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日期:2007-01-10] 来源:郴州日报 作者:本报记者 周慧 通讯员 刘承华 邓建平
他是一位在煤矿里挖煤、下井几十年的的老矿工;他是一位身患再生障碍性贫血依靠输血维持生命的危重病人;他也是一生寄情书画、在耄耆之际开个人画展的业余画家;他更是一位达观洒脱、笑看人生潮起潮落的八旬老人。
如果说每一位老人的白发里都沉淀着一笔无形的社会财富,那么陈祖训老人曲折而精彩的一生注定要成为后辈口耳相传的传奇。在那些把坎坷化为人生滋味、把苦难寂寥化为丹青墨卷的文雅潇洒中,陈祖训用他对生死的超脱、对艺术的执着书写了一幅动人的人生之画……
闪过浮生有墨迹
这一天,他的个人画展在永兴湘永矿业有限公司工会的协助下隆重开展。为期三天的画展吸引了众多书画爱好者,如云的观者里,既有美术界的行家里手也有普通的市民百姓。美术界同仁对陈祖训画作的评价是:“其画意趣隽永,境界超脱。构图设色守章法而常出新意,走笔洒墨循规矩又独有见地,透出几分灵巧的‘野性’”。慕名而来的参观者在一百三十多幅纵横笔墨的画卷前驻足赞叹,在笔法与用色的评品之外,人们更是向带病书画的作者表达最诚挚的敬意。
陈祖训看到这一切,欣慰地笑了。
多少年前,当他还怀揣着一颗卑微但执着的心跟着前辈画家学画时,开一个画展、做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画家就是他深藏于心的愿望。
而今,老人一生的追求终于在这个个人画展里有了一次全面的检阅。
画作《秋江》获得全国第三届煤矿职工书画展优秀奖后,陈祖训和他的国画也声名远播,画作《万朵藤花荡紫云》、《绿岸》、《春江水暖鸭先知》等分别被多家辞书收录,并被江苏徐伯林艺术馆、新神州艺术院收藏。
淡薄名利的老人拒绝了长沙一些画廊开出的不菲报酬,面对文朋画友和其他求画者,却总是慷慨相赠、不取分文。
“我已经老了,徐志摩说走时‘挥一挥衣袖,不带走天边一朵云彩’,我的愿望是死时不带走一张纸、一幅画。所以我写了‘民间留赠千张画,闪过浮生有墨痕’这样的诗句明志。我的生命有完结的一天,但是我的画留存人间,那么我精神的一部分也就永存了。即使是不认识我的人,看过我的画也会知道我这一生和书画结缘,这样我就很知足了。”陈祖训老人说完,淡然地笑了。
阅进乾坤几炎凉
陈祖训老人1927年出生于湘潭县杨家桥镇一个农民家庭,因为家境贫寒,只上过两年私塾、四年小学。14岁时,为了谋生,陈祖训被父亲送到一家瓷器厂当学徒。“学徒要给师傅打三年的下手才能开始学画,那些有手艺的师傅怕丢了饭碗,也不会教真本事,我摸画笔的机会很少,只能趁着师傅作画时偷偷地学。”陈祖训老人回忆起早年的艰辛,犹有义愤:“那时候还没有解放,瓷器厂是资本家开的,学徒去做工不仅没有工钱,还要签类似‘生死状’一样的东西,声明如果在工厂期间生老病死、发生事故都于老板无关。”做了三年学徒,陈祖训见在瓷器厂难有出头之日,又回到了家里务农。然而,三年的学徒生涯已经让陈祖训和绘画结下了不解之缘。
1949年全国解放,20出头的陈祖训被新时代赋予的蓬勃朝气所感染,走在路上都要一边高唱着“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一边扭起秧歌来。“那时候很单纯,听到解放军宣传学习苏联老大哥以后我们就能实现‘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我以为当家作主的工人阶级马上能过上那样的幸福日子,所以每天情绪都非常高昂。”陈祖训老人回忆起年少时的自己,笑了起来。
解放后,陈祖训成了湘潭市湘江煤矿的工人。因为工作积极、头脑灵活,没过多久陈祖训就不再下井挖煤而在地面做勤杂。1950年,在全国轰轰烈烈开展的“反贪污、反浪费、反官僚主义”运动波及到湘江煤矿,矿上组织了“打虎队”,专门负责斗争审讯贪污分子,作为党组织培养对象的陈祖训也被选入了“打虎队”。“当时审讯那些贪污分子的时候,‘打虎队’也会用些苛刻的方法,在大冬天让那些会计和财物主管淋冷水、跪炉渣。我看着很不忍心,就退出了‘打虎队’。”陈祖训老人沉默了一会,颇为感慨地说:“大多数‘打虎队’队员在‘三反’运动后从事土改或者支援西藏,许多人后来仕途通达。1968年我遇到他们中的一员,昔日的工友已是青海省某厅长。我当时年轻,没有仕途发展的观念,只是觉得为人要善、待人要诚。当大官和做工人,也只是社会分工的不同罢了。”陈老达观地笑了。
拍案轻波燕飞翔
退出“打虎队”没多久,恰逢矿上工会俱乐部买了小型电影机,喜欢画画的陈祖训便被调去当电影放映员,学画电影宣传画。
“画画是我梦寐以求的事,当时湘江煤矿真的是藏龙卧虎啊!有一个矿办秘书叫贾慎斋,是中央美院的毕业生,还有一个刘续明老师是华中艺校美术系毕业的。这两位画画行家就成了我的老师,有了他们的点拨,再加上大量的电影宣传画的磨练,我的画艺得到了很大的提高。”回忆起昔日的良师益友,陈祖训老人感佩之情溢于言表。
1958年,反右运动拉开了序幕。在这场人为的暴风雨中,许多人的人生之船受到剧烈震荡。然而出乎陈祖训预料的是,让众多人引为政治资本的贫农出身并没有让他躲过这场暴风雨,在反右倾的运动中,陈祖训被打成右派,入狱劳改4年。
“正在‘反右’高潮的时候,矿上出了事故,我的一个老乡在井下牺牲了。在布置追悼会的时候,由一位工友口撰、我执笔写了一对挽联——‘为生产牺牲光荣,不重视安全可耻’,结果在‘反右’扩大的背景下,我被批斗为恶毒攻击党委不重视安全生产。之前我画过的菊花有一朵是十二瓣,其实画的当时我根本没数花瓣,更没料到这会有什么象征意义,结果这朵十二瓣菊花愣是被牵强附会地说成是国民党党徽的象征,指控我期盼国民党卷土重来。两个莫须有的罪名扣到了我的头上,我就这样被错划为右派,押解去洞庭湖修了4年堤。”谈及蒙冤入狱的巨大打击,年逾八旬的陈祖训老人叙述的声调也沉重起来。
“在洞庭湖劳改服刑时,由于赶上了全国三年困难时期,粮食供应十分紧张。当时,我们每天挑十几个小时的泥巴,每人每天的口粮不到一斤米。饿得没办法我们就发明了一种‘双蒸饭’,把饭加很多水蒸两遍再用勺舀了吃,这样感觉饭多些。为了生存,我不仅和同犯抢过饭,还和囚霸打过架。那时候真是苦啊!”陈祖训老人感叹道。
即使精神苦闷、物质匮乏,正值壮年却蒙冤劳改,陈祖训仍然保持着良好的心态。在人生的苦难面前,他把自己的精神追求寄托在绘画上,于是洞庭的清波见证了一位画者执芦杆沙地绘飞燕的不倦身影。
“我观察了很久,才把握住燕子飞、眠、卧、食几个动作的特点。当时没有笔,我就用芦苇杆在沙滩上画,有次画了个头部比人还大的燕子,还高兴地想‘世界上恐怕还没人画出我这么大的燕子来’。”虽然祸由画起,但是身处人生低谷时的陈祖训历经磨难终不悔,仍将绘画当作自己最大的精神支柱。
在洞庭湖的狱友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因为饥饿偷盗粮食的盗贼;一类是被划为“右派”的知识分子,在4年的朝夕相处中,陈祖训与他们结下了特殊的情谊。
“和这些狱友在一起,谈吃谈得最多。当时粮食紧张,大家干重活还吃不饱,在一起的时候就想着出狱了要买几斤肉,做红烧肉吃,我们管这叫‘精神会餐’。除了吃,和知识分子在一起,经常谈诗词文化,我只读过六年学,听得多了受益也多。”几十年的时间过去,陈祖训老人已经能够豁达地笑看沧桑:“人生的道路坎坷本来就多,人活一辈子,没有受过挫折起伏的人非常少。现在我回忆自己的曲折,觉得也是种人生的滋味,酸甜苦辣都尝过,才算活了一回嘛!”
依旧豪情笑碧空
1962年,陈祖训刑满释放后成为了永兴湘永煤矿的一名矿工。因为顶着“右派”的帽子,陈祖训没有任何政治地位。很快,文化大革命席卷三湘。在以阶级斗争为纲、“四人帮”横行的时代里,陈祖训的“右派”身份带给他与亲人巨大的精神痛苦。眼看妻儿亲朋因为自己无颜面世,陈祖训写下了“见人三尺矮,亲朋耻过门”的苦闷诗句。
每天下井挖煤的繁重劳动不能填补一位画家内心的空洞,然而此时迫于形势,陈祖训已不敢再画画。就在这时,陈祖训结识了因为“地主”出身而划为右派的乡村教师海棠。
陈祖训和海棠老师可谓是同命相怜、相见恨晚。在那个禁锢人身心的年代里,志趣相投的两人常常以纵歌山林的方式寻求解脱。每次陈祖训和海棠老师进入深山老林,就感觉脱离了尘嚣,回归了自然。杜鹃花的火红、枳木花的雪白都让他们心旷神怡。丢一路鸟哨放一路歌,大声吟诵辛弃疾的豪放词,陈祖训硬是将一段内心晦涩艰难的日子过得诗意盎然。他和海棠老师合作的古诗只有“岁月流沙抛往事,逍遥人醉艳阳天”的洒脱与惬意,全无自哀自怜的呻吟。
就在林彪宣扬“三忠于四无限”时,“湘江风雷”造反派要在湘永煤矿中心树一块“忠字牌”,正面需要画一幅大型油画《毛主席去安源》。工会找来了画得一手好画的陈祖训,而造反派却以陈祖训是劳改释放分子、根本没资格忠于毛主席为由,将他赶回了工区。然而半个月过去了,油画还是找不到合适的画家,造反派又把陈祖训找来,勒令其必须在三天之内把油画画好,并威胁陈祖训如果逾期或者画的毛主席不像,就得接受造反派的惩罚。炎炎6月,陈祖训不敢有丝毫懈怠,在太阳的暴晒中完成了一丈五尺多高的画像。如期完工后,画像得到群众的普遍赞扬,他这才松了口气。
在随后的“四清”运动中,陈祖训终于摘掉了“右派”帽子。他也随即加入了湘永业余剧团,专为剧团的话剧画舞台背景。有次话剧团排演话剧“红树湾”,陈祖训带着两个助手用4天时间赶制出来话剧的所有背景。演出当晚,硕大的红枫树显得暮色苍茫,景深处浓烟滚滚、残叶飘零。幕布一拉开,宏大壮丽的布景就得到了观众的一片叫好声。
“那些掌声,让我热泪盈眶。能够继续拿笔画画,我真是说不出的高兴啊!”陈祖训微笑着,细数那些因热爱绘画而燃烧的生命激情。
老不悲秋笔不停
1982年,陈祖训从湘永煤矿退休,已是知天命之年,他更觉时光的可贵。写下“重起笔砚娱晚景,从今将寿补蹉跎。”的诗句后,陈祖训决心珍惜时间,将过去的遗憾弥补回来,力争让自己的绘画水平再上一个新的高度。
退休后的陈祖训更忙了,除了每天清晨提着鸟笼爬爬山,其余时间他都用在了绘画上。为了画好竹,他还在自家院子里种了一小片竹子。天道酬勤。随着时间的退移,陈祖训的画作日益精美。他的墨竹大写意画,被行家称赞为有大家风范。
陈祖训也因其在绘画领域的建树被市美术家协会、湖南省老年书画协会、中国老年书画研究会吸收为会员。2005年,在他78岁高龄时,湖南省美术家协会特荣誉吸收陈祖训为会员。
“岁月催人老啊!我的画是在退休后才真正得到了一个发展的。在我看来,退休之前的人生属于国家、属于单位、属于家庭;退休后的人生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退休后,不应该觉得空虚或者冷清,相反,退休后的空闲时间可以用来追求之前没有完成的理想和心愿。我很早就想成为一名画家,但是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实现,现在我退休了,就可以去完成我前半生没有实现的梦想:画更多画,画好画,开画展,出画册。我觉得很充实,一生如果没有追求,一辈子也就浪费了。”陈祖训老人笑着说。
2005年3月,陈祖训被检查出患了再生障碍性贫血,也就是俗称的慢性血癌,必须依靠每十天一次的输血才能维持生命。
脸色略显苍白的陈祖训老人在提及自己的疾病时,语气平淡而达观:“在生病之后我画的画比以前更多更好了,因为有了对生死的感悟,也更加珍惜创造艺术的机会。不能因为老了,病了,就只想着死,很悲观。我不考虑死,就算我明天死,我今天还是要画画的。”
陈祖训简介:
湘永煤矿退休工人。现为省、市美术家协会会员,省、市老年书画研究会会员。
画作《秋江》获全国第三届煤矿职工书画展优秀奖。
《万朵藤花荡紫云》、《绿岸》、《春江水暖鸭先知》等作品分别被多家辞书收录,并被江苏徐伯林艺术馆、新神州艺术院分别收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