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毛主席的福
---我的插队故事
我万分不幸地出生在一个剥削阶级家庭,在红彤彤的革命年代里,理所当然地被归类到“生来打地洞”的鼠辈行列。能够录取高中,窃享一份本就十分匮乏的社会教育资源,已经是万万幸,所以到了高二,也就是四清运动开始后,便知道自己不会再有窃享高等教育的可能了。于是乎,不感兴趣的学科基本不去用功,腾出时间除读了一些奇闻野史之外,还学了点写写画画唱唱的杂活。出乎意料的是,这种技能的操练,倒使自己抓住了一些“享毛主席福”的机遇。
首先是留校闹革命期间,当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和没有红得发紫的老师们都批腻了、斗腻了,革命大串联也紧急刹车了,只剩下文攻武卫,搞派性斗争玩的时候,我等鼠辈没有在光天化日之下与任何一派作斗争的资格和胆量,变成了无所事事的逍遥派。而此时全国上下掀起了打造红色海洋的高潮,凡是公共场所,都要成为语录的红海洋。这一下我在化学和俄语课堂上练得的写美术字的技能便大有用场了。邀上三五同学,他们负责搭脚手架、负责把墙壁刷上红油漆后再划上格子,由我在格子里写语录。由于谁都希望自己单位早日变成红海洋,所以都愿意执行社会主义按劳付酬的原则,有的为了抢先,甚至宁愿多付报酬,所以我们从一个单位写到另一个单位,一连写了几个月。赚得“工农兵”、“大团结”后,下馆子、抽香烟、嚼槟榔、喝白酒,好不自在!吃了喝了之后再平均分账。我们都说那是享毛主席的福!
下放农村后,我懵懂跳槽,跳进了县革委副主任兼县农代会主任所担任党支部书记的大队。这位陈永贵式的支部书记在县城感受到了红色海洋的革命氛围,早就想把本大队打造成全县第一个红海洋大队,就苦于没有做这种革命行当的工匠。当知道我有这门手艺后,便以大队记调工的形式付酬,安排我实施“造红”工程。遗憾的是,当时全大队只有大队部和一个抽水机埠是红砖红瓦房,可以“造红”。而学校和民房都是茅屋,墙壁不是土砖,就是毛腊烛(稻草缠竹杆)或芦柴编织而成,表面全是牛粪加石灰涂抹。此等建筑体面,当然没资格充当是最高指示的载体。但最最三忠于、四无限的支部书记终于想出了让贫下中农表忠心的新形式:每户人家的大门上挂上两块红漆木板,用黄油漆书写主席诗词或语录。而且凡是有堂屋的,都在堂屋正面墙的正中间用土墙砌一个半圆柱形的宝书台,台上方敬贴领袖光辉形象;台的圆柱面粉石灰,以大海航行靠舵手或者朵朵葵花向太阳为内容,用广告颜料作画;台面用红绸或红布捆扎四卷雄文立其上。全大队除去四类分子家庭,还有三百多户人家要写要画,让我足足赚了两个月调工。大家看到我一不晒太阳,二不打赤脚,还这个队那个队地吃派饭,都十分羡慕,都说我是享毛主席的福。
其实,我不仅托毛主席的福在城里赚了“大团结”、在乡里赚了大队的调工,还托毛主席的福,在赤日炎炎的双抢期间赚得了休息。那是下放后的第一个双抢,我们生产队九十来个男女劳力要把四百多亩早稻的稻谷加稻草收上来晒干,还要把四百多亩晚稻插下去,这道将田野由金黄色变为油绿色的工程要整整耗时两个月。而且天天都是摸黑下田,摸黑进门。我们队上五个知青,经过半个月的头顶烈日似火、足下水烫如蒸的煎熬之后,都感到如果不稍事休整,真有“光荣献身”的可能。大家一合计,决定以学习半天毛选来保住革命的本钱。于是,第十六天我们自行安排集体学毛著。队长迫于赶进度,要把我们赶下田。我们便以学毛著“雷打不动”、学毛著“磨刀不误砍柴工”等理由与之抗争。最后还是大队书记政治觉悟高,破例批准我们在双抢期间集体学习毛著两个半天。队长无奈,临走时心不甘、情不愿地摔下一句话:“就让你们几只懒鬼享半天毛主席的福!”
更难忘的是,我和同班同学小栋还用毛主席的一句话直接换取了四个包子。那是下放第一年冬季,我们在大堤上挑土,投身于声势浩大的冬修水利战斗。那天队上安排我和小栋到区供销社买箢箕。当时我身上还有两毛钱,在供销社饮食店买了四个包子。正好那天是供销社革委会主任亲临饮食店,作革命化服务的示范。当他一边高声朗诵“最高指示:为人民服务”,一边将四个包子递给我时,我不知自己怎么未加思索就冒出一句:“最高指示,但是还不够,还要更大些”。谁知那主任如同遭到戏弄和蹊落一般,大发雷霆:“你们是哪来的痞子?抽什么胡说!”我们毕竟是在革命大辩论中见过风浪的,谁怕谁嘛!我故意放慢节奏,清清楚楚地回击道:“你是什么角色?真是狗胆包天!第一,我们是毛主席派来的知识青年,不是痞子。第二,我刚才念的是毛主席著作,你居然公开污蔑毛主席的话是胡说!”由于我后面那句话杀伤力太大,对方立即失去了底气。旁边一干部模样者马上出面护驾:“他是我们区社革委会主任,你们莫瞎闹!”对那拍马屁的我不屑一顾,矛头继续对准那位主任,慢条斯理、义正辞严地发起攻击:“你身为革委会主任,居然连老三篇都没有学过?!”那主任见自己的权威受遭到这般挑衅后,更加沉不住气:“谁说我没学老三篇,我早就能连番倒背!”小栋立马指着他的鼻子:“那你背《为人民服务》!”主任的脸变成了猪肝色:“你凭什么叫我背?!”小栋扇动围观的群众:“革命同志们,你们同意要他背毛主席光辉著作吗?”那年月工农兵的革命觉悟高,革命激情时刻如干柴烈火。小栋振臂一呼,响应之声随即如惊雷四起:“同意!”“要背!”屈于革命群众的声势,那主任不得不颤抖着声带背起《为人民服务》来。“……我们今天已经领导有九千一百万人口的根据地,但是还不够,还要更大些,才能取得全民族的解放……”此句一出,我立刻叫停。小栋的质问也紧紧跟了上来:“你还敢说‘还要更大些’是胡说吗?”脸色又由紫变青的那主任如同中套的野兽呻吟一般,嗫嚅道:“毛主席讲的是根据地……”他话音未落,我勇追穷寇:“你不承认毛主席的话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吗?”眼看得自己上司开始瑟瑟发抖,那位马屁精立即挺身施救,将斗争双方请进里屋调解。最后以多给四个包子、并将我手中巳冷的四个包子在油条锅里炸热这样一个实际行动,向我和小栋表示了革委主任的认错诚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