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几千年的封建传统礼教传到六十年代末的西洞庭湖区,已发生了一些莫名的改变。比如“妇德”,出嫁前与出嫁后遵守的尺度大不一样。
出嫁前的女孩称为“小女儿”,她们在娘家需勤快、懂礼,不准高声说笑,不准与人打闹,不准大声唱歌……总之,一切可以尽情释放感情的形式都不准。而一旦出了嫁,做了“姑娘”,则禁令全消。
所以我们下乡后,在田间地头休息时,见那些“姑娘”们吵吵嚷嚷,打情骂俏,粗话连篇,甚至和男人打闹滚到了一堆,都是极正常的事情,但这时如果有哪个“小女儿”不留神笑出了声,立即便会招来一顿指责,而最严厉的指责,就是那句“叶死哒,真的是树颠颠上的菩萨-叶叶神。”特别是那个胖乎乎的娥奶奶,(其实也才四十来岁)因其辈份高,说这句话时语气里充满了恨铁不成钢的焦虑。
其实仔细分析,“树颠颠上的菩萨-叶叶神”这句话本身是非常形象的。你想,这庄严的菩萨不在庙里坐着,居然爬到了树颠颠上,不是大逆不道的另类又是什么?难怪只能当“叶叶神”了!
“叶叶神”虽然横遭指责,但却是小女儿们内心深处万分景仰的快乐之神,试想人的天性是压抑得住的么?所以我们队里荣获过“叶叶神”称号的小女儿有一大群,比如桂元、必香、日英、白鱼儿、保秀等等。她们种种“叶死哒”的劣迹数不胜数,可她们却没有丝毫的改过之心,因此,她们最最“叶”的一次集体行动(我有幸全程参与),就在那个细雨霏霏的春日发生了。
那天吴家荡的早稻要补秧,队里只去了几个小女儿,竟无一个“姑娘”参加,也没去队领导。开始大家并没反映过来,默默地补完一丘田后,桂元最先发出疑问“哪么只俺几个人喃?”我们几人互相看看,又看看周围,不禁发出异口同声的惊喜,“真的!”然后是两秒钟静默,继而爆发出一阵肆无忌惮的狂笑!好不容易止住了笑,白鱼儿又模仿着娥奶奶的语气来了一句“笑么得?叶死哒!您迭几个叶叶神!”又让她们大笑起来。
见她们这么高兴和放肆,我预感今天这几个“叶叶神”没了约束和顾忌,会要闹出点事来了。
不久,大堤上远远的走过来一个去走亲戚的女人,红衣绿裤,打着一把油纸伞,在细雨蒙蒙中、在堤上一溜一滑,还真是一道靓丽的风景。几个小女儿见了,顿时兴奋起来,她们叽叽喳喳,鼓动桂元唱“秧歌”去撩那女人。
“秧歌”是湖区插秧时,男女间以对唱形式调情、或插科打诨的一种山歌,但绝对只有男人和“姑娘”才能唱,“叶叶神”只有听的份,听到好笑处,还不准大声笑出来!可今天倒好,逃脱了监视的这几个“叶叶神”要开金口唱“秧歌了!我也兴奋起来,又有点担心:她们会唱吗?
然而,我的担心多余了,只见桂元一步跨上田埂,双手叉腰,亮开嗓门唱起来:“咿也……那走路的姐姐笑嘻嘻也,笑笑嘻嘻好和气也,心想与你结姊妹又不知你的家乡在哪里也,咿呀咿……”
好!唱得好!我和小女儿们都欢呼起来,也许是桂元的声音比较粗旷接近男声,也许是雨天看不清斗笠蓑衣下是男是女,只听一串 “咿呀咿” 的歌声从堤上飘下,哈!那红衣绿裤居然接坨了,我们更加兴奋,虽然没听请人家唱的什么,但却使劲催促桂元快唱、快唱!
桂元写满兴奋的脸涨得通红,她随手摘下斗笠,摆出一副豁出去的样子,更起劲的唱起来:“咿也……那挑秧的哥哥乖又乖也,变个猫儿路上拽,插秧的姐姐不服气也,猫儿咪咪你回去也,咿呀咿……”
啊?这歌词怎么有点不对?驴唇不对马嘴的,我觉得非常可笑,但那几个“叶叶神”却丝毫没有不对的感觉,她们手舞足蹈,跟着桂元“咿呀咿、咿呀咿”地发起疯来。
红衣绿裤终于发现了与她对歌的是一群毛丫头,不禁气急败坏,她撕下了柔情脉脉的面纱,露出泼妇真面目,大骂起来,“迭是哪里有娘养没娘告(教)的‘叶叶神’喃?搞到俺老娘脑壳上来哒!看您明朝找个姑爷跛脚脱手,养个伢儿冒屁眼!”丢下这一串恶毒的语言,红衣绿裤愤然离去!
“叶叶神”们哪是吃素的?她们的回骂追着红衣绿裤的背影“你姑爷才跛脚脱手,你的伢儿才冒屁眼!”
等她们“叶”够了,没劲了,歪歪倒倒地爬到堤坎上坐下休息时,不知为何,我也忍不住用刚学会的方言、用了娥奶奶那恨铁不成钢的口吻教训了这几个“叶叶神”一句:“您迭几个啊,真的是树颠颠上的菩萨-叶叶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