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复又撤回到林子的深处。一个个巨大的问号,盘旋在他们的脑际: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糟糕的是,江南因为伤口感染,刚一坐下,就晕过去了。她躺在草地上,人事不省。情急之中,秀才想起一个人来。那人就住在这个公社,而且就在镇上。
那人是这公社一个中学校的语文教师,本地人,曾经就读于省内一所师范学校。文革一开始,他便敏感地感觉到,这是一个出人头地的极好的时机。于是,洋洋洒洒的写出了他的第一张大字报,一炮打响,成了他们这个公社的造反派的头号人物。因为常与其他各派联合行动,自然便与秀才、林辉有了交往。他极佩服秀才和林辉的才能学识,于是,一进县城,便常来秀才、林辉他们这个红色造反派联络站闲谈。并多次邀请秀才林辉到他那里小住几天。秀才和林辉的确去过一次,他招待得十分热情。言语中,总是对他俩以兄相称。
这个时候,秀才忽然想起了这位仁兄。此时此刻,他还会在学校里吗?秀才把他的想法说了出来。烟痞说,不妨一试。
于是,他们趁深夜摸索走到那所中学里了。校园里空空荡荡。所喜的是,那位仁兄的窗口,还亮着灯火。秀才对烟痞江南说,你们在此稍候,说完,他一个人悄悄地走上前去,轻轻地扣打门扉。门里有人问:哪一个?秀才回答说:是我。他大概听着声音还蛮熟,开了门。秀才闪身进了屋里,把他着实地吓了一大跳。他定过神来,一见是秀才,连声说:稀客呀,稀客呀。连忙让座。秀才坐了一小会,便说明了来意。他先是犹豫了一下,最后才答应他们可以在此住一个晚上,只能是住一晚。
秀才自然十分兴奋,立刻走出门去,招呼烟痞他们进屋。
夜深了,大家胡乱地吃了一点东西,便在一间教室里,和衣而眠。那仁兄说了声,我回家去睡,便走了。快天亮的时候,烟痞烟瘾发作,他想起他刚进这中学的院落时,屋檐吊着的一串叶子烟。于是他神不知鬼不觉地走出门去。门一开,他大吃了一惊。学校对面的山坡上,站着一大群人。个个荷枪在肩,大有包围之意。他慌忙跑进屋来:“快跑,我们被出卖了!我们被出卖了!”他惊惶失措地喊道。烟痞和江南,立马起身,冲出门外,头也不回地向林子里跑去。遭糕的是秀才把眼镜给忘在那教室里了。他和眼镜一样,极度近视,没有眼镜,两眼一抹黑,什么也看不清。跑了好远,他又转身去找眼镜,还没有等他从教室里走出来,他便被包围了。
“不准动,把手举起来!”有人喊叫,声色俱厉。
秀才仿佛根本就没有听见。
他这种神态,无疑地激怒了那些已杀红了眼的人。
秀才听见了拉枪拴的声响。他知道,他已是在劫难逃。他从容不迫地低下头,对着他的那一副宝贝眼镜哈了一口气。然后又在他的破烂不堪的衬衣上擦了擦,大约是他不想让他的那一副眼镜被人踩碎,便把那付眼镜放进他内衣口袋里。正在这时,有人扣动了板机。秀才当即倒在血泊里。
那扣动板机的人,绝对以为秀才是准备从内衣里掏武器的。但是,他大错特错了。秀才倒在地上后,他们搜来搜去,什么也没有发现。
而秀才的那一副极度近视的眼镜,却依然紧紧地握在手心。
那扣板机的人,最终还是得到了报应:第二年春天,他和同村的人去担种谷。大雨刚过,山洪暴发。过桥时,别人都过去了,唯他过桥时,桥身断了。他连人带谷,一同跌进河里,被激流冲出数里之外,窒息而死。
30. 在那一刹那,烟痞忽然想吻她一下,是的,只是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地吻她一下。但他竭力抑止了他的那个愚蠢的想法,甚至因为有过这种想法而感到羞愧!
他为他的这个荒唐的想法而浑身躁热起来,如果不是怕将江南惊醒,他真想腾出他的手来,狠狠地抽自己的几个嘴巴。
秀才就是那样的死了。
他们只剩下两个人。他们进入了一条山沟,只顾一路行走,几已分不清东南西北。
江南的伤势已经受到了严重感染,而这种感染,已经危及她的生命。烟痞揣测,那感染很可能就是他们常常听人说的破伤风。遗憾的是,哪里有药呵?没有药,也就无法有效地制止病菌的侵袭。
江南已是寸步难移,烟痞心急如焚。他能扔下江南不管么?不,不!即使是江南有对不住他的地方他也不能在这种时刻,扔下江南不管。
社教的时候,江南整过他。罪名是对社会主义有不满情绪。烟痞爱说点儿怪话。农场越办越糟,最后差点儿连每月的九元钱的工资都发不下来。因为这,他便常常这样评判农场的景况:“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烟痞说的是实在话,有些消极情绪,但算不上一种罪过。加之他常常穿得破破烂烂,就那么一点儿工资,他也大多花在了烟上,那还有什么闲钱去添置衣物?一到了冬季,烟痞便穿上他的那一件叫花子般的大棉衣,那棉衣到处都露出了棉花,几无面料,十分地招人眼神。当然,这也成了他的罪状,诬蔑社会主义。
批斗会一开始,他就被推在了前台,在众目睽睽之下,低着脑壳。江南便领人喊起了口号。随后便上台对他进行批判,联系出身,上纲上线。
他能进行反驳么?不,不能。他真想说,即便是那一件破烂的棉衣,也不是他烟痞的,而是太行给他的。太行当了拖拉机手之后,领了一件工作服,于是,这件棉衣就归他了。那个时候,正是建场初期,荒原上有那么多的刺蓬要砍掉,不然,拖拉机是无法开垦的。于是,他就发明了一个绝招,把棉衣脱下来,铺在要清除的刺蓬上,然后,用身子将那个非常大的刺蓬压倒,这样,砍起那个刺蓬,才不会被那刺蓬伤了皮肤。一个冬天过去了,他砍了多少刺蓬,数也数不清,那棉衣,也就成了那个样子,他后悔都来不及了。他烟痞愿意穿得破破烂烂么?他又不是天生的乞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