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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读书最多的人
风吹草低
民国马一浮大概是世间读书最多的人之一了。他自1905年年底，借住在杭州西湖广化寺，夜夜静心伴青灯，三年读遍四库全书三万六千余卷。李叔同是马一浮的至交，多年来两人谈佛论道，交流书画琴艺，对马非常了解，他曾回忆说：“假定一个人，生出来就读书，而且每天读两本，而且读了就会背诵，读到马先生的年龄，所读的书也不及马先生之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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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马一浮大概是世间读书最多的人之一了。他自1905年年底，借住在杭州西湖广化寺，夜夜静心伴青灯，三年读遍四库全书三万六千余卷。李叔同是马一浮的至交，多年来两人谈佛论道，交流书画琴艺，对马非常了解，他曾回忆说：“假定一个人，生出来就读书，而且每天读两本，而且读了就会背诵，读到马先生的年龄，所读的书也不及马先生之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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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一浮书法
李叔同是得道高僧，被佛门弟子奉为律宗第十一代世祖，想必不会妄言。
我的一位朋友程正云，就非常推崇马一浮。程先生也是读书极多的人，胸中藏有万千气象。他没成家的时候，我常去他的公寓玩，借他的书看，并且总是不还。他不爱惜书，可能是因为他的记忆力太好，书在于他，似乎读一遍即可。
长夜寂寥，有时候兼风兼雨，无处消磨时光，我们便在他狭促的房间里读书谈书。他说也要像马先生一样读遍四库。我说四库未必全部可读，不如筛选一下，黄侃“八部书外皆狗屁”虽然夸张，不过尚可作为参考，何况古书读的太多，怕会锈了脑瓜。
他摘掉帽子，指着自己天生半秃的头顶说：“我只会掉头发，不会锈脑瓜。”的确，他读书多，记忆力好，忘的却也快。“哗啦啦”一本书很快翻完，再下笔作文时，就含了这本书的神韵，但其中又一个句子也不相干。分明是两个不同的面貌，骨肉却连着。
我总觉得他读的不是书，而是酒，书里黄金珠玉都化在了他的血脉里。他得意地说，忘掉是为了更好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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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不留神，时间就过了，于是晚上就与程先生挤在一张床上休息。有一次睡到半夜，翻身时被一个东西硌醒，抽出来一看，是一本书，封面插图被压皱了，上面的人物挤眉弄眼。
程先生大我近10岁，2002年他结婚的时候，已经30多了。妻子是南方人，温柔可人，被他如簧巧舌所迷，千里之外送上门嫁给了他。我自然常去他们家蹭饭，两人恩爱异常，连吃饭时也要卿卿我我，搞的我每次坐在一边，心慌意乱，再好的美食也觉得无味。
大约读书人都有臭脾气，除了对妻子，别的地方他都犟的很，尤其是单位的领导，一千个的看不惯。有一次，他去听课，一个中文博士出身的教授在讲课时别字连篇，他把手中的矿泉水瓶子一下子掼到台上，大骂了三声“狗屁”，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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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下里有人问我，这样的脾气，他妻子怎么能忍受？我火气顿时来了：“如何忍受，你去问他！”闲人总是太多，自己一身的骚味，还要赚别人是非。
他妻子比他小12岁，不到一米六的身材，生得玲珑，总是长不大的样子。他疼她疼的厉害，家里请了保姆，做饭洗衣的活都不用她来干。起初妻子还有工作，因为身体不太好，后来干脆连工作也辞了，只管在家帮他整理稿子。他百多万字的文章都是她一个字一个字的敲到电脑上的，她纤细的手指，一定在翻飞时载了无尽绵延的情意。
妻子不能生育，他们就养了一只西施狗，毛茸茸的，说是怕自己上班时，她在家一个人寂寞。他父母过世的早，他一腔子的爱都倾囊给了她。
他们的日子过的清贫，却滋润的很。他们两个似乎生活在古代，大多数时候，都沉静在自己的世界里，浑无旁人。
他说：你是出入我们夫妻灵魂的唯一使者，你是这世上尚未染尘的人。我说自己在这滚滚世间，那还有什么清净的身？他摇头，微笑。他妻子，从厨房端出一盘草莓，还带着绿色的叶子，没有熟透，酸的我们直咧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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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李叔同看来，世间没有不好的东西，粉破的席子好，破旧的手巾好，白菜好，咸苦的蔬菜也好，什么都有滋味，什么都不得了。物质方面，程先生夫妻大概也是这个样子。娇小的妻子，做饭缝补的手艺不敢恭维的，但程先生爱她的饭菜，似乎他一辈子从没有在别处吃过更好的东西。
大概写了八年，他的一本关于民间文化的书终于完稿。我开玩笑说，此书一出，你必天下闻名，慕名而来者众，届时万不可动了凡心，负了嫂夫人。他哈哈一笑。
后来，他们夫妻分头找了二十几家出版社，都十分肯定书的价值，最终却没有人愿意出。有一次，我应邀参加一个诗会，座上有几位是文坛大家，觥筹交错间，我忽然瞥见他面色苍白的推门进来，见了我，仓促的冲我挥挥手，然后俯身在一个名家耳边低语，话似乎没说两句，他笑着点点头满意的出去了，走的时候高兴的向我挥挥手，轻轻的拉上了门。
名家的手里是三摞厚厚的稿子，他把一本拿起来在头顶晃了晃：一个文学青年，想出本书，嗯！写的挺厚，不过一个无名小卒，哪有人敢免费给他出书？刚才见他诚恳，不忍打击他罢了。人们哄堂大笑，我涨红了脸，走过去，夺过稿子。也许是受了程先生的影响，竟小声骂了句：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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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究竟还是印出来了。为此，他们变卖了房子，妻子最能读懂他字里行间的诗意，也把当初陪嫁的细软拿出来卖了，凑够了出版的钱。书印了1000本，他自留了20本，送我了一本，还有一些赠给部分师友，剩下的他寄给了图书馆。
两个月后，中文博士出身的教授掌了权，候着一次机会，把他辞退了。
这使他们夫妻两个限于极端的困顿。有人劝他服软，给领导说几句好话，也许就没事了。他说：出书那次，是他最后的向人低头。
去年，我到N城出差，忽然想起程先生说他最喜欢N城，所以第一批20本书是寄给了这个城市的图书馆。办完事，我抽空去了趟市图书馆，然而翻遍书架，竟无一本他的著作。我找到他们的馆长，亮了自己的身份，被允许查一查究竟是怎么回事。费了半天周折，终于发现了这捆书，还没有拆包，在图书馆的仓库里，蒙着一层灰尘。
自从被辞退后，程先生夫妻去了内蒙古替人放羊。我在这边日益无聊，决定去看他。
再次见面是在天蓝草青的大草原上，他们夫妻骑马来接我。浅浅的握手，拥抱。他们把其中一匹马的缰绳给我，问我敢不敢骑。我跨上马，挥鞭打头奔出去，心里说，摔死也值！他们两个人则共骑了一匹，在后面慢腾腾的走，看我回头催他们，冲我喊道：只管走，马认识路。他们俩依然卿卿我我，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他们的帐篷依水而搭，羊群像白云，一簇簇在远处滚动，一会隐入草中，一会又出现。
我惊喜的发现，程先生的头顶竟然生出乌黑的长发，风吹过来，上下飘动。他说，秃顶上生出来头发有一年多了，自己一直舍不得剪。他诡秘的一笑：这样，晚上睡觉，我和她的头发可以纠缠在一起。他又抚了抚妻子的肚子，喜滋滋地说：快四个月了。
晚上，我躺在帐篷里边，他们夫妻则露天而卧。我睡不着，透着帐篷的缝隙看着深蓝透彻的夜空。他们夫妻的窃窃私语不时传来，翻云覆雨的喘息撩得我心底暗生春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