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刘诚言同志利用学术假来中山大学,在此之前,他已经从事中国现代文学的教学有多年了。他根柢比较深厚,文笔也相当敏捷,因为我们是同行,时有接触,研讨问题,无所不谈,颇为相得。
他为人诚朴、热情、谦和、虚心,对我以师礼事之。学习勤奋、发愤忘忧,终日埋头伏案,孜孜不倦,尽可能挤出时间写文章,并立下雄心壮志,要写出一本既有份量又有质量的论著。几经考虑,选题定为《老舍幽默论》,于是精心钻研老舍的作品,多方面搜集有关资料,规划提纲,酝酿论点,在1984年离开中大前的短短一年时间内,一本十余万字的论著竟脱稿了。那出人意外的写作精力和速度,使我感到惊异。
回湖北后,又切磋琢磨了一番,旋乘赴北京参加老舍学术讨论会的机会,当面请教老舍夫人胡絜青同志和长女舒济同志,广泛征求专家学者的意见,认真进行修改,然后定稿。部分章节曾连载于《襄阳师专学报》和《汉水》(文学双月刊),引起学术界的注目。
老舍创作最大的特点之一是善于运用诙谐风趣、引人发笑的幽默笔调以感染读者。读老舍的书,轻松隽永,耐人寻味,原因在此。过去的文学史家和批评论家评论老舍作品无不涉及到这一特征。然大都概乎言之,语焉不详,专门就这个问题进行全面深入探讨的专著,刘诚言同志的这本书恐怕要算第一本了。不能不说是具有开拓性的意义。
"幽默"一词,在我国最早见之于屈原的《九章·怀沙》:"眴兮杳杳,孔静幽默",意为寂静无声。而五四文学革命以后所谓"幽默"是舶耜英语Humour的音译,这个词,当时曾被译为"语妙"、"油滑"、"优骂"、"谐穆"等等,林语堂根据字音译为"幽默",遂为大家沿用至今,而流行于世。
对于"幽默"的理解,其说不一,萨克莱说:"幽默的写作是要唤醒与指导你的爱心、怜悯、善意--你的恨恶不实在、假装、作伪--你的同情与弱者、穷者、被压迫者,不快乐者。"卡来说:"真正的幽默是发自内心的,它不是轻视,它的精髓是爱。"钱钟书说:"真正的幽默是反躬自笑的,它不但对于人生是幽默的看法,对幽默本身也是幽默的看法。"我国《辞海》所下的注脚则是"言语和举动生动而含意较深。"这种种说法,归究起来,有一个共同的聚焦点,那就是从爱心出发,用笑外之意来指摘、针砭人们的缺陷和弱点,启迪神智,促人猛省。
鲁迅曾指出:"'幽默'既非国产,中国人也不是长于幽默的人民",郁达夫也认为"我们的中华民族,一向就是不懂幽默的民族","不长于"或"不懂"并不等于没有。"幽默"为人生所需要,反映人生的文学同样是需要的,因为幽默的力量是一种艺术,正为美国著名心理学家所诠释的:"有了幽默,我们可以学会用笑代替烦恼,可以使自己和他人摆脱痛苦,超然于痛苦之上。""幽默带来快乐,使人从痛苦的经历与情绪中挣脱出来。"幽默是一种谐趣的艺术,机智的艺术,笑中带刺的艺术,板着面孔说不通的理,达不到的目的,往往用巧妙的比譬,生动的言词,说通了,达到了。
翻阅中国的文献,并不乏这样的事例。《史记·滑稽列传》中淳于髠、优孟、优旃等的故事和言谈,《汉书·东方朔传》的东方朔的巧言善对和诙谐辩解,不是很富有幽默感么?《镜花缘》的君子国等篇章洋溢着幽默气氛的描写,不是引人发笑么?见之于书卷的晏婴、侯白、石曼卿、苏东坡、刘贡父之流的幽默的故事和辞令,不是广为流传而为人们所乐道么?五十年前,胡山源撷取古今载籍二百余种几千则,辑录成《幽默笔记》一书出版,亦足以表明我国虽不是Humour一词的发祥地,但类似的作品还是存在的。不过中国的古典文学,不论小说、戏剧、诗歌、散文,从幽默的角度来检验,毕竟不多,或者不太突出,胡山源所选,取材失之宽泛,而又无非是三言两语的片断,比起欧美那些大师们深宏磅礡的幽默之作来,是不能与之颉顽的。中国人不擅长幽默,大概是与传统的文化素质有关。
五四时期,随着世界文学思潮的洪流,西洋的幽默艺术输入中国,为许多作家所接受,在中国新兴的文艺园地里茁壮成长起来。三十年代,林语堂创办《论语》杂志,便是以提倡幽默相标榜的。幽默的盛行,自有其背景。鲁迅讲得明白:"社会讽刺究竟是危险的,尤其是在有些'文学家'明明暗暗成了'王之爪牙'的时代,人们谁高兴做'文字狱'的主角呢;但倘不死绝,肚子里总还有半口闷气,要借着笑的幌子,哈哈的吐它出来。笑既不至于得罪别人,现在的法律上也尚无国民必须哭丧着脸的规定,并非'非法'盖可断言的。"幽默令人发笑,借笑来一浇块垒,宣泄不满,遂成为幽默流行于一时的原因。其作用有如郁达夫所领会的英国作家们的作品那样:"正在逸兴遄飞的时候,总板着面孔忽而来它一下幽默,会使论敌也可以倒在地下而破颜,愁人也得停着眼泪而发一笑。"文学中的幽默,并不是为笑笑而笑笑,更不是"将屠夫的凶残化为一笑",而是一种高超巧妙的心理策略,意趣横生的精神战术。作为语言大师的老舍在这方面所取得的成就,实与鲁迅有异曲同工之妙。
老舍的创作生涯,开始于二十年代,那时他在英国,英国人是一个富有幽默感的民族,狄更斯、康拉德给了他深刻的影响。在这影响下,以及他对社会人生的体察,形成了他的幽默观。他强调"幽默的心态就是一视同仁的好笑的心态",这种态度是人生最可宝贵的,"因为它表现着心怀宽大,一个会笑,而且能笑自己的人,决不会为一件事而急躁怀恨"。"嬉皮笑脸不是幽默,和颜悦色,心宽气朗,才是幽默。一个幽默写家对于世事,如入异国观光,事事有趣。他指出世人的愚笨可怜,也指出那可爱的小古怪地点。世上最伟大的人,最有理想的人,也许正是最愚而可笑的人,吉诃德先生即一好例。""幽默者的心是热的",他"看出可笑的事而技巧的写出来",本着"笑的哲人"的态度,使读者从笑声中听出"弦外之音",深受教益。充分体现了一个幽默作家的诚挚的爱心和高尚的情趣。老舍的创作完全实践了他的信念,因而使其作品赢得了强烈的艺术魅力,而为广大读者所喜爱。
刘诚言同志就老舍幽默艺术的各个层面,结合作品的实际,条分缕析,阐述甚详,材料丰富,内容翔实,持论贴切,有其独特的见解,不愧为当前老舍研究的一本力作。他所作的努力是值得称道的;《老舍幽默论》的出版,不仅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作出了贡献,而且为文艺青年和作家们提供了有益的参考,也是值得欢迎的。
1989年2月28日于中山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