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我一骑单车,进入厂区犹如野马,进入弄堂后就变成了一条梭鱼,左弯右拐,或急或徐或停或动,竟如无人之境。车骑擂门进去,立刻淹没在震耳欲聋的声浪中,这是个几千平米的车间,一千多台织布机排列成庞大的方阵,我在阵中穿行纵横驰骋。车骑到工作台前急停,前轮拐到死点用脚叉住,定住车。我把胸前的挎包取下,接着将身往高一耸,把车从胯下送出,旋即手抓衣架往后一拽,踢上撑脚。
抬头一望,师傅站在跟前。他就像一只秃鹫,阴鹜地注视着我忘乎所以的撒欢,找准最佳时机后果断捕食,把我逮个正着。织布机声震耳欲聋,交流思想只有看手势、瞅脸色、读眼神。师傅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单车,脸上的神态写着呵斥:“跟你讲过多少次了,车间里不准骑单车。”我伸出了舌头,这是动物的亲昵方式,向王者表示诚惶诚恐。师傅掷下一张草图甩手而去,我将一截圆钢夹在虎钳里,抓起一把板锉哼哧哼哧挫将起来。这是学徒的课程,学会用锉刀,作业是锉一个六角平面。
机械单调的重复动作已使我的厌倦到了极限,人到了这份上就格外惦记着厕所,我丢下锉刀往那里去,这已经是第三次了,每次的遭遇都一样:厕所门前挤着一堆堂客们,男女厕所都被她们霸着。
一个车间女工数百,男工不过三十。身陷女儿国,男性歧视随处可见,她们往往一哄而上,霸占诸如男厕所,男澡堂、洗手池、休息室等相对稀缺的公共资源。有时候,几个爷们围着餐桌饭吃得好好的,实在没有招谁惹谁,但堂客们上来屁股一擂,爷们立马挤跑四散。当然男性有时也是“宠物”,例如女工发卫生用品,男工也不例外,女工每月有两天例假,男工也享受。
在这里如厕,绝不亚于火车站之紧俏。姐们长久的忍耐变成无奈,万般无奈之中也发现了其中的妙处所在。原来车间里的织机是24小时不能停机的,挡车工没有帮助工的顶替不能离开机位。好不容易出来了,哪有那么容易就回去。车间里轰隆的机器声闭臭了一张嘴,现在乐得找一个等厕所的理由,张家长李家短地抒发肺气。
我还没有靠近,远远就看见堂客们挥手,“去去去,找野地撒野尿去”。一男性义无反顾,一边解裤子一边就往里擂。那群堂客们哪里由得他放肆,一窝蜂围上去,捉猪似的抓住四脚将身扯离地面,秋千般的前后摇荡。一大屁股婆叫声“慢点”,随后撑墙翘臀摆好姿势,众人同心协力一、二、三,那个倒霉的脑壳就一下一下撞向肥臀。这叫“撞油筒”,男性师傅几乎都难以幸免这种酷刑,只有未婚伢崽可获赦免,有一条人文情怀的江湖规定,未婚伢崽还要谈爱的,要照顾面子。
“撞油筒”的那厮是保全工陈师傅,那厮犯贱,平时爱往女人堆里扎,沾点荤腥吃点豆腐什么的。就说往厕所去的方向有一通道,夏天里有一股凉风穿过,那厮晚上就搬一条凳横着挡道,仰天歇凉并放鼾声,像鳄鱼一样潜伏杀机。胆大的堂客们过来,揪着耳朵将其扯将起来,那厮就缠着一番撩逗;胆小的只得期待他是真睡着了,思谋着怎样跨身而过,不料一跨腿就中计,那厮膝盖一抬正中裆部。那厮屡屡得手,组织多次教育下仍不思悔改,终有一天撞下祸事。是夜已深,一青年女工敲响郑姐房门大声哭诉,郑姐怒不可遏,大骂那个“草狗子做出来的色鬼狗胆包天,”这还了得,未结婚的妹崽是金枝玉叶,怎分得那个畜牲占得便宜,组织搞不定的的事情,姐们自己动手来搞。
郑姐气冲冲赶到车间,邀集几个胆大心细的堂客们合计,一一交待如此如此。可怜见那厮还躺在那余香犹酝,全然不知大祸将至。突然间,几个黑影扑将上来,先用油面纱往脸上只是一捂,然后七手八脚撂翻在地摁住,那厮情知不妙大声求饶,但这边厢已经忙活起来怎生刹得车住,一把扯开裤腰,将那些蘸满机油、柴油的面纱,大把大把地往那大裤衩子里只管塞,花拳粉掌往那要命处一顿精确打击,接着一个默契,又像影子般消逝于夜幕里。从那以后,陈师傅就算借了个胆子,也没有往那处歇凉的雅兴了。
那厮的缺德事何止这一桩。我蒙领导重视、工友们拥护当上了保全工班“互助会”的小组长,工班里的每个工友交上10元钱做基金,谁要是临时有个什么急事了,找我借上个十元二十元的,下个月发工资时再补上。谁知陈师傅一手交钱,一手就借钱,这倒也罢了。烦人的是一次一两元,一天数次,专挑你忙活的时候,我哪知这里透着算计,忙不过来时就先借钱后办手续,谁知等你忙完了,寻着他补借条签字的时候,那厮要么不认账;要么认一点不认一点。
现在看那厮正在“撞油筒”,我既解气又解恨。
郑姐是帮助工,眼见那挡车工只有出去的没有进来的,心里有了脾气,赶将出来先是一笑后是一吼:“懒婆娘屎尿多,冒得也要屙。”那群堂客们马上撒手,把个陈师傅像面口袋似的,噗地一声甩落尘埃,一顿哈哈散去。
那厮捂脑壳揉屁股,赖在地上不起身,“郑妹子,你都看到了,你要给我一个公道。”
郑姐冷笑道:站起的人我冒看见,眼前只有一个地上四脚趴的。
那厮恼了,“你眼睛瞎了倒也罢,怎么舌头打人,嘴巴那么缺德呢?”
一句话捅了马蜂窝,郑姐跳起脚骂,骂得兴起,抡起手臂像是舞剑,指头戳戳好似点射;扯起裤角捋起袖子撩起白兜兜敞风。“咯世上心缺德才真正是缺德哩,诈一个学徒伢子的钱,这样的缺德事不是狗圜心做不出哩。”
陈师傅气急败坏跳将起来,高声唤我对质,“邓伢子,你说我借钱不还,你拿出纸写笔载的来。”我惶恐,我可从没向郑姐透露半点口风呀。心里一个愣怔骂了龙哥一句,这小子就是个猪嘴巴,什么话都要拱出去。
郑姐一把拦住那厮,“我的徒弟分得你有什么吼的”。旁边有人来劝架了,有看不惯的就数落起我的种种不是来,诸如骑单车进车间不下车的;上班时间干私活,用有机玻璃给妹子做钩针把、做衣扣、发卡的;还有在锅炉车间的前科,等等。
郑姐脸涨红,柳眉直竖,凤眼横瞪,懔牙历齿,话中含杀。“我的徒弟我打得骂得,疯狗子咬不得。”
下班了,郑姐走前,一幅跟世人都有仇的脸色。我跟在后面,就像被拴着牵着走一样。
师傅在家中端坐,那牙巴骨咯咯地响,我像送上砧板挨剁的鱼。
郑姐在前挡着像一面盾牌,“邓伢子当学徒,一个月只有二十几块工资,都被那个色鬼骗了去,你说怄气不怄气。”
这是师傅家的规矩,如果郑姐说怄气,她的老公就不能生气。师傅朝我摆摆手,我明白:几天前龙哥做的那上千斤藕煤还摊在篮球场上,上班时龙哥就吩咐过了,要我下班后收了去。
我刚起身就被郑姐一把拦住,问明原由后就数落师傅,你看邓伢子受了咯样大的委屈,还做得什么事啰!师傅不说话,顾自下楼去了。
我站在楼上往下看得清楚,师傅在操场上把一砣砣藕煤装进箢箕里,一箢箕一箢箕担进杂屋里,再一砣一砣码成堆。白色的汗衫粘在背上,那瘦骨嶙峋的脊梁清晰可见。
郑姐端上一碗甜酒冲蛋,我手接过来滚烫滚烫的,端到嘴边时热气上脸,眼眶里湿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