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 湖
作者:老李
也许是春末夏初,或者还晚一点。印象中似锦的繁花还没有结束,山林呈现出一片脆生生的绿,一点也不老成。吹面不寒的杨柳风,开始有了点撩人的暖意,让人心痒痒的。满江的水也不再混浊,不再漂浮散落的桃花。早已是春江水暖了,可赤着脚,站在河滩上,任一拨一拨的江水漫过脚背,又一拨一拨地退回去,光滑的脚背感受到的仍是一丝清凉。
午后总是慵懒的,加之烦心的事儿多,几天来格外显得身心疲惫。拿起一本书,胡乱地翻了翻,眼皮就不由自主地落下来。也不知迷糊了多久,突听到玲儿在窗外叫我,同时传来的还有木头、大力和雀儿低低的争吵声。我好象还未和玲儿结婚,甚至也未确定什么关系,只是觉得大家在一起很疯很快活。游泳、打球、登山、到郊外去瞎窜,没完没了。有时又成天成天地看书,或为了“牛虻”、“安娜卡列尼娜”、“林妹妹”的事而争得脸红脖子粗,全没有绅士风度和淑女的娴雅,气呼呼的,象一群夺食的半大公鸡和小母鸡。争了好一阵,又不知所云地扯上了另一个话题,便偃旗息鼓,各自收兵。反正,大家混在一起,比在家看父母一脸的“旧社会”让人舒畅得多。
无需和家人打招呼,骑上四处都响的破车,鱼贯而出小吴门,一阵风样扑向郊外,丢下一串铃声和笑声,那肆无忌惮的青春让路人侧目。究竟跑了多久,真是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只记得过了几片稻田,转过一道山梁,眼前出现一片黑色的建筑,鱼鳞般的黑瓦构成一幢幢房子的顶,那顶又连在一起,形成一个群落,显然这是一个古老的乡村小镇。
于是,大家放慢车速,次第抵达镇头一颗巨大的樟树下。小叶樟嫩绿的叶子密密地挂在繁枝上,如同一把大伞遮挡着斜阳,让人感受到宜人的荫凉。更为惬意的是,在这株硕大无朋的古树边,并列着两口十米见方的老井。靠古树一侧的花岗岩护栏上,嵌着一块宽约六十公分,长约一米的汉白玉匾额,上书“彭家井”三字。字虽清晰可见,但汉白玉已呈灰黑色,并有裂纹,颇显沧桑。井沿是用条形麻石砌成的,两口井都四四方方,一派大家子气。虽说井深二三米,因水净清澈,不知何年何月顽童扔下的鹅卵石和各类钱币还看得清清楚楚。这两口浴池般的大井不仅古老,而且据说一泓清亮的水永远是满满的离井沿寸许。春江水满,它不会溢出井口,夏秋奇旱,这里也不亏不盈,平静如故。造化的神秘和莫测,不能不使我们生出畏惧和敬仰的情怀。这样的古井,必定是一处绝妙的公共场所。男人们在这里洗抹身子、汲水;妇人将这里当作洗涤、倾诉的所在;赤身裸体的孩子更是将这里当作避暑的天堂。那股生命的活力,一定会激得深沉的古井泛起波来。
但这个午后,这里却空空落落,什么也不存在。立于树下,只见护栏根部绿茵茵的、细密密的青苔,感受到的是弥漫和升腾在井口的清凉与阴冷。不时,几声蝉鸣撕破这野外的寂静,一旦停下来,使人更觉那静的幽深,让人倍感惆怅。
我们屈身蹲下,撩开水面,掬起一捧清清亮亮的井水,吸入口中,然后才恋恋地踏上与井沿相接,麻石铺成的路。玲儿的凉鞋扣不知何时掉了,她率性飞起两脚将鞋踢出一丈多远,赤足上镇。
“天啦,美极了!”一踏上灰褐色的路面,玲儿眯上双眼,晃动着微仰的头,陶醉地喊起来,像刚刚品过一口醇厚的美酒。她说的美显然是因触觉而起,与视觉无关。于是大家纷纷仿效,露出各自的天足。果然,刚触及路面,一丝凉气从足心腾起,穿过胸膛,直逼脑门。如同山泉穿过小溪,荡涤了落红、败叶、枯枝,只留下明晃晃的清澈和透心的凉,透心的亮,混浊的脑子象清空了一样,如同十月的天空,爽朗、明净、空阔……
镇是古老而陈旧的,象吴楚的许多小镇一样,谈不上特别。一条麻石街,两旁是住家或店铺,也都不见人影,我们象闯进了一个逼真的影视拍摄基地,让人感到真实而又不安。麻石铺成的街道从镇外古井一直延伸到码头,约一里多远,也不知过去了多少年,原来浅灰色的条石,在岁月的浸泡中变成灰黑,它的身躯在千百人的践踏下变得嶙峋,惟有无数个朝朝暮暮吸入的天地精华,使它通体变得油亮晶莹,显得厚重而又充溢着闲适的气度,承载着悠悠的岁月和生生不息的生命。麻石路依街势微微向码头倾斜,从挑水人桶沿浪出来的水如润物无声的春雨,使它浑身湿湿的、润润的,纤尘不染,象大户人家的老奶奶,虽满脸皱折,没了门牙,却梳洗得一丝不苟,干净,利落,满头青丝黑亮得晃人眼。街的尽头,清冽的水穿过吊脚楼,盖过了麻石路面,路的前端没入温凉的水中,如舌尖被情人温软的双唇吸吮着。顺势走向舌尖,渐渐地湖水盖过了我们的脚背,玲儿、雀儿忍不住笑闹着奔跑起来,溅起一片白亮的水花。
码头上停着一只平底宽头的渡船,从跳板踏上船头,不但找不到船工,还惊得我们吸了一口凉气,半晌说不出话来。在这个城市生活了这么多年,这小镇似乎也来过,但何曾见过如此烟波浩淼,一眼望不尽的大湖呢?在天空的衬映下,湖水蓝得诱人,舞动的水草中,摇头摆尾的鱼儿在悠闲地穿梭,清晰可见。百米外隐约有一道栈桥立在水中央,连着栈桥的是错错落落的木建筑群,它们被无数的木柱支撑着,宛如一座海市蜃楼。我们被一股莫名的冲动蛊惑,奋力地将渡船划到栈桥下,攀援上去,然后战战兢兢,沿着窄窄的桥面前行。不一会两边用粗糙木板构筑的房屋聚拢来,夹着栈桥,如是,桥便俨然成了街道。平静、幽蓝的湖水在桥下流淌,木屋地板较宽的缝隙中也可见到水的波纹。桥和房屋悬在湖上,人的心也随着悬在半空,赤足踏在厚厚的木板上,发出咯吱的响声,没有半点脚踏实地的感觉。一阵风吹过,悬着的心就象被一排密密的细针刺了一下,微微有点生痛。
氤氲的水汽混合着水草的腥味在这水上街市飘荡,除了蹑手蹑脚的我们,这水榭楼阁空无一人,只有我们走过栈桥发出的单调的吱呀声在湖面回响,很快又没入静静的水中,不再回来。走到村口,也就是栈桥的尽头,我们仿佛立在悬崖上,眼下见不到实实在在的山壁,更让人感到无依无靠,不由自主地后退两步。放眼望去,但见点点白帆在湖的尽头隐隐约约,远远地,天和湖在灰蒙蒙中融合在一起。从云隙中射出的阳光撒在湖面上,泛起闪亮的梦幻般的银光在湖上闪烁。不时,几只沙鸥嘶鸣着穿过头顶,将人的视线引入辽阔的苍穹,思想也随之而去。渐渐地,红日西沉,余晖将眼前望不到边的大湖染成淡红,一种寥廓、纯净、自然、和谐的壮美,一个静谧无声的无限空间强烈地震撼了我的心。不可抗拒的力量,将我交瘁、郁闷、烦躁等世俗的情感扫荡一空。此景、此情,如同金石家的利刃,在我的头脑中留下深深的印痕。
巨大的红日缓缓地溶入湖中,四周开始显得朦胧,蓦然回首,玲儿他们已开始往回走,暮色中他们和栈桥化为剪影,不一会就隐匿于无边无际的黑色天鹅绒般的夜幕中。独立桥头,迎着湖上凉凉的晚风,一股苍凉和孤独感袭上心头,我终于忍不住大声地呼喊起来,可是,连我自己也听不到一丝声响……
我一直怀念着那一望无际的大湖,那湖上的楼阁、湖边的古镇,镇上那厚重、湿漉漉的麻石铺成的街道,尤其是暮春或是初夏,那清冽、温凉、纯净、透明的湖水浸润我的脚趾、脚背的那种无法言语的感受;怀念那独立湖上,感受渺远、空阔、无声的寂静,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悲怆,品味那抛弃一切的空灵。
我曾问过玲儿是否还记得那湖 ,她说:你好象对我说过,但又好象并未去过。我急了,想和她争,却又想不起湖在城郊哪个方位。问雀儿、大力、木头,他们也一脸茫然。为什么我总是觉得去过,好多细节都历历在目?可是她又在哪里呢?一觉醒来,呆坐床沿,半天回不过神来。我开始怀疑自己,又试探着问玲儿。她说:吃晚饭了,快去洗把脸。怎么,又是一天过去了。我睡眼曚胧地望着窗外的夜色,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