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 念
——写在哥哥遇难四十周年的日子
我哥哥是六二届高中毕业生。那一年他十七岁。他的学习成绩一直很优秀,但没有考取大学,妈妈安慰他年龄小又复读了两年。一连三届都未被录取;办事处的干部也多次为他介绍工作,但次次都被退回来了;爸爸妈妈渐渐地明白了个中原委,心里难过极了。
1964年我初中毕业也未被录取高中,我们兄妹俩商量着响应党的号召,上山下乡当农民。当我们俩并肩站在他们的面前,讲述我们下乡的理由,听完我们的要求后,他们瞪大着眼睛半天说不出话来。后来听妈妈说,我年龄小,但看到我一 脸 的坚决,考虑我们在长沙也没有前途,兄妹俩一起下乡互相也有个照应,就狠狠心同意了。
64年9月16日,下午1点46分,是我们离开长沙的日子!南去的火车拉响了汽笛,我们向爸妈挥手告别,同时大声唱起了苏联歌曲:《共青团员之歌》“再见吧妈妈,别难过,莫悲伤,祝福我们一路平安吧。。。。。。”妈妈哭成了一个 泪 人儿,她追着列车跑,被我学校的校长拖住了。直到看不见妈妈,我才抱着哥哥哭了起来。那一年,我十五岁,哥哥十九岁。
我们被分到桃川公社石枧大队,那是一个风景秀丽的小山村,离广西只有两里路。我们大队六十个知青,热热闹闹,有唱有跳。哥哥更是热情高涨。晚上与社员联欢,他指挥我们六十人的大合唱,他神采奕奕的大眼睛和富有激情的指挥将我们的热情调动起来了,我们放声高歌:“向前看 向前看 我们是人民公社社员,集体道路宽阔平坦,不屈不挠苦干实干,改造旧世界的决心谁也不能阻挡。。。。。。”
哥哥爱读书,会写作,能朗诵,有音乐天赋,曾经是长沙市中学生歌舞团的指挥,唯独体力不行。但他从没放松过对自己的要求。他是我们小组的组长,尽管不能干,样样事情还是带头,只是经常弄得我们啼笑皆非。挑担子是我们开始劳动的第一关,他说脱胎换骨就从这里开始。他告诉我,挑担子起步时,就为自己找一个目标,一里,两里甚至一棵树,一座房子,走到目标时强迫自己再往前走几步,慢慢坚持就好了。我照他的不论上山砍柴或是挑谷子我
都能挑上几十百巴斤了。哥哥非常刻苦,也不失幽默。有一次队上出牛栏粪,他要我看见他挑粪过河时就唱舞曲合他的步子,当我唱着3235 676|3235 676|的曲谱时,他竟象 扭 秧歌似地走过来,把社员们都逗乐了,那一天我开心极了!
我们下乡后,妈妈继续为哥哥订了《光明日报》,每半个月寄一次。妈妈担心哥哥收不到,特别在卷筒上写着:“邮递员同志,这是我儿子在农村的精神食粮,请您一定将报纸送到他的手上。谢谢!”这段话逗得同学们笑了,可哥哥的眼睛红了,我懂哥哥的心情,那一刻,我很想家。。。。。。
他不会因为太劳累而停止学习。读书,做笔记成了他每日不可缺的功课。晚上总是挑灯夜读直至深夜,有时甚至到天明。我们隔壁住着一位单身老大爷,待我们很好,我们称他为“老朋友”。他常披着一件衣,手上端着一盏油灯,站在窗外和哥哥谈话。他是睡觉起来了,哥哥是还没有睡,他俩的谈话时高时低,常常将我们弄醒。我有钱时也买些白糖用瓶子装好,每天晚上给他送一小碟拌饭吃,后来糖和钱都没了,我没有办法急得哭起来:“哥哥,白糖和钱都没了!。。。。。。写到这里我的心在阵阵发痛。哥哥从此不再吃东西,而书,照常看。
虽然我也说在农村扎根一辈子,但到底应该怎样做我还是不太清楚。而哥哥的一次行动教育了我。65年的12月,妈妈知道我快过生日了,寄来了我们兄妹最爱吃的咸鱼,接到信后我高兴得跳了起来,催哥哥快去桃川镇领包裹。第二天我以为有鱼吃很高兴地跑进食堂,没想到炊事员对我:“你哥哥真有味,他把鱼装进包裹又退回去了,有条鱼我都剁成一块一块的了。”我听了伤心透了,也很生气。我从小就听他的话,这一次他太不近人情了,我要找他算账。正在这时,我看着他满头大汗,急急忙忙的样子又准备出工,到嘴边的话又说不出口了。当天晚上我给爸妈写信:“哥哥是对的,我今后向他学习,你们也不要再寄东西来了……”
1966年年初,哥哥经过选拔被调入“江永县农艺队”成了一名能文能武的文艺兵,我们全家人都为他高兴。那一年也是他的快乐之年。三月,他和龙小梅代表江永县出席了在长沙举行的“湖南省青年业余作者积极分子代表大会”。到了长沙也顾不上回家。妈妈带着两个妹妹到会场找他。我能想象得到妈妈的那种高兴劲是不能用言语表达的,只有母亲才能体会得到。我真希望这样的快乐能陪伴着哥哥……
1967年因为湘江风雷的原因他懵懵懂懂地坐了72天的牢。我多次去看他,就是不能见面,让我黯然神伤,不敢给家里写信。最后一次去,又是不准见,并且要我给他买毛巾肥皂,这次我真是欲哭无泪,不知他还要蹲多久。到了农艺队,大家很关切地问我,我真想大哭一场。每次到县里,都是农艺队的哥哥姐姐们热情周到的接待,让我感动,温暖。
5月他终于出来了。是周仁芝和 杨姿娜两位大姐去接的他。两位大姐想得周到,立马跑到邮局拍电报给妈妈:我已归队!妈妈接到电报喜极而泣。我也收到哥哥的信马上到农艺队,第二天就送他坐上去长沙的汽车,并且一再嘱咐先理发再进门。没想到这次他倒是听了我的话,妈妈也表扬了我,说我做得好。
6月,哥哥回石枧看我。他在我面前总是一副大哥哥的样子,因为爸爸妈妈从小就树立他的威信,我与他也从没分开过,在他面前我从来都是言听计从。这次可温和多了,问长问短的,我都有点受宠若惊了。我们这次约定:今年的中秋节一起过!这个决定让我在那段日子里充满了快乐和兴奋。平时他从不让我送他,但这次我们一起走了很远很远,直到翻过两座山后他才坚持让我回去,并嘱咐我好好照顾自己。我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身影忍不住大喊“哥哥!哥哥!”他回过头来朝我笑了笑,也大声地说:“今年中秋节一定在一起!”我还是站在那里,一直到看不见他的影子了才往回走。一路上我有点兴奋,也有一种说不出的伤感。
万万没想到,这次竟是我们兄妹俩的永别!其实他从那里出来后对仁芝姐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以后我再也不参与任何外面的活动了。我想,在里面他一定反思了自己,一定觉得自由和生命是最最宝贵的了。毕竟他太年轻了,二十二岁!二十二岁,还是一个毛头小伙,还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青年啊!四十年了,想起和他在一起的日子,想起他对我的严格要求和 深深地关爱,想起他的笑容,他的充满激情的诗歌朗诵……我的心就不由自主地颤抖。四十年来,我们把对他的思念深埋心底,这思念变成了我们三姐妹自强不息永远奋进的精神动力。这思念如风中白杨萧萧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