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鬼的北京之行勾起了我的回忆
日前在知青网拜读了酒鬼40年前北京之行遇上江永知青的故事,竟也勾起了我的一些回忆。
公元一九六七年,一个深秋的日子。座落五一路的市政府围墙边人流涌动,不少人在浏览满墙的大字报。而离此一箭之地的火车站内,更是人头攒动,黑压压的红卫兵们丝毫感觉不到秋天的凉气,众人背着简单的行李在站内广场侯车,准备奔向各地大串联。由于人太多,广场挤暴了,候车的学生开始挤占站外横过的建湘路,此时驶过的车辆不得不鸣着高音喇叭在人群中缓缓前行。
我和YI同学相邀去北京串联,今日也裹挟在人海中候车。
“我们这次上北京能不能见到毛主席?” YI同学有些担心地问。
“保证能见到毛主席!”我斩钉截铁地回答。
“要知道,毛主席已经七次接见红卫兵了,谁知道还会不会再出来?”
“还有好多红卫兵想上北京见毛主席,他老人家是最懂红卫兵的心的。”我那充满自信的话语使YI点头称是。
想到即将上北京见毛主席,正在候车的我,心情总是难以平静。
初中读了两年,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学校即停课闹革命。大街上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和毛主席的肖像。“毛主席万岁!万万岁” 的口号声在各种场所不绝于耳。派系斗争开始显山露水,但不论是哪一派,打出的都是最最忠于毛主席的口号。毛主席接见红卫兵的电影免费放映。
看电影是我最大的爱好,平时没钱,就利用放学后的时间去推板车,手里有了几个毫子,然后一个人偷偷去看那《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海魂》等。
拿着别人送的免费票,吃过晚饭早早跑到电影院,无需对号,找上一个最佳位子,心中免不了一阵窃喜。
开映了,毛主席站在城楼上挥动那双大手频频向红卫兵致意,如潮的红卫兵手挚红宝书涌过天安门。毛主席偶尔喊一声“红卫兵万岁”,万千小将热泪融眶。看到这,我激动的泪水也夺眶而出。
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那段时间,总梦见毛主席,有时梦见毛主席到我们学校看望全校师生,我激动得挛心冲到了口里;有时梦见毛主席突然出现在电影院,健步走上台向观众挥手;我还曾好几次梦见一个相同场景:一天晚上,我所居住的街道突然人声鼎沸,人们奔走相告:毛主席来了!到我们街道来视察了!我闻讯冲出家门,果真见毛主席他老人家迈着稳健的步伐走来。我上前紧握他老人家的手,此时猛然一惊,是梦吧,睁眼一看,真的又是一个黄梁美梦。
我开始收集毛主席的各式像章,且总是将自己认为最高级的像章别在胸前衣上,走在路上感觉格外神气。但有一次遇到的一件事则使我再也神气不起来了。
一日,邀同学上五一路看大字报,突然听到不远处人声嘈杂,转头一望,只见一位赤膊大汉缓缓走来,大汉旁边跟着好些人。“什么事?”我正寻思着,大汉走到了面前。我猛然发现大汉胸脯的肌肉上稳稳别着一枚硕大的毛主席像章,还是瓷制的。大汉闲庭信步般从我身边擦肩而过。众人见状发出啧啧的赞叹声:“有狠!佩服!”
我再也无心看大字报,随即和同学告别,临走时丢下一句话:“明天看我的。”
次日清早,待爸妈上班后,我在家脱掉衣服,瞅着自己还算结实的身体,然后从像章盒里取出一枚最大的铜质像章,左手掐紧胸前一块肌肉,右手握紧像章别针,然后一个深呼吸,默念:毛主席保佑我,一、二、三!别针狠狠扎进肌肉中。此时我“哎呀”一声,全身痛得颤抖起来,豆大的汗珠直冒,脸色煞白,一注鲜血从像章处缓缓淌下。我咬牙强忍,桌上老式台钟在“滴答、滴答”读着秒,等不到两分钟,我终于哆嗦着将像章从皮肉内取下,心有不安地默念:毛主席,对不起您老人家。
朝思暮想上北京见毛主席,但又为弄不到车票而一筹莫展。正苦恼之际,YI上我家来了。
“告诉你,车站没票也能挤进去。”YI神秘兮兮地凑近我耳旁说。
“真的?我俩为何不去一试?” 我意识到幸运之神开始向我们敞开了怀抱。
……
呜!长长的汽笛声将候车的人群惊醒。入站口的栅栏不知是工作人员打开的还是被堵在门口的小将们挤开的。人群“哗”地如缺堤的洪流汹涌而入。检票人员根本无法阻止,只得让势无可挡的红卫兵长驱直入。
我紧牵着YI的手向入站口挤去。正欲咬牙冲过入站口,谁知所有的人也都在全力冲关。我俩紧牵着的手突然被一股强力分开,如被狂风刮断了的风筝线,两只手再也碰不到一起。
“跟着我,YI!”我声嘶力竭地叫着。挤进站后,欲停下等他,但汹涌的人潮推着我不由自主地向停站的火车涌去。
好不容易挤上车,车厢内已是人满为患,寸步难移,我挤到一个车窗前,看到愈来愈多的人向列车涌来,有人挤不上,干脆猴儿样从旁边的车窗口爬了进来。车内实在挤不下了,车上的人才拼命将车窗关上。YI挤上车否,在哪节车厢?此时我一脸茫然。
突然,看见YI正向车厢门口跑来,我大喜,毫不犹豫去开车窗,旁人马上阻止。我笑着说:“只一个,我同学。”说着迅速将车窗打开,将头伸出去猛喊:“YI,快从这里上。”
车窗关上了,但车门却关不上,外面的人仍在拼命地往车上涌。此时车厢厕所内、行李架上、座位底下全是人,车厢内到底挤进了多少人,谁也数不清。此时车厢内开始急剧升温,人们身上散发出来的热气凝成的水滴从车内两壁直往下淌。
车上的人个个挤得像罐头内的沙丁鱼,而车厢口仍被那些欲上不能,欲下不甘的人群堵塞得严严实实。我此时被挤压在车厢内,顿感呼吸局促,一阵恶心袭来,直想吐。我试着挪动一下身子,那是徒劳,身子竟纹丝不能动。我又试着抽出垂下的一只手,居然连这一小小的愿望都难以实现。此时才意思到已完全丧失了人身自由。快开车吧,心中只剩这一个念头了。
被挤在一傍的YI此时哭丧着脸:“刘东,我们到得了北京吗?可能车还没开,我已经被闷死在这车上了。”
“等一会开车就好了,忍着点。”我自己都忍不住了,仍安慰鼓励着YI。
列车依然没有启动,车厢内的环境愈加恶劣。再不开车,不闷死也会挤死呀!我开始恐慌起来。
“我要下车,我会死了!救救我,让我下去吧!”车厢内不知哪个学校的一位女生在央求着压挤在她周围的人让开一条路。可此时谁也没法让开,因谁都不能动弹,即使能让开一条路,她又怎能从车厢门口的人堆中钻出去呢?有人欲开窗将女生送下,车窗刚打开一条缝,窗外无数只脑袋即欲强行钻进来,吓得里面的人赶快将车窗摁下去。女生也不再叫唤,默默地挤扎在人堆中,脸色纸一样白,呈痛苦状。
“刘东,”此时YI怀着一种悲壮的神色:“我可能会闷死,但我不怕,人固有一死,我是想上北京见毛主席而死,这样的死应该是重于泰山而不是轻于鸿毛,你说呢?”
“如果我们是为毛主席而死,我想应该比泰山还重,也说明我们是毛主席的忠实红卫兵。” 我接着不无激动地说:“托他老人家的福,我们绝不会闷死的!放坚强些,忍着点,无限风光在险峰呀。”
在车厢门未能关闭的情况下,列车终于喘着粗气徐徐启动,缓缓驶离车站,然后在列车员的努力下,最终将车厢门关好方进入正常行驶。一大群跟着列车跑的学生被抛在了后面,只见他们脸上显出懊恼的神色。
车窗终于打开了,带着阵阵凉意的新鲜空气从窗外吹了进来,我开始从痛苦中苏醒,看见YI的脸上也浮起了笑意,那自称快要死了的女生也终于挺了过来。此时车厢内开始传出一阵阵笑声和整齐有力的语录歌声:
下定决心
不怕牺牲
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
一路上,口渴没水喝,大小便也无处可拉,车厢内的人寸步难行。那些钻进座位下面的、爬上行李架的,占了厕所不拉屎的都在暗自庆幸自己享有的这一特殊待遇。
列车每次停站都不敢再开门,车内的人只好派代表从窗子翻出去弄点自来水上来,大家如喝甘泉。站内公家推出的小卖车上的食品被车上的人一抢而空,没买到的只得饿着肚子等下一站。
列车在京广线上像老牛拉破车般行驶了30多个小时,终于驶进了北京车站。车上的学生们个个如战场上下来的残兵败将。
走到车站广场中间,回首北京车站,那气派宏伟的建筑一下子吸引住我的眼球,终于来到了毛主席的身边,此时一股激情涌上心头,两腿顿时有了力量,拉着YI的手:“快走,先去看天安门。”
眼前的天安门城楼似乎没电影中所见的那般高大雄伟,但我们仍异常激动地凝视着,仿佛要将这镜头永远镶嵌在脑海中。
我走到城墙边,从身上拿出小刀,再从袋里翻出一个信封。YI说:“你想干什么?”我将信封递给YI:“我要刮一点天安门城楼的红粉带回家做永久的纪念。”于是一人用小刀刮着,一人用信封接着,两人共同完成了这一虔诚的心愿。
我们被接待站安排在一所学校宿食,一间教室睡几十人,且大都是东北人。
十一月的北京已经很冷,教室都开了暖气。夜晚,这些东北人打着赤膊坐在地铺上,两手拿着内衣翻来倒去的在找寻什么?我有些好奇。爬到一东北人身边问:“你这是干啥?”那人笑着伸出一个手指。
“怎么手指上满是血!”我惊讶地问。
“虱子。”
“什么,狮子?”
那人见我听不懂,干脆将手中的衣翻起来:“瞧,就这个。”我凑近一看,顿时一身发紧,好多小动物在衣服上爬着。我恍然大悟:这些东北人每天晚上是在捉虱子。我吓得赶紧离开,深恐惹虱上身。
YI听说此事:“不能再住这了,一定要换地方。”我无可奈何地说:“换哪里去?到处是北方人,我们注意点就是了。”
我俩开始每天洗一个澡,只是没衣服换。
每天盼着毛主席接见,可十来天了,却杳无音信,是否会再次接见?何时接见?这对于每一个上京串联的人来说都是个未知数。
北京的天气特别干冷,寒气逼人,风沙扑面。我俩的手都冻得裂开了口,好深。
食堂每餐皆为窝头稀饭之类,YI总说卡在喉咙里咽不下。
一天YI实在憋不住了,对我说:“这么冷,毛主席不会再出来接见了,白等了半个月,我不想再等了,我要回家。”我用手指戳了一下他的脑袋:“你呀,就是没耐性,半个月久吗?你去问问那些东北人,看他们等了多久。”YI随即转身问旁边一个东北大汉:“你们啥时来的?”
“住两个月了”。
“那不是被毛主席接见好几次了?”
“两次了。”
“怎么还不回家?”
“我要被接见三次再回家。”
“为什么?”
“回去后,我说被毛主席接见了三次,多神气,同学该多羡慕!”
YI再没嚷着回长沙。
我俩带的钱花光了。记得出门时妈给了五元钱和一些粮票,叮嘱一定要放稳。YI家境稍好一些,带了拾元钱。两人省吃俭用坚持到现在。此地举目无亲,怎么办?
同寝室的东北人知道了我俩情况,传授了一条妙计。
我俩找到所住学校接待站说明了困境,想借点钱。接待人员看了我的学生证后说可以,但不管有多少人,只认一个人的名字。我随即以自己的名字填好二十元借支单,两人速去食堂买了些餐票,又心安理得地住了下来。此时我才明白那些东北人为何乐不思蜀了。
十一月下旬,顶着寒风,我俩再次来到天安门前,此时金水桥下护城河的水已结成冰。不知这冰有多厚,我随手拾起路边的半节砖块掷到冰上,只见砖头在冰上跳芭蕾舞般蹦了几下便躺在了坚硬的冰层上。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我打着寒颤默念着,身上穿了件很薄的旧棉袄,哪抵得住这袭人的寒气?走在大街上拢起袖子作阿G状又觉有失革命红卫兵的尊严,于是到王府井买了一根宽皮带系在棉袄上,即保暖还显得神气。YI买了副耳罩,套住冻裂的耳朵。
外面太冷,有时整天坐在有暖气的教室内和东北人一起打扑克牌消遣。这也是在学东北人的持久战吧。
……
“嘟……”一声清脆的哨声划破深夜寂静的夜空,这是集合的信号。毛主席接见有戏了,东北人马上意思到了这点。大家起床后迅速汇入集合的人流。
学校操坪站满人群。水泥台上,一名部队军官神情严肃地在司口令,命令队伍编成八人一排,不一会,上千人的队伍即排得整整齐齐。
编好队,军官开始训话:“同学们,大家日夜盼望的时刻就要来临了,今天伟大领袖毛主席第八次接见红卫兵,这是大家的骄傲和幸福。” 军官顿了顿又说:“我现在宣布组织纪律,第一,任何人身上不得带刀具、火柴、打火机等物品,有上述物品的马上主动交出,然后相互搜身,如果未主动交出而被搜查出来的一律取消被接见资格。第二,队伍经过天安门时任何人不得停留,要尽快通过,你们知道吗?我们每个人多停留一秒钟,毛主席在城楼上要多站多长时间?
YI是班上的数学课代表,心算特快。他站在我旁边悄悄说:“如果一百万红卫兵每人多停留一秒钟,等于二百七十多个小时。
“真的?”我惊讶地伸出了舌头。
军官用洪亮有力的声音继续道:“第三,每人都要带好《毛主席语录》,经过天安门后,在回学校的路上,队伍仍然要保持整齐,大家要一齐喊口号,声音要整齐有力。”顿了一会,军官的语调放低了许多:“第四,考虑气温太低,个别同学衣服穿得少,可以披上被子,不要冻坏了。好,现在请大家将身上带的东西交出来。”
临出发,每人发给一小筒饼干,两个小梨上路。
寒冷的深夜,北京城的学生队伍从四面八方涌向天安门。十字路口,要停好长时间等其它队伍过去。这样走走停停,行走的速度极慢。我因衣服单薄,难抵深夜刺骨的寒风,冷得牙直磕。军官说,衣服少可披被子,我才不干呢,那还像红卫兵?不等天亮,我的饼干和梨早塞进胃里。YI还舍不得吃,他说看这架势还不知什么时候能经过天安门。我说最迟应该在上午十点,YI说十点到不了,可能要到中午十二点左右。
“怎么要十二点?”我不解。
“我算了,从驻地到天安门的距离是九里路,我刚才一路上数了电杆,仅仅走了三里路,而用了三个多小时,剩下的六里路估计至少也要六个小时,现在是早晨六点,加上六小时是多少呢?”
我信服地点了点头:“到底是数学课代表。”
四面八方的人流汇集在一起,行进速度像蜗牛般缓慢。中午十二点,超过了YI的预计时间,可还没看到天安门的影,此时,我已经饿得肚皮粘背。YI此时才不慌不忙地吃着筒子饼干。
捱到下午近一点,我们的队伍终于经过天安门。我伸长脖子踮起脚,隐约看见了毛主席的身影,他老人家站在城楼的正中,举起手中的帽子在挥呀挥。
这又不是在做梦吧,我用手使劲地揉了揉眼,还拍了拍脸,再定睛一看,没错,不是做梦,真是毛主席。旁边有人在用望远镜,我抢过来看了一秒钟,马上被别人抢走。“毛主席万岁,万万岁!”的口号声此时响彻云霄。谁都想停下来多看一眼,可谁都没停下。队伍中的组织者在一个劲地喊快走,快走!仅仅一分多钟,我们即通过了天安门城楼。
“我们看到了毛主席,毛主席身体很健康” 经过了天安门的队伍开始喊口号,口号声一路上此起彼伏。
次日,一九六七年十一月二十六日,人民日报头版头条通栏大红标题《伟大领袖毛主席第八次接见红卫兵一百八十万》。
我和YI终于踏上了回家的旅途。
列车上,那激动的场面总在脑海中晃荡。我说:“见到了毛主席,终于梦想成真了。”YI说:“在北京等了二十多天呢,身上好痒的,不晓得是不是长了虱婆。”
“你这么一提醒,我身上也觉得痒。”我于是将腿上的一只袜子退下,只见两只鲜活的小动物在袜子上奔跑。 “怎么天天洗澡还是染上了这鬼东西?”YI说:“谁说只能让我们串联,它们就不能串联?”
两人说着在车上哈哈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