了这样一件事,曹禺他这个爱书如命,他在谈朋友的时候,还夹了一捆书,那捆书在转弯的时候呢,哎 一个书掉下来了,掉下来那麽他要去捡这个书,郑秀也帮他去捡,大家一起捡的时候,不当心把曹禺的眼镜碰掉下来了,碰掉下来以後呢,郑秀突然近距离地去观察到这个曹禺的眼睛,一看他的眼睛很特别,眼神啊充满了一种光芒。丘比特的神箭一下子射中了郑秀的芳心,因为他看到那个眼睛很特别,非常有魅力

从这一天开始,郑秀刻意与曹禺保持的距离不由自主地缩短了。

1933年5月26日,清华大礼堂里又是人头攒动,话剧《罪》开演了,在曹禺的指导下,郑秀把剧中的孤女汪达表演得真挚感人,曹禺主演的有正义感的热血青年拉里,更是给所有观众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演出轰动了整个清华大学,在同学们的一再要求下,此剧连续演出了八场。

(浙江大学美学与批评理论研究所教授)胡志毅:年轻人尤其是大学生,学校里在读书,那麽都有集体生活,如果要有各种各样的一种演艺会,他们就需要演出,那麽他们(觉得)话剧是最好的方式,所以当时在上海和北京等地,就是这个校园戏剧这个演出,它是非常盛行的。

《罪》的第一场演出结束後,曹禺和郑秀一时间成为清华大学里的名人。特别是容貌俊美的郑秀,成为了众多男同学追求的目标。

(上海戏剧学院教授)曹树钧:清华有一个规矩,就是男女宿舍不能走动的,但是有一个例外,就是在校庆的时候,女同学的宿舍向男同学开放,男同学可以排著队去参观,那麽有些男同学就到郑秀的房间里去把她的照片都偷走了,有的把这个求爱信偷偷塞到她的枕头下面。

面对一封接一封的情书,郑秀开始认真考虑起自己的恋爱问题,几番思虑之後,她还是觉得曹禺不适合自己,於是便开始有意慢慢疏远曹禺。

一连十几天,曹禺多次约郑秀一同出游,但郑秀都婉言推托。 1933年的6月间,在清华大学的女生宿舍古月堂,天天都能看到想见郑秀的曹禺在外徘徊,但郑秀始终不露面。

(曹禺与郑秀之女)万昭:这个就使我爸爸特别心伤欲碎,他就不住地老到我妈妈的那个宿舍得院子外头吧,长时间痴痴地站立著,有时候呢就送去一封封写满了诗篇(的情书),充满著这种艺术激情的这种情书。

对於这段追求的经历,曹禺後来把它体现在了自己的成名作 《雷雨》中周冲追求四凤的爱情场景中。

(《曹禺传》作者)田本相:曹禺这个人就是说他是非常浪漫的,就跟那个比如《雷雨》的 写这个周冲对於这个四凤的这个追求一样,当时这个曹禺追求(郑秀)的时候呢,在郑秀的这个宿舍前面的话,能够整夜不离开

由於郑秀多次拒绝曹禺的约会,爱情的热火被深夜的凉风一吹,曹禺病倒了。

(曹禺与郑秀之女)万昭:他的同宿舍得好心的同学吧,就说你们阿赶快让郑秀跟万家宝好了吧,不然怎麽得了,这几天万家宝是整夜的整宿的不睡,喊著郑秀的名字又哭又叹气,非疯了不可。

听到曹禺生病的消息,一直在压抑自己情感的郑秀再也坐不住了,当晚,她坐在镜子前梳妆打扮了一番,赶到了清华园二号院的曹禺宿舍。对相恋的人来说,相隔十天未见,犹如经历了一个漫长的严冬。而此时,当曹禺与郑秀四目相对的时候,竟双双无语,顷刻间所有的隔阂都烟消云散,郑秀终於接受了曹禺炽热的情感。

曹禺的身体在爱情的温暖下很快康复了,此後,他们几乎天天见面,形影不离。热恋期间,曹禺为郑秀写下了很多缠绵的情书。

(曹禺与郑秀之女)万昭:我妈妈的好朋友,看到其中的几封信就特别感动,後来就对我们说,说啊 这些信不仅仅是卿卿我我的甜言蜜语,说这些信件充满著纯真的感情,才华出众,她说你爸爸年轻的时候真是太可爱了,她说谁看见这样的信都会动心的。

关於两个人的热恋,曹禺的好友吴祖光先生曾回忆到:在清华时,他追郑秀追得发疯了,清华有树林子,他们一起散步,当回到宿舍时,却发现近视眼镜丢了,丢了都不知道,真是热恋,是沉浸在爱情之中了。

这一年的暑假,曹禺和郑秀都没有回家,他们整天待在清华大学图书馆的阅览大厅里,在大厅东北角靠近借书台的一张长桌边,两人相对而坐,除了偶尔低声交谈一两句话之外,都各自做著自己手中的事情。

在清华图书馆里,曹禺开始了被後人称为中国话剧开山之作 《雷雨》的创作,而郑秀在曹禺写完一之页後,便用工整娟秀的字迹重新誊写出来,她是《雷雨》的第一位读者。

54年後,郑秀在回忆文章《<雷雨>在这里诞生》中,描述了曹禺当时的创作状态:他翻阅自己的手稿、剧本素材,时而用手轻轻敲自己的脑袋,时而不由自主地用手抚摸右耳边上的"拴马桩",每当想不出如何处理剧中关键情节或忽然灵感来潮时,就狠狠地揪一下那个小疙瘩,友好的同学给它起名叫"灵感球"。

暑假结束後,曹禺终於创作完成了他的处女作《雷雨》。

《雷雨》的出现,标志著中国话剧的成熟。因为《雷雨》,曹禺一举成名,这一年曹禺才23岁。

(浙江大学美学与批评理论研究所教授)胡志毅:曹禺作为戏剧,在二十世纪中国文学,或者说在中国现代话剧史里面,他现在那个,尤其因为我们近些年有一个经典那个,就是二十世纪经典,究竟哪些经典作家,经典作品,曹禺在戏剧里面就是他绝对是排到第一位的,在小说里就是鲁迅,在戏剧里就是曹禺。。。说他是中国的莎士比亚。

1935年初,《雷雨》在天津首次演出,盛况空前,此後,曹禺的这部成名作,久演不衰,直到今天仍然是北京人民艺术剧院保留的经典剧目。

(浙江大学美学与批评理论研究所教授) 胡志毅:曹禺就创造了就是中国现代话剧的一种范本。当时有影响的还是李健吾的戏,是那个校园啊什麽地方都在演,而曹禺的戏是到後来由日本的留学生,他们演出了以後,再後来那个由中国旅行剧团在卡尔登剧院 他们正式上演以後,那麽後来这个戏就变成,像中国旅行剧社只要演,它是个职业剧团,只要演《雷雨》它就能成功。如果说这个剧团在经济上支撑不下去了,它演《雷雨》就能把这个成本给收回来。

《雷雨》创作完成後的第二年7月,由《文学季刊》发表,在主编巴金的热情支援下,文化生活出版社发行了单行本。一天,曹禺高兴地拿著《雷雨》唯一的精装单行本,送给郑秀,封面上镌刻著曹禺的亲笔烫金手迹:"给颖如 家宝",颖如是曹禺对郑秀的爱称,这件礼物成为了两人爱情的见证,至今还珍藏在郑秀与曹禺的女儿

1937年冬,郑秀与曹禺在湖南长沙结婚。

1948年冬,北平解放前夕,郑秀的父亲离开大陆前往台湾,郑秀则留在了大陆。

1950年,在中央戏剧学院会议室,曹禺和郑秀正式宣布结束他们13年的婚姻生活。

1989年8月,郑秀在北京病逝。曹禺在给次女的信中写道:"我非常愧疚,事已过去,无法补过。人事复杂,不能尽述。"

1996年12月13日,曹禺在北京病逝,享年86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