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小懵懂二三事
长沙古城旧事之二
(一)
60年代初,一个秋末的下午,学校放学早些。我和几个邻家小子想结伴去看电影《董存瑞》,便确定到松桂园下面的火车煤站抻上岭,这是我们筹集诸如看电影、买连环图,定《新少年报》 这类奢侈消费所需的小额资金最快捷,最利索,也是最艰辛的途径。
松桂园下面的火车煤站那时叫四煤栈,往各个方向的马路都是上岭——要爬很高的坡。我们怯生生地跟一个拖煤板车的谈好价:三个人从煤站抻到经武路上平路,再到小吴门,还要扯下岭,共一角五分钱。这大概刚好够我们的买下午四点半的儿童票。
黝黑的拉煤汉子拖拉着装满小山一样的煤的板车,低着公牛般倔强的头,到了坡陡一些的地方,那头昂起,有节奏地哼喊起拉车号子;小子们有的打赤膊,有的穿草鞋,崛着小屁股,抻着板车,也有模有样、有节奏地随声应和:
“小屁股啊——”
“咳——,呀”
“用点劲啊——”
“咳——,呀”
“赚点钱啊——”
“咳——,呀”
“讨老婆啊——”
“咳——,呀”
最后一个“咳——,呀”一出口, 惹得我等腼腆小子窃窃嬉笑。煤板车便僵持着没有朝岭上挪动一步的意思。
小子中有位才子大概觉得这最后一个“咳——,呀”应和得有失斯文,擅自唱反调,我们也稀稀拉拉应和:
“董存瑞啊,”
“咳——,呀”
“炸碉堡啊——”
“咳——,呀”
“为人民啊”
“咳——,呀”
才子天生瀛弱,肺合量小,十来岁孩子的一本正经的带奶味的童声,跟拉煤汉子公牛般雄壮、苍凉、低沉的号子较劲很是滑稽。混小子忍不住“噗嗤”一笑,怒得拖煤汉子本能幽了一默:“小屁股,屁直个嗤,有劲就放个响屁。”刚好,板车的一个轮胎“啪”地一下爆了,逗得我们哈哈大笑起来。
这时,板车突然开始往下滑。这是一个非常危险可怕的严重时刻,因为再退几步就 是一个很陡很长的下坡。煤板车若失控,加速下滑,就可能没有了今天的我坐在这里敲键盘,也可能没有今天在什么斯坦承包工程的当年混小子,以及地球那边什么利亚大学当访问学者的才子了。
我们三个推车小子反射性地一惊,慌忙想堵住下滑的车,后军立马改成前军。只听得那汉子大吼一声:“都滚得边头去!”我们才悟到跑为上计的真谛。拉车汉子前军变成后军,死死地拽着车把,将车子稍稍打横。
我们几个小子庆幸胜利大逃亡时,惊魂未定的混小子突然指着下坡叫:“看那个拖板车的。”
只见那煤车已经退滑到了陡坡,汉子身上的 掮绳已经来不及解开了,汉子两手紧握车把,倒掌着蹶腿的煤板车,几乎是跟着车跑.车在长长的下坡上作S型的减速滑行,颠簸出一条长长的黑色烟雾。一个卖扯麻糖的瘦小老头,猛然抬头一看,一座煤山脚踩两只烽火轮,哪咤似地朝他奔来,丢下摊子便逃,只留下一句“何得了啰"。
我们跑到汉子最终把住了车的地方,急切地问汉子伤了哪里没有。汉子用破蓝罗布头巾,擦了擦满身的大汉,脸像水多墨少的砚面,越磨越花,只有两只眼睛透出淡定和慈祥。汉子讲他没事,只是害得你们这几个学生伢子吓倒哒,说着从棉大布扎头裤里的烟袋里拉出两角钱来:“你们拿哒这两角钱,歇下气,到自来水管下头洗个澡,快回家里去。”混小子仗义地说:“车子又退回来了,我们还是要帮你抻上去。”才子算术好,说:“我们要找你五分钱,讲好了一角五的。”汉子嘿嘿作答:“天都快黑了,你到哪里找五分钱给我?”汉子把车修好,圈了一根喇叭筒,我恭恭敬敬给汉子点了烟。最后,双方达成了妥协:我们帮他把车抻上岭,而且多抻一截路。汉子则承诺这一路上岭采用才子作词、汉子作曲的拉煤号子。
街灯昏黄发亮了。小子们知道,今天的电影是看不成了,有的还不知道回家里太晚,会不会有竹篾片子酬劳屁股。但是,小子们还是用心履行了自己的契约。一座煤的小山在号子声里缓慢而坚定地向岭上移动。汉子的拉车号子作古正经,公牛般低沉雄浑,小子们的应和天真庄重,牛犊样身体力行:
“董存瑞阿,”“咳——,呀”
“炸碉堡阿,”“咳——,呀”
“为人民阿,”“咳——,呀”
“黄继光呀,”“咳——,呀”
“堵枪眼呀,”“咳——,呀”
“真英雄阿,”“咳——,呀”
“咳——,呀” “咳——,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