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说
脊 梁
艺林
(一)
看见太阳快下山了,刘星喊一声:收工了。知青们收起工具有说有笑地回家。
刘星不声不响地走在后面,他感到十分疲劳。前不久,神仙坳出了一条爆炸性新闻,懒鬼因病退回长沙了。下放七、八年,队里第一次有人招工回长沙,在这些长沙老知青中掀起不小的波澜。大家都在议论如何回长沙,他这个当队长的工作有些压力。
特别是县里才下放一批新知青,按照农场的要求,他要组织一系列扎根教育活动。请当地的老贫农忆苦思甜差点出问题。神仙坳解放前的老农民只有一个,人人喊他老练,谁也不知道他的真名叫什么。人不到五十岁,却象一个小老头。那天刘星把新知青召集到一起,请老练作报告。哪知老练笑眯眯地对城里来的年轻人说:神仙坳自古就是一块宝地,但也是蛮苦的。讲远了怕你们不知道,就讲1960年饿肚子的苦日子吧。就在老练准备开讲时,刘星马上抢过话题,讲他们老知青刚来时出的各种笑话。什么麦子当韭菜割啦,搬梯子去摘花生啦等等才把话题转开。他充满激情地讲述他们是怎样由一个省城的学生变成地地道道的当地农民的,用他们的亲身经历来教育这些新知青扎根农村。但他越讲越觉得底气不足,因为他心里想的也是回长沙。
上百亩的桔树要施肥,要剪枝,水田里的农活也要安排。现在大家心都散了,他还得处处带头,两百斤的担子挑起来飞跑,脸上还笑哈哈的。一回到家里,就象散了架似的。进门就对妻子说:婉萍,下碗面,再打两个蛋,我去看看石坤。他昨天晚上听见石坤喊得吓人,等婉萍把面条下好,他端着上楼去。没想到几天不见,石坤已瘦得只剩下骨头了。
他说:石坤,来,吃点面条吧。石坤转过头来,看了刘星一眼,眼泪就下来了。看着泪水沿紧绷在脸上的皮缓缓流淌,刘星心里一紧,差点掉泪了。他一点一点把面条喂进石坤的嘴里。别急,会好的。面对一个骨癌晚期病人,他不知说什么好。他想起了刚到农场时,石坤一脸书生相,干什么农活都不行,农场领导看他爱看书,就要他到场部中学教书,这下他找到了用武之地,数理化都行。学生喊石老师喊顺了,农场都知道有个受人尊敬的石老师。后来他与人称知青中的一枝花李香婷结婚,有一个人见人爱的女孩玲玲。前两年因病不能上课,在家病休,越休人越差,至今他不知患的是骨癌。自从懒鬼病退回城后,他爱人李香婷就带着玲玲跑场部,跑县里,跑长沙,帮他跑病退指标,现在还没回来。
刘星一边喂一边说:快了,很快就能回长沙,回长沙就好了。
石坤说:我是回不去了,我巳选好地方了,就把我埋在屋后的山坡上,我要每年看着这些桔子开花结果。他突然抓住刘星的手说:可你一定要让玲玲她们母女回长沙,我求你了。
刘星说:你放心,她俩不回长沙,我决不回长沙。刘星再也说不下去了,他起身告辞。
回到家里,刘星随便吃了碗饭,洗了早早就上床睡觉。他哪里睡得着,他脑子里一会儿是长沙的高楼大厦,车水马龙,父亲带他到烈士公园划船,到火宫殿吃臭豆腐,到岳麓山上捡红枫叶……一会儿是他们刚来时砍柴砍破手,竹尖扎破了脚,但干劲冲天,看谁的肩膀肿得高,看谁的担子挑得重,看谁学当地的土话学得快……这些画面象一幕幕电影在他脑海闪过,他突然觉得枕巾有些湿,手一擦,竟然满眼泪水。
婉萍把两个孩子哄睡下后,上床才发现刘星没睡着,她理解他的苦恼。她从后面抱住他,用手轻轻地在他背上抚摸。这是一个男人宽阔的背,背上肌肉发达。她从一个看见蚂蝗就大叫的城里姑娘,在清苦的山里过这么多年,全靠这个结实的背为她支撑着。她开始怎么也想象不出在这穷山沟成家怎么过日子,决心守住单身,回长沙再谈婚嫁。可有次她砍柴时砍到一个马蜂窝,她吓得大哭起来,刘星立即跑过去,脱下外衣把她包住抱起来就跑。等跑下山来,她没被马蜂蜇到,可刘星的背上被马蜂蜇了一背,她看见背上那麻麻点点的立刻肿成一片,刘星痛得倒抽冷气。她只知道哭,还是老练在行,他要刘星爬下,要他媳妇赶快挤奶。老练媳妇也顾不得怕不怕丑,把衣襟一捞,当着众人的面露出两个硕大的奶子,把温热的奶水挤在刘星背上。老练把奶水均匀涂在每一个红点上,然后叫他的儿子在屋后山坡上采了一种草药,放在嘴里嚼碎后敷在刘星背上。慢慢地刘星没抽冷气了,大家也就散去做事,留下婉萍为刘星摇扇子。她一边流泪一边摇扇子,不让蚊子再叮咬光着的背,那是她第一次认真地看男人的背,觉得这背是她的依靠。等刘星的伤一好,她就嫁给了他。
她沿着背脊往下摸,脊梁骨上一个个骨节清清楚楚。当她摸到腰上时,刘星轻轻地哼了一声。他转过身来,搂着妻子,他知道每次妻子抚摸他的背时需要什么。在这样艰苦的生活中,婉萍知道他肩上的担子有多重,唯有用细腻的温存来安抚他,多给他一点快乐,为他分担一份艰难。没想到今天刘星第一次不行了,他手摸着腰败下阵来,他感到脊梁骨上隐隐发痛。
婉萍说:是不是脊梁骨痛?你可要小心啊,懒鬼就是脊梁上有裂纹才走的,你千万不能象他那样,那就成了废人了。婉萍轻轻地帮他揉着脊背。
刘星说:不会的,我只是有点累了,睡吧。刘星觉得婉萍的话提醒了自己。他为自己有了新的想法暗暗高兴,不一会就睡着了。
(二)
刘星第二天派完工就搭小朱的手扶拖拉机上县城了。
小朱一边开车一边问:刘队长,到县里开会?我送你去吧?刘星为他点上一支烟,说:不用,我去帮石坤跑病退的指标,等到场部搭大车去。
一听是跑指标,小朱便来了干劲。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刘队长可要关心我这个单身汉,别人回城要两个指标,我一个就够了。刘星说:会的,只要有合适的指标就给你。刘星突然觉得小朱有些可怜,队里的长沙知青除懒鬼就只有小朱没有成家。
小朱在队里最小,在那些老大哥老大姐一对对结婚时,他只喜爱猎枪,一有空只想往山上跑。打了猎物就请别人的客,直到最后剩下一个姑娘时他才发现她最喜欢吃他的野味。他慢慢地来了兴趣,开始追来那姑娘。但是他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满以为那姑娘是看不上懒鬼的,队里男的长沙知青也只他一个了,没有竟争,不会跑的,他不紧不慢地拖了两年还没个准信。等到有天晚上那姑娘红着眼睛来找他,告诉他第二天就要到县农机厂上班时,他还傻呼呼地祝贺人家。那姑娘哭着告诉他,上班的条件是必须找厂里男职工结婚。小朱知道那姑娘家没有什么背景,能招工到县里上班巳经很不错了。他没有用爱情来阻拦她,把一个城里姑娘硬留在这穷山沟里,对她也是残酷的。那姑娘进厂后果然按要求找了一个当地的青工结婚了。从那以后,小朱就一直单身,既没有长沙女知青可找,也不愿找当地人结婚。
小朱说:刘队长,这下我算是熬到头了,回长沙一定找个漂亮妹子。尽管路不好,乐颠颠的小朱把手扶拖拉机开很快,一会儿就到场部了。
刘星无心给小朱泼冷水,口里嗯嗯地应着他,赶紧找了场部进城的大车去办他的正事。
他先去了县知青办,认真反映了石坤的实际情况,虽然他知道希望不大,但他要尽到责任。人家十分客气地告诉他耐心等等吧,有困难的知青不只他一个。
从知青办出来,刘星直接去了医院。他找到新知青小李的父亲。李医生一看知青点上刘队长来了,赶紧带到家里安排酒菜,将来孩子招工进城刘队长的意见也是关键的一环。刘星说了他孩子一大通好话,说要是有招工指标,首先推荐。饭后医生知道刘队长是要检查腰伤,赶紧带他去照片。照完后急忙冲洗出来,在仔细看了片子之后,他高兴地告诉刘队长一切正常,疼痛可能来自腰肌而不是脊梁骨。刘星轻叹一口气,苦笑着离开医院。
坐在回场部的车上,刘星恨自己的脊梁骨太硬了,哪怕是一点点裂纹也是一个回长沙的理由。在走回神仙坳时他觉得脚快迈不动了,平时不到一小时的路程他今天走了快两个小时。神仙坳四周环山,只有一条路从坳口的山窝进出。他走到坳口时,看着神仙坳大片的桔树,不免有些激动。他们刚来时这里全是茅草荒地,是他们用双手开垦出来,现在想起来也是弹指一挥间。突然路边的树林里闪出一个人来,把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的刘星吓了一跳。
原来是队里的小莉。小莉是队里最漂亮的姑娘,也是刘星原来的中学同学。刚下放时,因为与其它的不太熟,她与刘星关系最好。刘星便开始追她,但小莉与刘星始终保持一定距离,既不拒绝刘星的殷勤,又不给刘星肯定的答复。最后刘星发现小莉是在等别人,只是因山里太辛苦才接受自己的帮助。而且他知道她等的是一个部队的高干的儿子,自己没有竞争能力,便主动退出了。后来小莉与那高干的儿子好了几年,小莉一直在等他承诺的帮她招回长沙,还偷偷地为他打了两次胎。最后等来的是一场空,这么多年她一人过得十分艰难,她试着向单身的小朱靠近,没想到小朱都不敢要她,前两年在春节回长沙时嫁给了一个工厂的锅炉工。
小莉急得一脸通红,喊了一声:刘星。就一时说不上话来。刘星觉得奇怪,说:有什么事你就讲。
小莉说:我知道你到县城去了,在这里等了一个下午。从小莉结结巴巴的话语中,刘星知道是她父亲单位带招工指标来队里考察小莉,刘星代表队里对她的评价至关重要,如果评价过不了关,这个指标就只能给别人了。
小莉说:请你不记前仇,一定帮我这个忙。小莉急得只差要下跪了,她跟在刘星的身后,轻轻地抽泣起来。要严格按在队里的表现,招工回长沙绝对不应是小莉第一个,对这一点两人心里都清楚。但这是她父为她争取的指标,为了这个指标她父亲要花多少心血……在刘星想这个问题时,小莉看他未表态,以为他记恨她的以前,再走一段路,就到桔园了,当着别人的面还能对刘星说些什么呢?她从后面一把抱住了刘星。她哭着说:刘星,我求你了,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那哭声不大,却很凄惨,刘星心里一酸,眼泪都差点下来了。他分开小莉的手,转过身来,轻轻地对她说:我什么都不要,你放心吧。
回到队里,招工的巳在他家里等他。他要婉萍杀了一只鸡,他拿出一瓶自已没舍得喝的白酒,一边热情地敬酒,一边好好地把小莉夸奖一番。婉萍不知刘星今天话为什么这么多,招工的听得直点头,躲在窗外的小莉再也听不下去了,跑回屋里倒在床上痛哭起来。
睡前婉萍问刘星:一个个都走了,你在这里扎根?你到医院检查没有?腰骨到底有没有问题?面对婉萍一连串的发问,他只好告诉她检查结果。婉萍叹一口气转过脸去,说不该有的人有,该有的人又没有。刘星伏在她肩上轻轻地说了一句电影台词:会有的,面包会有的。
(三)
小莉终于也回长沙了。走的那天,姐妹们哭作一团,当年神仙洞分了十个女知青,农机厂招走一个,她这一走留下的八个姐妹都是在这成了家的,都是拖儿带女扎根了的。他们除了在语言上还保留一些长沙口音外,各方面巳同化成当地农民。虽然这里落后艰苦,要离开时也是难分难舍,毕竟是把宝贵的青春留在这里了。小莉哭得最伤心,所有的长沙知青都为她送行,刘星叨根烟帮她提着行李走在后面。新来的本地知青无法体会他们这种感情,只在宿舍门前的大树下挥手告别,老知青们则要一直送到场部。
为了给小莉送行,小朱到山上守了一个下午也没打到野东西,便忍痛把自已心爱的猎狗杀了,各家也把自家的好菜好酒拿出来,在小楼房前的平地上摆了几张桌子,热热闹闹地吃了一顿。小莉走的意义不一样,尽管是她父亲单位带指标来的,但她是正常招工走的,这就传递出一个信息,只要有指标,正常招工也能回长沙。总之是有一线希望了,大家为小莉高兴,也为自己高兴。
从不喝酒的小莉端了一大杯酒来敬刘星,刚说了一句谢谢你眼泪就下来了。刘星见她一口把酒干了,也赶紧说了句祝你一路顺风就把一碗酒喝了。小莉的招工通知正式下来那天晚上,刘星把通知送到小莉面前时,小莉激动得掩面而泣。刘星刚说了一句:哭什么,你该高兴才是。小莉转身把门插上,她含泪对刘星说:我只有一种办法感谢你,你来吧,以后我们很难再见面了。说完她闭上了眼睛,解开了衬衣领口的扣子。小莉胸脯急促起伏,因动情而美丽,刘星原来追她时也没见过这种饱含忧伤和喜悦的美丽。那时他一直渴望能亲亲她樱桃般的小嘴,抱抱她迷人的身子,但一直没能如愿。面对眼前的小莉,他说不清自己是一种什么感受,他慢慢走过去,把小莉扶到椅子上,轻轻地对她说:不要这样,长沙不大,我们还会见面的,我们也会回去的。说完他就走了,他怕留在那里控制不住自己。
那天晚上他一把搂住婉萍,把一腔激情交给婉萍,如狂风暴雨。婉萍觉得有些奇怪,这才发现他流泪了,问他怎么回事。他说想起能回长沙,心里高兴眼泪就忍不住下来了。这一说不要紧,把婉萍也说哭了,她扭头看着两个熟睡的孩子,姐弟俩很听话,很懂事,虽然他们会讲当地土话,但婉萍教他们讲一口纯正的长沙话。为了孩子也要想办法回去……
到场部后,小莉要上车了,最后离别的时刻终于到了。女的控制不住大哭起来,男的强笑着挥手,刘星站在大家身后挥着手,小莉号啕大哭起来。想当年他们也是在这里从车上跳下来,看到满眼的荒蛮时,心中充满改造山河的豪情,一个个欢歌笑语,那时他们都还年轻,现在巳是人到中年,满脸的沧桑了。
车终于消失在他们送行的视线里,他们的手还没有放下,似乎一份重重的希望没有放下,还不知他们自己什么时候能回长沙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