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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网先锋论坛文学沙龙长篇连载 → [原创]芭茅岭的那几个知青 (长篇小说)下部:超越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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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芭茅岭的那几个知青 (长篇小说)下部:超越死亡
大漠孤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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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复又撤回到林子的深处。一个个巨大的问号,盘旋在他们的脑际: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糟糕的是,江南因为伤口感染,刚一坐下,就晕过去了。她躺在草地上,人事不省。情急之中,秀才想起一个人来。那人就住在这个公社,而且就在镇上。

    那人是这公社一个中学校的语文教师,本地人,曾经就读于省内一所师范学校。文革一开始,他便敏感地感觉到,这是一个出人头地的极好的时机。于是,洋洋洒洒的写出了他的第一张大字报,一炮打响,成了他们这个公社的造反派的头号人物。因为常与其他各派联合行动,自然便与秀才、林辉有了交往。他极佩服秀才和林辉的才能学识,于是,一进县城,便常来秀才、林辉他们这个红色造反派联络站闲谈。并多次邀请秀才林辉到他那里小住几天。秀才和林辉的确去过一次,他招待得十分热情。言语中,总是对他俩以兄相称。

    这个时候,秀才忽然想起了这位仁兄。此时此刻,他还会在学校里吗?秀才把他的想法说了出来。烟痞说,不妨一试。

    于是,他们趁深夜摸索走到那所中学里了。校园里空空荡荡。所喜的是,那位仁兄的窗口,还亮着灯火。秀才对烟痞江南说,你们在此稍候,说完,他一个人悄悄地走上前去,轻轻地扣打门扉。门里有人问:哪一个?秀才回答说:是我。他大概听着声音还蛮熟,开了门。秀才闪身进了屋里,把他着实地吓了一大跳。他定过神来,一见是秀才,连声说:稀客呀,稀客呀。连忙让座。秀才坐了一小会,便说明了来意。他先是犹豫了一下,最后才答应他们可以在此住一个晚上,只能是住一晚。

    秀才自然十分兴奋,立刻走出门去,招呼烟痞他们进屋。

    夜深了,大家胡乱地吃了一点东西,便在一间教室里,和衣而眠。那仁兄说了声,我回家去睡,便走了。快天亮的时候,烟痞烟瘾发作,他想起他刚进这中学的院落时,屋檐吊着的一串叶子烟。于是他神不知鬼不觉地走出门去。门一开,他大吃了一惊。学校对面的山坡上,站着一大群人。个个荷枪在肩,大有包围之意。他慌忙跑进屋来:“快跑,我们被出卖了!我们被出卖了!”他惊惶失措地喊道。烟痞和江南,立马起身,冲出门外,头也不回地向林子里跑去。遭糕的是秀才把眼镜给忘在那教室里了。他和眼镜一样,极度近视,没有眼镜,两眼一抹黑,什么也看不清。跑了好远,他又转身去找眼镜,还没有等他从教室里走出来,他便被包围了。

    “不准动,把手举起来!”有人喊叫,声色俱厉。

    秀才仿佛根本就没有听见。

    他这种神态,无疑地激怒了那些已杀红了眼的人。

    秀才听见了拉枪拴的声响。他知道,他已是在劫难逃。他从容不迫地低下头,对着他的那一副宝贝眼镜哈了一口气。然后又在他的破烂不堪的衬衣上擦了擦,大约是他不想让他的那一副眼镜被人踩碎,便把那付眼镜放进他内衣口袋里。正在这时,有人扣动了板机。秀才当即倒在血泊里。

    那扣动板机的人,绝对以为秀才是准备从内衣里掏武器的。但是,他大错特错了。秀才倒在地上后,他们搜来搜去,什么也没有发现。

    而秀才的那一副极度近视的眼镜,却依然紧紧地握在手心。

    那扣板机的人,最终还是得到了报应:第二年春天,他和同村的人去担种谷。大雨刚过,山洪暴发。过桥时,别人都过去了,唯他过桥时,桥身断了。他连人带谷,一同跌进河里,被激流冲出数里之外,窒息而死。

30. 在那一刹那,烟痞忽然想吻她一下,是的,只是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地吻她一下。但他竭力抑止了他的那个愚蠢的想法,甚至因为有过这种想法而感到羞愧!

    他为他的这个荒唐的想法而浑身躁热起来,如果不是怕将江南惊醒,他真想腾出他的手来,狠狠地抽自己的几个嘴巴。

    秀才就是那样的死了。

    他们只剩下两个人。他们进入了一条山沟,只顾一路行走,几已分不清东南西北。

    江南的伤势已经受到了严重感染,而这种感染,已经危及她的生命。烟痞揣测,那感染很可能就是他们常常听人说的破伤风。遗憾的是,哪里有药呵?没有药,也就无法有效地制止病菌的侵袭。

    江南已是寸步难移,烟痞心急如焚。他能扔下江南不管么?不,不!即使是江南有对不住他的地方他也不能在这种时刻,扔下江南不管。

    社教的时候,江南整过他。罪名是对社会主义有不满情绪。烟痞爱说点儿怪话。农场越办越糟,最后差点儿连每月的九元钱的工资都发不下来。因为这,他便常常这样评判农场的景况:“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烟痞说的是实在话,有些消极情绪,但算不上一种罪过。加之他常常穿得破破烂烂,就那么一点儿工资,他也大多花在了烟上,那还有什么闲钱去添置衣物?一到了冬季,烟痞便穿上他的那一件叫花子般的大棉衣,那棉衣到处都露出了棉花,几无面料,十分地招人眼神。当然,这也成了他的罪状,诬蔑社会主义。

    批斗会一开始,他就被推在了前台,在众目睽睽之下,低着脑壳。江南便领人喊起了口号。随后便上台对他进行批判,联系出身,上纲上线。

    他能进行反驳么?不,不能。他真想说,即便是那一件破烂的棉衣,也不是他烟痞的,而是太行给他的。太行当了拖拉机手之后,领了一件工作服,于是,这件棉衣就归他了。那个时候,正是建场初期,荒原上有那么多的刺蓬要砍掉,不然,拖拉机是无法开垦的。于是,他就发明了一个绝招,把棉衣脱下来,铺在要清除的刺蓬上,然后,用身子将那个非常大的刺蓬压倒,这样,砍起那个刺蓬,才不会被那刺蓬伤了皮肤。一个冬天过去了,他砍了多少刺蓬,数也数不清,那棉衣,也就成了那个样子,他后悔都来不及了。他烟痞愿意穿得破破烂烂么?他又不是天生的乞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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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7/12 8:48:45
李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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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孤烟朋友娓娓道来的知青故事展现的是那特别年代的连环画,是一段段遥远而清晰的视频。这画与视频里的主人翁是你,是他,也是我。我们不用解说词都能读懂他,但我们的后辈恐怕要等他们象我们现在一样闲下来时才能慢慢读懂他。我甚至还不希望他们读懂,只唯愿我们特别的生活视频不再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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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7/12 8:52:35
大漠孤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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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恨江南,恨得牙痒痒的。他想,总有一天,他要狠狠地报复她一下的。现在,机会来了。但他能在此时此刻报复她么?不能的,何况江南还是他救命恩人呢!江南这会儿,也够惨了,她正需要他的帮助呢。他烟痞人是长得丑点,可心眼儿不坏,这一点,他比谁都要了解的。何况,在星星河边,她还伸手向他烟痞要了一支烟,俗话说,烟酒不分家,是不?

    ……………………

    江南醒过来了。她看见烟痞坐在她的对面。她说:

    “你一个人走吧,我反正是不行了,我可能会死的。”

    烟痞:“别胡说八道,天无绝人之路。就是死,我们也只好死在一起,我不会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的。”

    江南说:“你一个人走,也许还能走得出去。而我,只能成为你的一个累赘。”

    “那我就是拖,也要把你拖出这个鬼地方!”烟痞说得十分坚决。

    于是江南就爬到烟痞的身边,她把头靠在烟痞的肩膀轻声地哭泣起来。

    烟痞便立时感到一阵惶恐。他一个劲儿地说:“你别哭,别哭,你一哭,我心里就发慌。”

    于是江南就不哭泣了。但她的头却始终靠在烟痞的身上。在这个荒无人烟的大山谷里,烟痞就是她唯一可依赖的人了。

    黄昏时分,他们来到了一个小镇的近旁,他们自然不会贸然走进小镇里。尽管那个小镇家家关门闭户。街道上根本就看不见一个行人。而且,屋顶上也不见晚炊的缕缕轻烟。镇上像死了似的沉寂。几只黑老鸦在浓厚的云层下上翻飞。这就是那个白色恐怖时期一幅山区小镇黄昏时分的白描画。

    天似乎要下雨了。他们必须尽快地找到落脚步的地方。烟痞说,哪里有石山,哪里就会有山洞。他没有说错。照此办理,果然在一座石山的山腰,找到了一个山洞。江南不由得对烟痞陡生敬意,因为他的丰厚而又能活学活用的地理知识。他们钻进了山洞。那是一个很大的山洞。和他们芭茅岭农场那石山上的山洞一样。洞口射进来的一丝微弱的光线,使他们发现了地上有着几堆灰烬。这大概是一些放牛仔子烤火留下的遗迹。

    他们就在那个山洞里歇了下来。天黑下来的时候,烟痞去到不远的田地里,拔来一些罗卜和红薯,算是充了一餐饥。

    尽管还是夏天,白天很热。但到了夜里,山洞里就让人感到了很冷。疲乏已极的他们还是很快地睡着了。半夜里,江南忽然爬到为痞的身旁,烟痞顿时感到身边有一股灼热的气息。他醒了过来,当他发现了是江南,吓了一大跳。他问:你怎么没有睡?江南没有说话,却抓紧了烟痞的手,把烟痞手放在了她的额头上。她的额头火一般地发烫。她在发着高烧。烟痞连忙坐起身来,这时,江南伏在他的身上,轻轻地说,抱紧我,抱紧我。我好冷,好冷!烟痞想推开她却又不忍心,只好脱下他的那一件破旧的、肮脏的夹克衫,把她包了起来。她便依靠在烟痞的胸口,睡了下来。

    她睡着了。睡得十分安详。

    而烟痞却再也睡不着了。因为江南对他如此信赖,使得他深受感动。他发誓:只要他烟痞活着,就决不扔下她!

    在那一刹那,他忽然想吻她一下,是的,只是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地吻她一下。但他竭力抑止了他的那个愚蠢的想法,甚至因为有过这种想法而感到羞愧!

    他为他的这个荒唐的想法而浑身躁热起来,如果不是怕将江南惊醒,他真想腾出他的手来,狠狠地抽自己的几个嘴巴。

    下半夜,烟痞感到江南的呼吸更加的急速起来,额头的温度已经更加烫手。他心里想:“江南不行了,她高烧不止,不去治,可能小命不保了!”他擦亮他仅有的几根火柴。亮光下,他看见,江南的嘴已烧得开裂、起泡。她的脸色通红通红。她已经昏迷人事不省了。

    江南的生命危在旦夕!

    他决心冒险将江南背到那个不知名的小镇上去,那小镇,一定有医院。

    沿着山下的一条林中的小路,摸着黑,背着江南急忙地走了。

    而江南却不忍心再要他背着了。

    “放下我,放下我,让我自己走。”江南在他的背上喊叫着。

    她还能够走路么?不能。她的伤势如此恶劣。假若他不将她背出这片魔鬼般的树林,她和他就都会死在这里,连骨头都不可能留下,全都会喂了那些野兽,他才不愿意那样呢!一个人要是死了,连个坟墓都没有,将来谁还会记得他们呢!

    江南终于不再说话了。也许是她明白了烟痞的心事。她哭了一阵子后,就将她的头,靠在了烟痞的背上,似乎是睡着了,因为她一直没有了动静,不说话,也不哭,轻微的鼻息,喷在他的脖子上,痒痒的,弄得他走起路来,就像打摆子一样,脚根儿老也站不稳。

    烟痞一直将江南背进了那个小镇。

    小镇上,行人极少,几乎家家关门闭户。假若有几个人走动的话,也是那些戴着红袖章的贫下中农自卫队的队员们,他们一个个背着枪杆扛着梭标,穿着各色各样的服装,有的悠闲,有的匆忙,那情景,令你不能不想起一些电影里的场景,想起了那些旧社会的民团。对于一个陌生的男子背着一个女子忽然闯进街头,他们没有马上反映过来。而烟痞就趁着他们还在犹疑不定的那一刹那,走进了小镇上的卫生院。

    “救救她,她快要不行了。”

    诊室里的那个农村妇女模样的年轻的女医生,漠然地望着他。

    “你没有听见我的话吗?”烟痞一下子大光其火,他吼了起来:“你们的良心都被狗吃了吗?”

    他的那个样子确实是挺吓人的。他的衣服被树枝挂破了,破碎的衣襟里,露出了带血迹的皮肉。头发也乱七八糟的散在脸上。而那肮脏的脸,总有一年没有洗过了罢?他像是一个野人,不,似乎更像是一头野兽。

    这时,走进来一个中年男子,一个戴着眼镜的知识分子模样的人,他望了一下烟痞,又望一下那个女医生,非常为难地背过脸去。

    烟痞说:“医生,我求求你们,发挥一下白求恩的高尚精神,救救她吧,她快要死了,你们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这一句话起了作用,那个男医生立即吩咐烟痞将江南放了下来。江南躺在一只小小的木床上。男医生开始做准备了。而那个女医生,却气鼓鼓地走了出去。

    “她是什么人,是医生么?”烟痞问。

    “她是赤脚医生,不过,现在可是我们这个小镇卫生院的领导了。”那男子回答说。

    “怎么找这么一个人来当头儿?”烟痞说。

    “现在事情说不清楚,现在是非常时期。”

    后来烟痞才知道,那男医生毕业于省内一个高等医科学府,毕业时,凭着一股热情,来到了这个穷乡僻壤,他的榜样,就是白求恩大夫。刚才,烟痞在情急之中,说了白求恩的大名,使他的心灵受到了一阵强烈的震动。

    他也豁出去了,因为他眼下也是被监控的对象。

    外面走进一个人来,气势汹汹。他的身后,就是刚才走出去的那个女赤脚医生,小镇卫生院的头号人物。

    那人虎视眈眈地盯着烟痞,烟痞也很不客气地眼望着他,横眉冷对。一付很不恭敬的样子。

    “你们是什么人?从哪里来的?”那个人严厉地问。

    “长沙知青,从山林里来的。怎么样,非常奇怪吗?”烟痞不亢不卑地回答说。

    这时,那个女赤脚医生竟然说出令烟痞一辈子都有难以忘怀的话。

    她说:“卫生院是为我们贫下中农服务的,不是为反革命治病的。”

    烟痞问:“我们是反革命么?我们的额头上刻着‘我们是反革命’这几个字么?”

    他们吵了起来。

    门外一下子来了不少的人。有的背着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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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7/12 8:57:57
大漠孤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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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情况不妙。情急之中,烟痞掏出了江南的那支将军手枪。此时此刻,那只小手枪的枪口,就对准那个站在他对面的人的胸口上。烟痞估计,那人是个头儿。

    他发起火来:“你们知道她是谁的女儿?他是……”烟痞随便地说出了一个战功卓著,声名显赫的将军的名子。

    没有几个人知道那将军是谁。但被他用枪口比着的那个人,却为此受到了震憾。他用手挥了挥,将他手下的人赶了出去,他对烟痞说,你说的那一切是真的?

    烟痞点了点头。

    “你把枪放下,你说的那个将军,我知道,他就是我们那支部队的司令员!”那人真情实意地说。

    烟痞将他的枪放下来了。他感到他的后背,冷汗直流。

    他说:“你们要将她的伤治好,至于我,只要她的伤好了,你们可以将我扣下来,杀也好,剐也好,你们看着办。”

    那个人命令那个男医生快动手术。之后,他走上前来,拍了一下烟痞的肩膀,说,你怎么不早说呢?

    他们坐在门口的一张木椅子上。烟痞虽说是坐下了,但手中依然还握着枪。

    他没有放松他的警惕。这是生活教会他的。

    他有一两天没有烟抽了。这一下子,他一坐了下来,脑子里什么也不想了,他只想抽支烟。一想起烟来,他不由得就哈欠连连。

    但是,当他身旁的那个人从口袋里掏出他的烟盒请他抽烟时,他竟然拒绝了。这是他这一生之中,第一次拒绝别人递来的烟。而那个人却在笑他,算了吧,看你那手指头,我就知道你是一个大烟鬼子。别装模作样了。他递来一支卷好的烟,烟痞想,要不接那烟,便是有些不敬了,他终于抑止不了那烟的诱惑,将那人递来的烟,点上了火。一两天没有与烟结伴,他竟然被那烟呛了一口。

    他们没有说话。默默地坐在那儿。

    那个人似乎在想着什么,想什么呢?他在想,烟痞说的那个将军,是他当兵时的一个大军区的司令员。那可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在红军时代,他就是一员虎将,指挥军队作战,几乎无往而不胜。但现在,他是不是也和那些将帅一样,身临囹圄了呢?他不理解,这么一场文化大革命,怎么有那么多的人被关、被整、被打倒了呢。难道有那么多的高级领导人都在反党反对毛主席?这可能么?

    从部队回到村子里后,他当上了大队的民兵营长。不久前,有人下达了通知,要他们将仓库里的所有谷物全都卖掉,换了钱,去买枪,去打梭标,说是要将革命进行到底,就要将一切地、富、反、坏、右,连根铲除,杀他一个不留。不然的话,我们就会亡党亡国,无产阶级,人头落地,血流成河。

    想到这里,他不敢再想下去了。邻近的村子,昨天已经开了杀戒:一个本本分分的老实巴交的地主崽,还没有讨过女人,昨天,在村外的那块红薯地里,就被人枪杀掉了。一个夜晚,他那个老娘,都在那红薯地里哭,哭得山动地摇。

    门开了,那个戴眼镜的中年男医生走了出来。他说:“幸好来得早,不然伤口恶化,就没法救了!”

    烟痞连忙走了进去,他也跟着走了进去。他看见将军的女儿平躺在病床上,睡着了。长得真的漂亮。但无论他怎么看,都不像他心目中那位将军,他是见过那位将军的,将军到他们部队大阅兵的时候,他就站在队列,而且还是站在最前列。

    也许,这小女子像她的娘老子,他想。对于江南是不是那位将军的女儿,他已没有丝毫的怀疑了。


31. 当那块巨大的石壁,那块当年红军刻着路标的石壁,又显现在他们眼前的时候,他们才发觉,原来,他们大半天的辛劳,只是在这山林中,走了一个圆圈罢了,小溪和山林和他们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舒虹和叶清终于走不动了。她们一屁股坐在地上,喘着粗气,后来干脆躺了下去。他知道,在这个时候如果让她们一直就那么躺着,也许,她们就会永远也爬不起来了。他不敢躺下,甚至连坐一下都不敢,尽管他也感到头晕目眩。

    他背靠着一棵大树,望着那永远也走不出的树林,心里边在发愁。

    他又想起了那一群狗,那一群可恨的狗。如果不是它们骚扰一番,他们和伙伴们就不会走散,那么,他们也许已经顺利地走出了这个大森林了,至少,大家是在一起,他肩上的担子就不会这么重了。眼下这两个弱小的女孩,已经是筋疲力尽,就是拖着她们走,怕也是走不出这个无边无际的大森林了。何况他也拖不动她们了.

    他们没有找到红军走过的那条路。其实这林中原先根本就没有一条路。当年红军从这儿路过的时候,大约只是顺着一个既定方向往前走罢了,那路标所指的只是一个方向,而不是一条现成的路。

    他很伤感,也很灰心。但眼下还不是灰心失望的时候,倘若他要是灰心失望了,那么, 他们也就永远被困在这个原始森林里了。森林里就会多出三堆白骨,不,连白骨都有不会存下,山里的野物,会将他们啃得一干二净。

    他喊醒了她们。

    “我走不动了,实在是走不动了。”叶清连眼睛都不睁开,有气没力地这么说。

    “走不动也得走呵,不然,天黑下来,行动就不方便了。”他说。

    她们没有出声。舒虹睁了一下眼睛,又闭上了。

    总不能用树枝抽她们吧?他真的有些着急了。

    望着地上躺着的那两个女孩,他心里陡然生出无尽的怜悯。他想起了芭茅岭了,想起了他们曾有过一段田园式的恬静而安宁的生话,心里对那个信口开河,胡言乱语的女人,充满了憎恨。“文攻武卫”,他*的,就是这么几个字,弄得这个世界处处都在撕杀、打斗,不然的话,他们何至于陷入这种绝境?

    他想抽支烟,但烟早就没有了。口袋里,只剩下半盒火柴。幸而还有着这半盒火柴,不然的话,他们是不可能度过那林中漫漫长夜的。火柴可以点燃枯草,而火不仅可以抵御山林里的寒冷,消除长夜的寂寞,带来光明,最重要的是,它防止了山林里的野兽向他们发起突然袭击。

    一想黑夜不久即将来临,他心里就发怵了。他们已经熬过了两个夜晚了,第三个夜晚,他们还能够熬得过去么?

    他忽然感到肠胃一阵痉挛。那是一种饥饿的感觉。他想起了妈妈做的肉汤,那么可口喷香的肉汤。然而,那是多么遥远的事了,好几年了,他没有喝过那种肉汤了,假若现在有那么一份,不,是三份肉汤摆在眼前,那是多么的好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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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7/12 9:0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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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望梅止渴,”他想。他想起了《三国演义》那书中的一段描写。故事还没有想完,他忽然拍着脑门哑然失笑了:“我何不用用此计?”

    他走到她们的身旁,说:“喂,还不起来,刚才我看见那林子里有一阵炊烟,兴许那里有人家,可能是梁小明和蛮子他们,也未可知?”

    这一句话还真的管用。她们立时从地上坐了起来。

    “你说什么?梁小明和蛮子他们,就在这附近?”她们异口同声地问。

    “我是这么想的。反正我是看见了一阵炊烟,就在一里之外。”他只好一本正经地说了。

    “你不是在哄我们?”

    “当然不会,再说,现在我还会有那么一份闲心来跟你们开玩笑么?”

    她们兴高采烈地从地上跳了起来。

    然而,他们走了许久许久,却什么也没有遇见。只有一条小溪,在他们的眼前闪现,他们似乎与小溪有缘。

    那么就顺着这条小溪走吧,无论这条小溪多长,总有一个尽头。

    当那块巨大的石壁,那块当年红军刻着路标的石壁,又显现在他们眼前的时候,他们才发觉,原来,他们大半天的辛劳,只是在这山林中,走了一个圆圈罢了,小溪和山林和他们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你说的那山里的人家呢?怎么不见了?”舒虹惑疑地问。

    “我哪里知道?”罗远是决不能说出他的那个锦囊妙计的,不然的话,舒虹可真的要生气了。

    “我想罗远一定是饿晕了头,累花了眼了,这山里哪来的人家呢?”叶清在一旁插嘴道。

    “随你们怎么说,反正我是看见了一阵炊烟的,”他自然是天机不能泄露。

    “那,炊烟呢?”舒虹问。

    “当然是烟消云散了,谁要你们睡得跟死猪一样,雷打不醒。”

    “好呀,你竟敢骂我们,”她们两个一涌而上,他转身就跑。

    小溪里,水花飞溅。他们打起了水仗,却没有想到弄湿了衣服。等他们欢腾的嬉闹停下来时,才发觉, 他们个个都有成了落汤鸡。

    “我想洗个澡,”舒虹说。

    “我也想洗个澡。”叶清说。

    爱清洁和美,是女人们的天性。

    于是,舒虹命令道:“转过脸去。”

    他转身走远了。

    他躺在一片草地上。这儿什么也看不见,看不见小溪流水,更看不见那两个洗澡的女孩。只看得见蓝天白云。假若没有这么多的灾难,一个人躺在这样的蓝天之下,该是多么的美好!

    阳光在灿然的照耀,石壁之上的山花在灿然的微笑,林木郁郁葱葱。他想写一首诗,写下他此刻的感受和心境。然而,这时,却从小溪中,传来叶清惊惶失措的呼喊:“我的衣服被水冲走了,我的衣服被水冲走了!”他想站起来,但是不能,那里是两个女孩在洗澡。他想起了星星河,想起了那一个早晨,想起他看见了舒虹光着身子在星星河的美丽的倩影,那是一个多么难忘的早晨。

    他听见舒虹在小溪里喊他:“把我们的挎包扔下来。”

    他照此办理。

    不一会儿,两个女孩从小溪里走上岸来。舒虹说:“幸而我们带了挎包,不然的话……”说到这里,舒虹俏皮地望了望叶清,叶清的脸红了起来。

    他没有吱声,一个人走下了小溪里,痛痛快快地洗起澡来。他感到,他的精神,清爽多了。

    脚底下有个什么扎了他一下,他弯下身子。水是那么的清澈,可以一眼见底。他看见有一个小小的玩艺儿在水中闪光,阳光照耀着它,五彩斑烂。他将那个小玩艺儿拾了起来。那是一只发夹,一种女孩戴的发夹。再看一下,又是那么的熟悉,是小玉的?他想。是的,是小玉的发夹。因为这只发夹是舒虹送给她的。那还是小玉来芭茅岭农场不久,他和她们一同上街赶闹子的时候,舒虹特地给小玉买的。这就是说,小玉来过这里?小玉他们一定也是在这儿路过,或是和他们一样,也在这儿洗过澡?这种想法,使得他兴奋无比。他欢呼雀跃般地从溪中跑上岸来,一边跑一边高声大叫:“小玉的发夹,小玉的发夹,小玉他们来过这里!”

    他忘乎所已,竟然忘了他是穿着一条短裤衩,站在了两个女孩的面前。

    小玉的这只发夹,无疑地为他们带了巨大的希望。当舒虹在那儿细细地辨识发夹的时候,叶清竟然忘情地吻了他一下,弄得他真的很难为情。他的脸刹那间红了起来,偷偷地瞟了舒虹一眼。而舒虹却似乎视而未见。却拖着叶清跑下了河滩。于是,那河滩上,便响起了她们那清脆的呼唤:

    “小玉,小玉,你们在哪儿?请回答。小玉,小玉,你们在哪儿?……”

    寂静的山林中,两个女孩的呼喊声,传得很远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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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遗憾的是,梁小明永远也找不到那条小溪了,草丛中,一条不知名的毒蛇咬了他一口。他只感到脚脖子上有一点痛,像是什么东西扎了他一下,他扯起裤脚步边一看,有一圈被蛇咬的印记,齿孔有黑色的血溢了出来,很快地,他便感到全身麻木,神志不清了.无数的幻觉,在他的脑子里飘浮晃动,蓝天、白云、

芭茅岭的田园、故乡的城市、宽敞的林荫大道、他的那间阳台小书屋……

    那民兵营长径直上了公路,来到一辆大卡车前,拉开了车门。他跳上了车,转动了一下钥匙,竟然打着了火。他命令他的那几个下属,将江南抬了过来,扶着她上了驾驶室,烟痞也跟着上了车。

    车开动了。

    卡车先是很不听话,那当然是他久未开车手生的原故。在部队当兵的时候,他参加过汽车驾驶培训。那个时候,他能够将汽车开得飞一般地跑。后来,回到家乡,就没有开过车了。这辆汽车,不知是哪个司机仓促之中扔在这公路上的。也许是畏惧惨烈的武斗和屠杀,他在逃走之前,竟然忘了将车钥匙取下,甚至于连车门都未关上,就那么逃之夭夭了。这种情况,在那个年月是经常发生的,那年月里,在那个山区的公路上,经常可见被他的主人——司机扔下的汽车,孤伶伶地呆在路边,没有人对此表示有什么惊奇。

    烟痞的心里打起了小鼓,卟咚卟咚的。

    他说:“老兄,你可别把我们送下了山崖哟!”

    “那能呢,”那个民兵营长非常有信心地说。“在部队那会儿,别说这车,就是坦克我也能玩得飞转的。”

    他明显地是在吹牛皮了。烟痞也不与他计较,反正他们是坐在汽车上了,再过一会儿,他们就要到那个炮兵的团部了。

    仅仅只有一天多一点时间,烟痞便和那个民兵营长称兄道弟了。烟痞有这方面的天才。他能够和任何人打交道,正人君子,三教九流,甚至牛鬼蛇神,他都能很容易地和他们说上话,对上味。

    车开始平稳地在公路上行驶了。

    烟痞也就放下心来了。

    他想抽支烟。但是江南就坐在他的身旁,他怕呛着江南,于是,那刚从口袋里掏出来的烟,又放进了口袋里。

    他咽了一口口水。

    江南昏睡着,她的伤情又一次恶化,那个小镇的医疗设备太差。也许正是这个原因,那民兵营长才会想起驻防在邻省边界的那个炮兵团?总不能让将军的女儿死在他的家乡吧?那就太对不起那个战功显赫的将军──他的司令员了。

    他和那个炮团团部通过电话。说是要找张参谋,他是张参谋的老战友,那战友比他幸运,都当上作战参谋了。但是,炮团回答他说,他要找的人,不在部队,下去执行任务了。尽管这样,他还是要将江南送到那个团部去,他就不相信,那个炮兵团,会将他们拒之门外。

    大卡车一直开到炮团团部大门口。值勤的哨兵挥手示意停车。那个民兵营长跳下了驾驶室。哨兵问明原由,立即摇响电话向团部作了汇报。团部命令:放行。

    江南被送进了团部医院。烟痞被带到了团部接受询问。

    “你们是芭茅岭农场的长沙知青?”

    烟痞大或不解:他们怎么知道我们是长沙知青?而且还是芭茅岭的知青?他想起了那个支左的郭排长的话 ,他说他是要向他的团部汇报的.他没有说假话.

    烟痞点点头。

    “你们一行就两个人?其他的几个人呢?”

    烟痞回答说:“其他的几个人走散了.我们一行是三个人。”

    “你们其中还有一个人呢?”炮团的首长问.

    “他死了,”烟痞说。“他死得很惨。”

    他说出了秀才被枪杀的经过。他哭了,他并不因为他的哭而感到羞愧。

    团部那个政治部副主任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安慰烟痞说:“我很难过,和你一样。但是,我希望你不要在部队和任何人谈起此事。你能够做到吧?”

    烟痞点了点头。

    后来他才知道,这个部队有许多武汉籍的指战员,“7。22”事件发生之后,有一些指战员的亲属不是死于枪弹之下,就是死于浩渺的大江之中,虽然部队做了大量的工作,但依然情绪波动,军心未稳。

    从团部出来之后,他被一个战士领着去团部医院。远远的他看见两个熟悉的身影。那是眼镜和梁小明么?这怎么可能?天底下难到真有那么奇妙的事?但那不是他俩,又能是谁?他正在疑惑,梁小明和眼镜已经向他跑了过来。

    “张兴初,是你么?”梁小明大声地喊叫着他的名子。梁小明是从来也不称他为烟痞的,只有在梁小明呼唤他的大号之时,他才能想起他姓甚名谁了。

    他们拥抱在一起了。

    烟痞跟他们谈起了秀才。他的眼圈湿润了。

    眼镜和秀才有深交,自然放声大哭了一场。梁小明忧郁地低着头,他很悲哀。他想起了叶清,也想起了罗远和舒虹,还有蛮子和小玉,他们现在在哪里呢?

    他们走进团部医院。江南已经动完了手术,睡着了。她太累了。门外,那个民兵营长还没有走,他很想和江南道别,但江南看样子一时半会是不会醒过来了。他只好再一次从窗口往里看一眼江南,走了,很是遗憾的样子。

    当天下午,烟痞、梁小明和眼镜,被一个参谋带到了团政治部。曾经和烟痞谈过话的那个政治部副主任,拿出了一件女式衬衣,让他们辨别。梁小明一眼就认出来,那是叶清衬衣,是的,那是叶清的衬衣。那件衬衣是派出去搜索的小分队从河滩上拾回来的。

    梁小明知道这个情况后,当场就流出了眼泪。叶清遇难了。他想起了山林中的那一只狼。

    团政治副主任安慰他说:“情况可能没有那么严重。从这衣服上看,没有丝毫迹象表明受过野兽的撕咬。衬衣完整无缺,且没有血迹。这就是说,你们这个女知青,现在还活着。小分队仍在林子里执行任务,有消息,我们会立即通知你们的。”

    第二天一早,烟痞他们一睁开眼,就没有看见梁小明。只见他写了一张小纸条,放在枕头旁。那纸条上写着:“诸位:恕我不辞而别。我要去寻找叶清他们。我不知道他们是否还活着,但我一定要找到他们。”

    梁小明就是这样的走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他又回到了大森林里。不过,没有迷路。他的头脑很清醒。他一边走,一边做了路标,那是在中学时,他和罗远以及其他的同学们在岳麓山玩游戏时用过的。他们设置的路标,不仅仅是用粉笔在大路上划箭头,那就太没有意义了。他们可以用树叶、树枝、石块以及其它的方法设置路标,总的原则是就地取材,又能使你容易辨别。比方说,用三个石子儿,就可以摆成一个三角形,那就是一个箭头了,用一根树枝捆在树杆上,没有叶子的那一头,就指示着一个方向。

    梁小明每走十来步,就设置一个目标,其一,是为了自己不会迷失回来的路途,其二,他想,只要罗远看见了这些路标,他一定能够识辨得出来,这是他,梁小明设置的,他们就一定能够顺着这些目标走到炮团。他相信叶清不会独自一个人在林子里,她一定会和罗远、舒虹在一起。

    但他没有找到他们。森林太大了,大得无边无际。太深了,深得无法探测。那条小溪在哪儿呢?他想找到那条小溪,部队的那个小分队,就是在一条小溪旁拾到叶清的衬衣的。他要找到那条小溪。

    遗憾的是,他永远也找不到那条小溪了,草丛中,一条不知名的毒蛇咬了他一口。他只感到脚脖子上有一点痛,像是什么东西扎了他一下,他扯起裤脚步边一看,有一圈被蛇咬的印记,齿孔有黑色的血溢了出来,很快地,他便感到全身麻木,神志不清了。无数的幻觉,在他的脑子里飘浮晃动,蓝天、白云、芭茅岭的田园、故乡的城市、宽敞的林荫大道、他的那间阳台小书屋,书架上放着他的珍藏,他的那本夏里亚平传记还在那里么?他想了达妮娅,那个异国女孩,她为什么总是用一双忧郁的目光在注视着他?叶清怎么会捧着他的像片掩面而泣?母亲掀开琴盖正在弹奏一支悲哀的曲子,是谁的曲子,他很熟悉,却一时无法想起来了……

    他真想唱一支歌,却怎么也唱不出来了。他有那么多的歌要唱,他有那么多的歌想唱,可是他该先唱那一支歌呢?仿佛全世界的歌,一下子全都涌现在他的心头。

    然而,一支歌都没有唱出来,他的心灵之弦就断了。

    他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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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也许是天幕被雨水冲洗过罢,这会儿明净如洗。因为宝蓝色的夜空衬托,星星也就显得更加的明亮了,一轮明月,如同一个大大的圆盘,挂在天边。她想起了芭茅岭。那一天晚上,她和梁小明坐在那个被他们命名的马鞍山下,那一个夜晚的月亮,也是这么的圆。

    尽管舒虹和叶清在小河滩上大声地呼唤,但是,小玉他们没有回应,回应的只有远远的山林里传来的回声。

    看来小玉已经走远了。她和蛮子是不是在一起呢?他们一共是几个人?梁小明也和他们俩人在一起吗?

    叶清坐在河滩上,这样想着。

    已是黄昏。过不了多久,天就黑了。一想到黑夜,她就感到非常的恐惧。饥饿、寒冷、野兽和那些无法知其名的各种小咬,叫她整夜都不得安宁。而那无边无际的夜色,就像一张巨大的网,将他们笼罩。没有一丝亮光,一丝希望,整个儿地像是掉进了一个深不可测的地狱之中,人们常常说的地狱,也许就是这个样子。

    她走不动了,尽管罗远和舒虹搀扶着她,她也无法再挪动自己的脚步了。她的双腿像棉花似的软绵绵的,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她恳求他们,歇一会儿吧。但是,罗远没有同意,并且斩钉截铁地说:无论怎样,意志不能垮,不然,他们就是死路一条了,不然她也就永远见不着梁小明了。罗远的这一句话,是有意说给她听的,是的,她要是死了的话,当然也就永远见不着还活着的梁小明了.《聊斋》里所说的那些美丽的爱情故事,现实生活中是不可能存在的,那是蒲松林躲在小屋子里编造的一连串的神话。

    他们躲避在一块巨大的石壁之下,因为天突然地下起了暴雨。而一阵大雨之后,天就黑了下来。

    也许是天幕被雨水冲洗过罢,这会儿明净如洗。因为宝蓝色的夜空衬托,星星也就显得更加的明亮了,一轮明月,如同一个大大的圆盘,挂在天边。她想起了芭茅岭。那一天晚上,她和梁小明坐在那个被他们命名的马鞍山下,那一个夜晚的月亮,也是这么的圆。

    梁小的眼睛,梦一般地望着她,后来又情不自禁地吻了她一下。她便依偎在他的怀里,听着他讲过去的一段美丽的故事。他讲起了达妮娅,那个美丽的异国女孩。

    故事说完了,叶清叹了一口气:“真是一个美丽的爱情的传说,”她仰起了头,忽然问道:“你爱她吗?”

    梁小明坦荡地说:“我说不清楚,不过,有过一段很长的时间,特别是来到芭茅岭之后,我常想念她。”

    “唉,要是我是达妮娅就好了,那么我就会常常在你的心里了。”叶清纯真的说。

    “可是,可是,那是过去,”梁小明红着脸儿说,“我希望你能够原谅我。我既然爱上了你,就应该将我的过去,向你作一次表白,你不会因为这个,而生气吧?”

    罗远曾经对她说过,梁小明是一个优异的青年,罗远没有说错。她为梁小明能够向她述说他隐藏在他心的深处的这一段情感故事,而深为感动。他是值得信赖的,值得她将她的一生托付给他。

    然而,这个时候,她哪里会知道,梁小明已经永远地离开了人世,他的遗体就躺在离他们不到一公里的那个林子里。现实就是这么的残酷,命运有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充满着悲哀。

    叶清倒在地上了.他和舒虹无论如何也没有将她拖起来,却反而被叶清拖倒在地.他们再也没有力量站起来身子来.迷糊中感觉到有几个人出现在林中,听见他们在大声地呼喊:

    “报告首长,报告首长,最后的四个人已经找到,最后的四个人已经找到,其中的一个已经死亡,其中的一个已经死亡┄┄

    在此之前,他们发现了梁小明的遗体.

34. 梁小明的母亲掀开了琴盖,含着泪,弹起了贝多芬的《悲怆》。在那个年代,这是复辟之举,是会挨批挨斗的,甚至会招来杀身之祸。红卫兵们、打着各种旗号的造反派们,会将她打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脚。但她顾不了那么多了。死有何惧哉?她已经失去了她人生最大的希望,人生的支柱。她活在这世界上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一个星期之后,他们由部队派车将他送到了安全地带。他们到了桂林,在那儿搭乘了开往长沙的火车。

    第二天,罗远就和舒虹到了火葬场,在舒虹母亲一个好心的同事帮助下,他们寻到了她母亲的骨灰盒。舒虹哭得死去活来。

    几天之后,他们才聚集一起,到了梁小明的家。他的母亲根本就不知道梁小明已经不在人间,竟然还问他们,小明怎么没有回长沙来?他们一时哑口无言。他母亲从他们的神色中,看出了不幸的信息,即时,就昏死过去。

    许久,她才苏醒过来,他们便对她说出了真情。她依然沉陷在悲痛之中。她说:“我总是在做着恶梦,这些天来,我一直被恶梦纠缠。但我没有想到,小明竟然会离我而去。唉,白发人送黑发人,其悲至极,其悲至极呀!”

    她掀开了琴盖,含着泪,弹起了贝多芬的《悲怆》。在那个年代,这是复辟之举,是会挨批挨斗的,甚至会招来杀身之祸。红卫兵们、打着各种旗号的造反派们,会将她打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脚。但她顾不了那么多了。死有何惧哉?她已经失去了她人生最大的希望,人生的支柱。她活在这世界上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没过几天,他妹妹罗逸被判了无期徒刑。因为她的日记.据说那日记中写了不少反动的言论,矛头直指中央文革领导小组。她成了一个现行反革命。

    蛮子的爹被打断了几根肋骨,人也疯了,最后连人影都不见了,他失踪了.

    秀才的舅舅,一个中学的数学教师,那时还关在牛棚里,当他得知秀才的已经死了,大泪滂沱.他死了?他死了?他不相信秀才会死去,那是一个活生生的青年,怎能么就那么快的走了?

    林辉的母亲因为林辉的死,长眠不起.不久,就与世长辞了.好多年之后,林辉的舅舅从台湾回大陆省亲,曾到过芭茅岭寻找过林辉的坟墓,但没有找到,只好长叹一声,离去了.林蓉也跟着她的舅舅去了台湾,后来听说,她定居在太平洋西岸的那个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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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久,舒虹就被上面来的人带到省城长沙去了。原来她的父亲是联合国的一个官员,中美会谈的时候,他向中国政府提出一个要求,希望中国政府能帮助他找到他的妻子和女儿。舒虹就是这样到了北京。她与她的父亲第一次见了面。

    二个月后,他们从长沙返回了芭茅岭。那是一个冬日的早晨,他们下了火车,又上了军车。为了保障知青返回农村抓革命促生产,上级命令支左部队派军车护送。车过双牌盘山公路之后,就进了道县境内。他们站在车箱上,举目四望,一片萧条景象。田地里几无农人,村舍鸡犬不闻。血腥的残杀,虽然制止,但阴云依然未完全消褪。无数冤魂,依然还在面对苍天,要讨一个说法。然而,苍天无语,默默无语,难以作答……

    第二年的冬天,当那个最高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一出台,他们那个纯知青的芭茅岭农场,也就撤掉了。农场知青进行了第二次安置,插队到了农村。他们全都分散了。

    烟痞被分在一个最穷最偏僻的生产队,那里,每天出工,十分工才九分钱。肚子就更难填饱了。所幸那个生产队种了不少烟,他也就无所谓了。得过且过吧,他常常这样安慰自己。只是,他因为没有了那些往日的同伴,常常感到无聊和寂寞。因此,他便常常不在生产队,而是像个云游的和尚,到处游荡。一日,他到了罗远的那间小屋,他说:“中美要建交了,你知道不?”

    罗远摇摇头。插队的第二年,他就进了深山老林当了个民办教师,深居简出,孤陋寡闻。但是,不久,舒虹就被上面来的人带到省城长沙去了。原来她的父亲是联合国的一个官员,中美会谈的时候,他向中国政府提出一个要求,希望中国政府能帮助他找到他的妻子和女儿。舒虹就是这样到了北京。她与她的父亲第一次见了面。

    “对于中国众多知识青年的命运,我还是耳有所闻的,我建议你能和我去美国,在那个国家,无论怎样,都要好得多。”她的父亲说。

    舒虹拒绝了。她不想去一个陌生的国度。

    她的父亲感到非常惊讶:“中国的农村是那样的贫穷,难道你一辈子只想当个农民吗?”

    舒虹依然固执己见。

    她父亲似乎明白什么。他问:“你一定有了心爱的人了,是这样吗?”

    舒虹点点头。

    她的父亲只有妥协了。他说:“我尊重你的选择。但我很想见见那个青年人。”

    然而,罗远没有到北京去。他不可能到北京去。他扔不下那些穷苦的山民子弟,他们读点儿书真的不很容易, 翻山越岭,趟水过桥,往返来回一天要走好几十里。而且罗远是这一副破衣褴褛的模样,一种营养不良的脸色。总之,他没有去。

    半个多月之后,舒虹回来了。罗远在小镇上的那个小站接她。她一下车,头一句话就是:“我们结婚吧!”

    罗远和舒虹的结婚仪式非常简单。来客不多,除了新结识的朋友,就是芭茅岭的那些知青们。

    然而蛮子和小玉没有来,他们深居深山老林。没有人通知他们。蛮子非常喜好一种自由自在的生活方式,无拘无束,淡泊其志,他说,这是人生最高境界。

    烟痞也没有去,他不知仙游到了何方.为此,他后悔死了.婚礼上烟还是可以尽量抽的吧?

36. 江南生气了:“我是真诚的。是的,我爱过林辉,但他生前并不知道,这很可悲。无论是对于他还是对于我,都很可悲。我甚至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都认为我是不可能再爱别的人了,那样,就意味着一种背叛。但是,现在,我不这样想了,我要寻找我的生活。我还有一段人生的路要走。但在这个世界上,似乎没有我所爱的人了,除了你。请你不要误会,我不是为了报恩。”

    后来他们回城了.

    回城后,烟痞成了一个标准的股民,整天在证券公司交易大厅撕杀拼搏,不知道赚了钱没有。反正整天神经绷得紧紧的,背有些驼了,烟瘾自然就更大了。大约是大盘总是处在风雨飘摇之中,和那个年代一样,使得他日日夜夜惊心动魄……

    许多年之后,一个细雨霏霏的傍晚,在上海的街头,他不期与江南相遇。江南是一家报社的记者。恢复高考后,她考上了大学新闻专业。他们先是惊讶,尔后又感慨万分。江南邀他陪她散步,他们来到了上海滩。细雨中,美丽的上海滩依然有着不少情侣,在细雨中撑着伞,依偎着,窃窃私语。

    江南不说话。他也沉默着。

    细雨霏霏,霏霏细雨。

    后来,烟痞忍受不了这种沉默。他说:“江南,说些什么吧?”

    江南回过头来望着他。她的眼睛里有泪珠闪着光。

    烟痞感到有些惊讶:“你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吗?”

    她摇摇头。许久,她才朗朗地说:“不知怎么的,我又想了那个非常时期,我们在大山林中的经历。”

    烟痞说:“那是过去的事儿了,想起来,似乎还挺有趣的。”

    “不,对于我来说,那意味着一种洗礼。”

    他们在那细雨之中走了许久。后来,烟痞说:“江南,我们回去吧。”

    江南忽然对烟痞说:“吻吻我。”

    烟痞感到十分吃惊:“江南,这不合适。”

    “吻吻我。”她依然在坚持。

    烟痞说:“江南,你不要叫我为难,好吗?”

    江南生气了:“我是真诚的。是的,我爱过林辉,但他生前并不知道,这很可悲。无论是对于他还是对于我,都很可悲。我甚至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都认为我是不可能再爱别的人了,那样,就意味着一种背叛。但是,现在,我不这样想了,我要寻找我的生活。我还有一段人生的路要走。但在这个世界上,似乎没有我所爱的人了,除了你。请你不要误会,我不是为了报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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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烟痞默然以对。

    在那个大山林中,他曾经有过一次想吻一下这个女人的欲望,然而,现在的他,已经再也没有什么欲望了。他回到城里不久,私房的政策的落实,使得他获得一笔很大的遗产,整整一幢带庭院的私房,而他却将它们全都押在股票上了。在那个全天开盘收盘一个价,最高最低一个价之后的几天里,他的资金损失巨大。以后,又连连失手,终于从大户室下放到了散户厅。股市的失利,摧毁了他对生活的一切期望,当然也包括女人。

    见烟痞好一会儿没有吱声,江南只好说:“那么,我们走吧。”声音冷冷的,有些颤抖。

    从此他们再也没有相见。

    只是,在烟痞的内心深处,有时一想起此事,他还是感到对不起她,毕竟,她真心向他表白了爱的意愿。但他却感到无能为力。江南,我负了你的一片深情。原谅我,我无能为力,真的,我力不从心……

    1998年九月,为了纪念下乡35周年,芭茅岭农场的知青,在天心公园的知青酒家,相聚了。大家见到了叶清,她已经是一个小老太婆了。她的头发不再是那么的黑亮和柔软,但大家还是惊喜地喊了一声“娃娃”。

    “都老得走不动路了,还叫我娃娃?”叶清笑着说。她与舒虹勾肩搭背地走到了一边。她们从来就是这样,总有说不完的悄悄话,而且神乎其神,似乎不可告人。

    叶清回城后,一直未嫁。她总是两家住住,一家是自己的父母的家,一家就是梁小明妈妈的家了。梁妈妈总是劝她找一个可心的人,成一个家,并且还多次暗示眼镜是一个不错的人,但她总是摇摇头。后来,梁妈妈过世了,临终时拉着她的手,非要她答应她一件事,不然她死不瞑目。那就是要她成一个家。她才同意了。

    她接受了眼镜的爱情。结婚许多年了,她无意之中,发现了眼镜记的一段日记,那日记表达了眼镜对她的爱慕之情,使得她沉吟了许久。

    被人爱是一种幸福。

    江南没有来,但她来了电报。电报中说,她祝大家愉快和幸福。

    大家没有忘记秀才和林辉。请来了秀才的舅舅和林辉的妹妹林蓉,林蓉特地从美国赶来,她对大家没有忘记她的哥哥林辉,充满感激。

    秀才的舅舅深为感慨,他说:“秀才和林辉要是赶上如今这个太平盛世,那有多好。”他忽然老泪纵横,不久便起身告辞,大家一再挽留,终究留不住。便派人相送。但他谢绝了。他说,他要独自一个人沿着那古老的城墙走一走,他想静静地回忆一点什么,思考一点什么。大家理解他此刻的心境,目送着他独自走了。

    罗逸也来了,她大难不死,却过早地衰老了。在狱中,她受到了非人的摧残,但她挺过来了,她的思想依然还是那样的活跃,她也赶上高考的末班车,现在已经是一家出版社的副总编了。她是大家特请的贵宾。

                            

尾  声

他来到了那条被他们称之为星星河的小河边。星星河仍在那里闪烁、流淌。但她的歌声已不是那样的清脆明亮,仿佛充满了一种思念和忧伤。他知道,星星河在思念那一群远去了而且再也没有回来的城里来的男女青年。


    烟抽完了,整整一盒烟他都抽完了。他站起身来,站在那个被芭茅和荆棘覆盖的荒山野谷,那个他们曾经开拓而现在又重新归于原始生态的荒原。但他们的青春却再也不可能回返了。他们的青春岁月,都深埋在这个荒山野谷里了,什么也没有长出来,只生出这么多的芭茅和荆棘。

    他来到了那条被他们称之为星星河的小河边。星星河仍在那里闪烁、流淌。但她的歌声已不是那样的清脆明亮,仿佛充满了一种思念和忧伤。他知道,星星河在思念那一群远去了而且再也没有回来的城里来的男女青年。

    他寻找那一个清晨他读《普希金诗集》坐的那片草地。找到了,他坐了下来。幻觉。一个女孩在那儿沐浴,晨雾笼罩着她那姣美的胴体,隐约闪现,像是一首美丽的朦胧的小诗。忽而,他听见她那儿喊:“你怎么还不下来?”他笑了,笑得那么的含蓄和意味深长。他后悔没有等舒虹从国外回来一同来到这个他们初恋的地方,回味一下他们的过去,那是一种美哟!

    他没有注意到他的身后来了一对青年男女,那对男女青年,已经站在他的身后很久了。等他发现了他们,他竟然大吃了一惊。那不是蛮子和小玉么?怎么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还是那么的年青?

    莫非深隐在老林深山的蛮子夫妇俩,直的如同人们常说的那样,能返老还童?

    他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句:“蛮子,那是你吗?”

    那个青年男子犹豫了一下,走上前来。

    “你认识我爹?”

    原来他是蛮子的后代。他不由得哑然失笑了。不用说,那个女孩,是蛮子和小玉的女儿了。她长得和小玉一模一样,几几乎是同一个模子倒出来的。

    他问:“你爹还好吧?”

    然而,他听到的回答,却使他受到了一阵强烈的震撼。

    “爹早几年走了。”他知道那个“走”的含义,那就是说,蛮子与世长辞了。

    蛮子怎么会死得这么早?他结实得像一座铁塔,一头公牛。

    “我爹上山采药,不小心,从崖上跌了下来,等我娘找到他,他已经断气了。”蛮子的儿子说。

    他的眼圈儿红了。

    沉默了一会儿,问起了小玉。

    “你妈妈还好吧?”

    “我娘在家,身体还好,就是老想你们,她说,你们人好,是她这一辈子遇到的最好的人了。”

    他定眼望着那个长得和小玉一模一样的女孩。

    “快领我去你们的家。”他说。

    他们向小玉她娘住的那间小屋走去,那间小屋,依然还是站在原来的那个位置,远远的,那小屋的屋顶,飘起了缕缕晚炊。


2001-8-26一稿     2002-1-25二稿

2002-1-31再改     2004-10-5初定

2007-7-11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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