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味青涩
——邓晓
公元1968年12月,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掀起狂潮。长沙有1万4千中学生下放到沅江,用导演这场运动的话说事,就好比种子撒向了那里,要在那里扎下根来,开花结果。谁知过后还不到10个月,就在1969年的秋季里,一场大招工开始。“扎根农村”的时代布景就被撕碎抛到了风中。知青群体大裂变,大沉浮。其中的幸运儿、还有在明争暗斗中的胜利者等,像花儿一样幸福地返回城市。留下来的族群陷落于动荡中,蹿动不安,苦苦忍耐茫然等待。
公元1970年3月。倒春寒。我乘船回乡下。一路上的心情就和时下的天气一样,风凄雨冷。
1968年12月,我和四个同学一同下放洞庭湖滨,同插一个生产队,做了一个锅子里的知青兄弟。在这之前,我们是一个组织里的红卫兵战友;还在这之前,我们是一个班里的同学。有毛主席说的话为证,“我们之间团结战斗的友谊,经历过疾风暴雨的考验。”不料今年春节未过,他们招的招工,调的调走,呼的一下全作鸟兽散了,剩下我一人诅咒背叛。
清晨,长沙开出的轮船到茅草洲靠岸,撂下零零落落几个人之后,又吐着黑烟离去了。
我沿着沅江大堤寻找去老河口的船只。堤岸南望,是广袤的田园阡陌。这里看不出天在下雨,雨线被阴霾隐没,雨滴被大田被覆着的紫云英草甸吸纳,空落寂寥万般静默;望北望去,一条大河波浪宽,江面雨脚溅落密密麻麻,雨淅沥风声紧江水呜咽。上邪诡谲迥异造世,天掩面而不忍卒读,我自黯然神伤。
远望一叶渔舟泊岸,浑似明清古画里的荒郊野渡。我不顾淤泥陷脚赶过去,招呼不打往船上只是一跳,渔船跟着踉跄摇晃。一个惊叫声传来,那是一个女生,我的知青同类。
那渔夫黑皮精瘦斗笠蓑衣,背着身兀自扳罾网鱼,有一下没一下地悠然见南山。看来那女生是求了老半天了,但那厮爱理不理的总是一句话,这是打鱼的船又没有动力,划往老河口是断断不能的。
我手举2元钞票喊声喂,那厮扭头一看有了表情,收起扳罾,撑篙离岸,荡起双浆,咿咿呀呀地一江春水向东流。
船中有一狭小逼仄的乌篷,我和那女生拥挤在里面,那女生不跟陌生人说话,自我设防,守身如守城,半边身子袒露雨中,重重心事只向那江水诉说。
我说,我认得你,你是王妹子。那女生摇头。我说,那你就姓赵。她又摇头。我便捡起百家姓氏一个个地去试,那女生幽然言道,别蒙了,你根本不认识我,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我问,你当过红卫兵没有,那女生点点头;我问,你参加过大串连没有,那女生又点点头。我马上一副郑重模样,“接头暗号没有错,祝贺你—同志,你终于找到组织了。”那女生被逗笑了,笑起来很好看。
“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革命队伍里的同志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对吗?”那女生再点点头。
“你看,我们如果并排,就有一人的半身露在外面淋雨;如果面对面膝盖顶膝盖,就会头顶乌蓬变成弯弓。”只能是这样,我边说边动——两腿错开,各自将一条腿叉进对方两腿间。那女生十分勉强。我就说,当年红卫兵大串联的时候,不也是在火车厢里这样挤着,视察全国山河一片红的么。那女生便不再矜持。
我的两腿不住地颤动,那女生嗔道,你筛什么糠,有病呗?我说不是有病,是冷。话没说完,那女生被传染也筛起糠来,筛出的水平比我高,那是全身颤动。我担心她这么没完没了地筛下去,只怕那骨头架子都会散了去。于是便抱拢两腿,连她的腿一同箍紧,那女生也学样。双方紧密无间传导体温,捂得裤子热气蒸腾。
我饿了,从桶袋里拿出一根香肠给女生,她不要。我说你不吃、我吃,随即一大口咬下狼吞虎嚼。那女生拿出一个鸡蛋剥壳,我一口吞下。那女生惊吓缩手快,生怕我会咬掉一个手指。她再拿一个出来剥去壳,我又一口吞下。
小船载话泛中流。那女生的父母都是水利工程师,资产阶级反动权威。父亲前几年下放到一个水电站监督劳动,病得奄奄一息之际仍被板车拖着挨斗,结果一命呜乎“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雨打萍兮风漂絮。父死母进牛棚,姐妹俩相依为命一同飘零到这里。前几天母亲下放五七干校,上头发扬革命的人道主义,允许带一个孩子在身边。那女生刚刚把妹妹送到妈妈那里去,剩下一人独自回队。
一个娇柔孱弱的女孩子,要将如何面对孤独,我没法开导她,因为我也是同样的境遇。惶恐滩头说惶恐, 零丁洋里叹零丁。
小船摇阿摇,摇到老河口。我不忍心让那女生落单独行,送她一程的理由可以找出一千个来。其中有那双凄美眼神里的期盼,还有少年初尝的鹿撞,身不由己。
洞庭湖区风大雨劲,狂风呼啸裹挟着大雨横冲直撞。茅草屋为风雨所破,卷走屋上重茅,刮得东偏西倒,糊作墙壁的泥巴牛粪剥蚀殆尽,裸漏出的芦苇墙像筛子一样过风渗雨。我来到那女生的屋前,所看到的就是这般景象。走进屋内视野所见,除了两张床以外,其余抢掠一空。
屋漏雨连夜,船破风顶头。劫后余生,孓然无助,孤寒难耐。那女生泪淌腮颊,抽搐一声,我的心就戳痛一下。
我浑身发冷,环顾四周没有可以烧做取暖的材料。那女生将铺床的稻草搂出来点上火,又把一张床拆散劈下丢进火里,直到没有可以烧的了,两人就偎依在一堆火炽旁。火烤胸前暖,风侵后背凉。
那女生颊上泪痕犹在,但眼泉干涸,面色荒芜,默然无语。屋外风声凄厉,屋内盆接碗接的漏雨嘀嗒作响。但见窗外仍有枝头绽绿,小燕檐下穿梭。我说,你不想说话,就只需点头或者摇头。先问一句:“我走,可以吗?”那女生摇头,惊鸿一瞥。“我朗诵一首诗,好吗?”那女生点头,凝神专注。
当风雨无情地吹毁了我的茅草小屋,当灰烬余烟叹息着苦难和悲哀;我依然固执地站直瘦削的身躯,臂膀揽来春色,往苍凉的天幕上写下—相信未来。
当雾瘴阴鹜地藏匿了我的崎岖小路,当世上所有的鲜花都为别人盛开,我依然固执地跪下颤抖的双膝,手指刺出血注,在贫瘠的土地上写下—相信未来。
我总想为你做点什么,我能够为你做点什么呢?
我要从大河的排浪中蘸取激情,我要从太阳的紫红里盗来温暖,我要从汩汩血流的胸膛里掏出心跳,——
我,要借着黄昏的残缕余光,咬着大男孩子的那支粗野的笔杆,用莽撞笨拙的字体,为你写下—相信未来。
“这首诗写的真好,你能再读一遍吗?”那女生的眼泪复出似如泉涌,晶莹清澈起来。
她拿出一个笔记本,我读一句,她就记一句。字字珠玑,娟秀柔美。
不能再耽搁了,我告辞出门。回头看那女生门前亍立,那一刻的场景定格,成为我永恒的记忆。
事隔35年后的一个春雨天,我向我爱人提起那女生,指天发誓说:我和她的故事譬如朝露,只有一次邂逅,再无二次相遇。我爱人听后唏嘘不已,质问我良心何在。我说,那女孩冰雪聪明,和我一样的心明如镜,既非良缘,何求苦果。
我爱人喜欢连续剧,缠着问那女孩以后的故事,我说,可以和那女孩挂上钩的版本有几个,分述如下:
夏日版。沅水陡涨,洪灾暴发。危情求真才,女工程师突击解放得到重用。上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坐着登陆艇来到老河口,带上女儿劈波斩浪而去。
秋日版。援越抗美前线战事吃紧,解放军第47军6898部队奉命开赴越南。部下一军人在开拔前偶遇那女生,砰然心动两情相悦。无奈那女生的家庭有问题,军人的父亲和上级都不肯成全。几个月后,那军人在高炮阵地战死,血浸的遗物里全是那女生的书信和照片。壮哉忠魂,悲哉苦恋。烈士父亲老泪纵横,赶赴沅江认女,携那女生啼鹃带血而远行。
冬日版。长沙铁路局来沅江招工,一回乡知青借助人脉捷足先登。在这之前他已与那女生结婚,按照招工必须未婚的规定,遂于那女生离婚。那女生调到大队小学教书,1978年带一7岁小女孩回长沙。
是夜雨潇潇,我辗转难眠,拂去尘封倒回时光检索记忆,只记得那女孩一身蓝学生装、红毛线围脖、两只小辫,其他的则模糊消褪,化成了咀嚼回味一生的青涩。
2005年3月
注:遵落霞孤鹜指示,将“生产队里开大会”缩编为3000字文,由此改写成“回味青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