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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 能 背 叛 (长篇小说)
老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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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 能 背 叛 (长篇小说)

第五章

    作为一名共产党人要讲党性,作为一个人要讲良心,无论是党性还是良心,都要求我不能黑白不分

三十一

    县委大楼会议室里的灯光灿烂地亮着。

    常委们在开着紧急会议。

    县委书记程林扫了一眼在座的常委们,显得有些激动,他说:这几年我们平阳县推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带来的深刻变化,确实令人欣喜。农村经济的发展,带来了整个平阳面貌的改变。修水利、筑公路、架电排、建学校、兴建农村小集镇等工程在广大农村蓬勃开展。面对欣欣向荣的农村新局面,我以为必须加快电力建设步伐,才能保持农村经济发展的良好势头。说到这里,便转过身去,指着挂在墙上的一幅全县地图又说:大家看,这里是樟木坳,是大清河的上游,四面环山,建成水库后可容水2.29亿立方米,可以安装3台2.4万千瓦发电机组,年发电量达7260万千瓦/小时,建成后,这里可成为大清河的龙头电站,还可在大清河梯级开发。

    大家便都围了拢来,观看着地图。

    程林又说:省政府已批准了我们县政府在樟木坳建水电站的立项报告,省委谢书记还亲自批示省政府有关部门要全力支持我县的水电站建设。

    于是,大家又都坐下来,认真地讨论着,思考着。

    周大兴坐在这烟雾缭绕的会议室里,在认真地思索:这可是我县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大工程,它的建成,必定将给我们平阳县的经济发展起到巨大的推动作用,是一件造福子孙后代的大事啊!能有机会担此重任,这的确是一件令人自豪的事情。

    继而他又想:自己是个文化人,没有什么领导经验,更没有抓水电工作的实践,我能够胜任吗?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坐着的13个常委,又不禁自语道:常委中,就我的年龄最轻,去工地干个3到5年也不过40岁,我比他们都适合。想到这里,他便发言道:让我来干这个事吧。当然,在座的都比我有经验,我想,这正好让我锻炼一下,也积累一些经验吧。

    常委们都感到震惊和意外,便都转脸看他。

    程林也偏过头望他,点头道:小周啊,你脑子活,点子多,协调能力也强,我同意你去担任这个工程指挥长。不过,你得有个思想准备,不容易啊,你要多设想一些会遇到的困难。

    周大兴大胆地迎着他的目光道:感谢程书记的器重。我服从安排,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争取保证质量,保证工期。

    程林爽朗一笑道:小周啊,好好干吧。我看就这么定了,大家有什么意见没有?

    常委们也都一致同意,并表示全力支持他的工作。

    回到家已是夜深了。

    宿舍大院里异常静谧,只有路灯还在亮着,闪烁着昏黄的光,听得见露水从树的枝叶上往下滴落的滴嗒声。

    他轻轻地推开门,只见夏丽还坐在灯下等着他。

    什么事要开这么久的会?夏丽问,便起身去给他 冲泡了一杯热牛奶。

    要建樟木坳电站了,这可是我们平阳的重点工程,他说,会上决定的,让我担任指挥长,明天我就得进山去了。

    夏丽很平静地说:我就知道这件事情会落到你的头上,可我又要做好过苦日子的准备了。

    ———我还是再考虑一下。

    还考虑什么,一生中能为平阳人民做一件这样的大事,就是家庭受点损失也值得。

    这让他很感动,久久地凝视着她说:我知道,你要带着儿子,很不容易。

    你放心,有妈在这里,比你强。她说。

    儿子已经熟睡,他俯下身亲了亲孩子的脸蛋,又看了看夏丽,只见外边路灯的亮光透过窗纱,映在她的脸上,长长的睫毛,弯弯的细眉,薄薄的嘴唇,嘴角微微往上翘着,总像在微笑。他便紧靠着她很安稳地睡下。

三十二

    春天的雨说下就下。

    周大兴第一次去樟木坳,就遇到山雨的袭击,把一身淋得透湿。只得进去一户老乡家避雨。

    老乡家只有一位老人和他的老伴,儿女们都已分家另过。老人听说他是来这里指挥修水电站的县里领导,就非常热情地给他生火烤衣服,还叫老伴为他泡上热乎乎的生姜茶散寒。

    他便坐到火边,一边烘烤衣服,一边问道:老人家,日子过得还好吗?

    怎么说呢?老人一边往火炉里添加柴禾一边说,还能凑合着过吧,反正我们山里人,也不希图个什么。呃,同志,真要在这里建电站吗?

    是啊,建了水电站,你们就可以用上电了。他说,老人家,村上有什么企业吗?

    没有。老人摇了摇头。

    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比如你们这里生产竹木,以后你们就可以办竹木加工的厂子。有了电,对发展经济很重要。以后,你们的日子会过得好的。

    两位老人就都笑了,也许是他的一番话让两位老人看到了希望吧。

    雨过天晴。太阳一晒,沟沟岭岭便蒸腾起一缕缕淡紫色的雾气。

    在县水利局的技术人员的陪同下,他领着指挥部的几个领导,翻山坳,爬陡坡,攀石岩,过峡谷,踏看了大坝溢洪道和导流隧洞的位置。

    樟木坳是位于大清河上游的龙岗岭山脉脚下最狭窄的河道。这里两岸青山对峙,山脚坚硬的岩石裸露在太阳光下,闪着紫霞银光。大坝就筑在这两山之间,坝内将形成一个水路长达38公里的青山翠湖。

    这时太阳西沉,夜色将至。

    他笑着对大家说:今晚我们就在这里住宿一个晚上吧,先期领略一下山野工地的夜生活色彩。

    临时工棚就搭在大坝左岸山坡的梯田里。突然增加十来号人,工棚里的民工就只好到附近村民家去搭铺。他的十来号人都是两人一床将就着睡。大家关心他,怕他睡不好,硬是腾出了一张床让他单独睡。

    因为施工队伍还没有来,进场公路尚在赶修中,高压电路也未架好,工棚里还是点着煤油灯。

    昏黄的灯光照耀着房间,让人感到有些清冷。

    他摊开图纸看了一会儿,又把厚厚的水电站可行性论证报告细看了一遍,感到眼睛有些酸胀,于是,他披着风衣走出了工棚。

    已有几年没有在乡野的山谷过夜了,一种久违故土的亲切感涌上心头,他望着悬在墨绿色青山之巅的月亮,仿佛觉得又回到了自己的老家,觉得自己是走进了农家小院,听到窗内母亲摇响的嗡嗡的纺纱车声。他仿佛又觉得前面山路上有个人影在晃动,那是父亲,父亲总是要日落后才能回家,他光着上身,肩上扛着一柄铁锄,一件上衣搭在锄柄上沿着山径往家里走,一天的劳累使得他的脚步竟而有些歪歪斜斜……

    不知不觉,他踏着铺满月色的山路来到了大坝左岸的那隆起的巨大岩石上。他坐在岩石上,浑身沐浴着月光的清凉,凝眸悠悠流水,只见水流载着星光,沿着河床哗哗地向下游奔跑。

    天穹如一泓一尘不染的河水,显得空旷而宁静。

    此刻,他似乎听懂了流水的声音。这声音里有母亲摇响的纺车声,有父亲沉重的脚步声,有土地对明天的希冀和企盼……

    听着听着,一种难以说清的感受,从心底汩汩涌出,让他不安,使他激动,叫他对脚下这片土地有种割舍不开的情感,也多了一份责任。他止不住自语道,像是对自己也像是对着这静穆的山野:在这个大山与河谷拥抱的空间,我们说什么也要用自己的双手和智慧来创造一幅人间征服自然的立雕杰作。

    他遂仰起脸,眼睛里透出一股悠远的神往,盯着远山近岭好久好久没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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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这天,天气极好,极目四望,万山重叠,一轮金日高悬于群山之巅。

    樟木坳工地上一片沸腾,龙岗岭上插着一面大红旗,迎着山风,发出猎猎的声响。山口扯起了欢迎的大红横幅:热烈欢迎省水电工程局的将士们来支援山区建设,那雄健的笔划,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着金辉,分外引人注目。

    虽然时值早春季节,山冲里仍是有着很重的寒气,但这里却像燃烧着一盆炭火,热气腾腾。堤坝工地上,现在人来车往,人声熙攘;工地上的高空运输线不断运送土和石,吊斗在人们头顶上荡来荡去。

    一列长长的车队从龙岗岭上朝大坝飞驰而来。领头的竟然是周大兴,这个年轻的指挥长居然亲自上阵,似乎浑身有着使不完的劲。他的那只特大的土筐,已经装得像座小山一样,沉重的负荷,压得那紫檀木做的车轴吱吱地直叫的欢。他身后那班青年民工,也一个个精神抖擞,一齐奋力飞奔而来。

    他把一车土倒在大坝上,顺手从车扁担上扯下毛巾揩了一把额头上的热汗,深深地吸了口空气中散发出来的泥土芬香,抬起头来,面对眼前这一幅热烈、壮观的劳动场面,立刻有一种无限崇高的感情从他心里涌了出来。

    这时,山口鞭炮炸得惊天动地,是省水电工程局的人马到了。

    他赶忙迎了上去。

    工程局的人马浩浩荡荡,这的确让山里人开了眼界。前面是几台红色的推土机,后面是运着各种器械的车辆,再后面是装载着工人们的汽车。满山遍野吵吵嚷嚷的,锣敲起来,鼓打起来,哨呐吹起来,孩子们跑来了,爷们娘们赶来了,人们笑起来,拍起巴掌来,像是整个山野都在抖动。

    工程局局长李杨在机声隆隆、岩土飞扬的工地上握着他的手,呵呵的大声笑道:周指挥长,工程队前来报到,你可得打下收条啊!

    谢谢!谢谢!他紧握住李局长的手,动情地说:我们知道,你调来了你们全局最好的设备,最好的技术力量来援助我们,我代表全县一百多万人民向您,向你们工程局表示最衷心的感谢。

三十四

    一年一度的除夕到了。

    一座座工棚都进行了清扫,贴上了春联、年画,连独身宿舍里也是如此,到处焕然一新。

    四围山村也都鸣响着除夕的鞭炮焰火,到处呼叭地响着。

    天空飘洒的细雨,弥漫着灯光灿烂的大坝工地。

    一架架高大的推土机轰鸣着把泥土石块推走,雄伟的电铲伸出钢铁巨臂,把一铲又一铲的碎石投入翻斗车箱,汽车在山路上穿梭奔驶。

    工地宣传橱窗里,张贴着用红纸写的指挥部的决定:

    所有施工人员干到晚上8时,吃过团圆饭,娱乐两小时,到10点又投入施工战斗。要用施工的佳绩迎接新春第一天的到来。

    开饭的时刻到了,工棚里异常热闹。

    从指挥长、高级工程 师到普通的工人、民工都没有脱下施工服,甚至脸上、头上都还有砂石泥尘,但大家是那样欢悦,亲切地举杯祝酒。

    灯光底下,周大兴带着酒意的脸膛显得苍然发红。他不会喝酒,但在这种氛围里他不能不喝,直到昏昏沉沉地被工程队的人拉到雨地里跳舞唱歌,他还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

    细雨烟似地被阵风扫着卷着,不分方向地乱飞。

    寒冷却挡不住创业者的热情和友情。大家在高兴地跳舞、唱歌,放着焰火鞭炮。

    那彩色的焰火飞腾在山野的夜空,是那样美妙地变幻着光的图案,给人们展示着美丽的遐想。

    夜深了。他和工程队的几位领导,一个工地一个工地去看望正在加班工作的人们。

    巨大的塔形打桩机架,在吐吐吐地吼叫着。红色的推土机,在来回地穿梭。在高空中作业的电焊工们,好像蜻蜓似的叮在脚手架上,耀眼的电焊弧光一闪一闪的。车辆人群,像一串串活动的剪影,在呼喊着,奔忙着……

    他走近一台推土机,可以看到驾驶室里忙碌的、汗涔涔的工人。他挥着手喊:师傅,辛苦了啊!

    工人从驾驶室里探出头来,朝他笑着挥手道:不辛苦!

    谢谢你们了!他大声地喊。

    不用谢!工人便又开着机车隆隆地向前驶去。

    他望着渐而远去的机车,不禁流出敬佩的眼泪。他止不住心想:他们远离家门,除夕之夜仍坚守岗位,拼命工作,多么伟大的工人阶级啊!他们的心是这样的明亮,这样的有光彩。

    回到宿舍,他竟然没有了睡意。这时夏丽给他打来问候的电话,他抓住话筒,止不住颤抖着声音说:现在我们的工人还在工地上加班呢!

    夏丽听后,沉默了片刻说:明天你去向工人们拜年,可要代表我们一家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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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夏天,正是施工的关键时期。

    工人们顶着烤人的烈日在加紧施工。

    距离大坝工地5公里远的龙须山石料场日夜炮声不断,飞石满天。隆隆转动的碎石机,把碾碎的石块倾泻到缓缓滚动的传动带上。堆石坪里的石山一天天在增高。

    工棚里,工程技术人员在计算着备料的进展。

    一名戴着 眼镜的技术员在电话里向指挥部报告:喂,是指挥部吗?我们要防止秋汛,必须在大坝填筑前备足50万方的石料,不然就没有办法满足度汛的要求。

    是周大兴亲自接的电话,他表情严肃,握住话筒大声说:谢谢你们!我们一定想方设法备足好石料。

    放下话筒,他便有一种沉重的感觉,抓起桌上的一只茶缸,咕嘟咕嘟地往口里倒了大半缸子水,正想坐下来歇息一下,电话铃又响了,他忙又抓起话筒。

    电话是龙须山石料场打来的,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焦急的声音:是周指挥长吗?情况不好啊!爆破后的石灰岩断层发现了泥土很厚的夹层。

    什么?你再清楚地说一遍。他朝话筒大声吼道,声音都有些嘶哑。

    发现了泥土很厚的夹层,而且还多处出现溶洞。

    情况确实吗?

    这样的事还能不如实上报吗?当然确实。

    我这就过来!地一下放了话筒,心里急得火燎燎的,止不住自语道:怎么会呢?怎么会呢?这种情况的出现,不仅要影响备料的速度,而且石头会因泥土而不符合堆砌石坝的质量要求。

    他叫上司机,开上一辆吉普车便往石料场赶去。

    到龙须山脚,车子不能再往上开。这里是一道深谷,许多地方是陡立的峭壁,山上草深林密。开采石方的地方,露出一片灰白色,在阳光下,好像钢铁铸就般地在闪烁发光。

    他攀上石崖。

    民工们已停止了爆破。

    他仔细察看着被爆破的岩石层面,眉头愈蹙愈紧。他十分焦虑地思考着:怎么办?两个难 题摆前面:另辟石料场需要时间,需要增加设备,怎么来得及?增加设备和人员又需要增加大量的资金投入,何况现在的预算资金都尚有几千万元没有着落……

    当然,这些话他全憋在自己心里没有说,他闷着头往回走,一副很沉重的表情,浑身也沁出一层灼热的汗珠。

    他陷入极度的痛苦和焦虑中。

    他饭吃不下,觉睡不好,脑子里装着的全是石料场。

    白天,他和大家一块开会讨论、争吵,各抒己见。晚上,他与大家一块挑灯研究。

    这天夜深了,他睡不着,索性披衣起床,一个人在山路上徘徊。

    四周一片沉寂,只有那树枝草叶,在夜风中发出悉悉嗦嗦的声响。一座座山岭都看不清晰,只见黑巍巍的峰峦轮廓,有几颗不甚光亮的星星在这些剪影似的山巅上闪烁。

    这些日子发生的各种矛盾又连续不断地在他脑海里浮现:工地区域内有农民借机乱伐树木,扰乱施工程序;有的村民乱接工地用电线路,造成短路停电;有人挖坑拦车敲诈施工单位;有个别村干部纵容村民聚众闹事,向指挥部施加压力,强迫增加工地征收房屋拆迁费用……

    他想发火,可他却拼命克制住,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一双有些深陷的眼睛闪着泪光。他不禁自语道:我真不明白,这明明是为老百姓办事,建水电站造福子孙后代,为什么有人会要这样刁难呢?

    严峻的现实痛苦地折磨着他的心灵。

    他从身上掏出那部小巧的随身听,他想听一段评书好让自己的心能够平静下来。他按动按钮,便听到说书人清晰的声音:

    话说曾国藩回到荷叶塘,关起门来,一遍又一遍,反反复复地读着丑道人所送的《道德经》。曾国藩早在雁门师手里就读过《道德经》。类似于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成之台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等格言,他笃信之,谨奉之。那时的曾国藩一心一意信仰孔孟学说,要以儒家思想来入世拯世。对自身的修养,他遵奉的是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对社会,他遵奉的是以天下为己任。也正是靠的这种持身谨严,奋发向上,关心国事,留意民情,使得他赢得了君王和同僚的信赖……听到这里,他不禁心头一震,尤其是留意民情这句话,在他心里久久震响不已。一个封建王朝的官员,都能留意民情,我们又能不关乎民情么?不能老去责怪百姓闹事,这其间一定会有种种原因,应该先调查清楚,使事情能够顺乎民情,办起来就应该好办多了。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踏着淡淡的星光往回走。

    回到宿舍,刚想坐下来歇一口气,一名指挥部的干部气咻咻地走进来说:指挥长,你快去,那边如今闹得乌烟瘴气。

    什么事?你慢慢说。他问。

    这名干部愤愤不平地说:一些混帐东西,他们又把公路挖烂,拦住工程车子不让过。

    他忙问道:你看清是些什么人吗?

    天黑,我眼睛看不清楚,只听得喊喊叫叫,有一个叫喊得特别厉害,好像是山下村的何明光。

    他腾地跳了起来,手一挥道:走,你领我前去看看。

    要不要还叫些人去?

    不用了,又不是去打架,去那么多人干什么?

    两人便摸着黑磕磕绊绊地赶到山下村。

    公路被挖烂一个大缺口,几台装运沙石的车子黑乎乎地停在那儿,一些村民围住几个司机在大吵大闹。

    那名干部一见又有些火了,说:这些村民真是愈来愈不像话,故意阻挠工程的建设,这是犯法!指挥长,我去给公安局打个电话,先把这些闹事的人抓起来。

    先别抓人。他说,便忙挤了过去,问:什么事要拦住车子?

    一位司机便说:指挥长,您来得正好,您问问他们。他用手朝那些村民一指。

    一位较年长的村民说:指挥长,我们也不是有意要跟这些司机过不去,是你们的做法太不合理。

    是吗?有什么不合理能说具体点吗?他尽量让自己显得平静一些,放缓了声音问。

    好,我说,一年轻汉子大声嚷道:就说这征地拆房吧,你们的人贪吃贪喝,喝了人家的酒就乱填数字,乱发补偿费。我们请不起酒的,拆迁费就压得特别低,这合理吗?

    你是叫何明光吗?他问。

    对,我就是何明光。我说的都是事实,村里人都可以作证。

    是谁多发了补偿费,可以告诉我吗?他又问。

    那位年长的村民瞪了何明光一眼道:人家是领导,你怎么能这样大喊大叫?转脸便又朝着他说:指挥长,是有这么一回事,那天你们来了两个搞土地征收的干部,上屋场的王满庆请了一桌酒席,还塞了两个红包,他的补偿费就高出我们几万,大家一时气不过,就把这路挖了。

    周大兴极力按捺住心里的愤怒,脸色严竣得像一片青石一样,他说:这件事,我一定要从严查处,这是一种腐败,严重地败坏了党和政府的声誉,影响极坏,这是坚决不能容许的。但修电站这件事,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希望能得到大家的理解和支持。

    有的村民已开始往回走,有的仍站着未动。

    这样吧,先想法子让车子通过。大家有什么困难,还有什么想法,明天我再到村里来听取大家的意见,好吗?说罢,他便亲自动手搬石块去填那挖烂的缺口。

    几个司机便也帮着动手。

    车子总算是通过去了。村民们也全都走了。

    可是,周大兴的心里一点也不平静。干部队伍中这种违法乱纪的事一定要彻底查清楚。这是败类,是害群之马!已经花了这么多资金,占用了这么多土地,搬迁了这么多移民,如果工程半途而废,这就意味着对人民的犯罪啊!……夜深了,天上的星辰也仿佛在凝思,不像以往那般闪闪烁烁,大概是经过一段岁月的流逝,连它们也变得沉稳起来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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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第二天,天气就变了,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谁也想不到,天一见明就下起了大雨。雨线密密地从天垂直而下,像织成了一面大网,天地间融成一体。

    周大兴领着秘书李小刚一人撑着一把雨伞,顶着风雨往山下村里走去。

    这村子,看起来是很大的,其实户子并不是很多,才六七十户人,房舍比较分散,依山而筑,多为泥墙土屋,茅草盖项,显然是一个并不富裕的村落。村里没有丝毫声音,村场上不见有人,门也都关着,只有一条瘦瘦的黄狗蜷缩在一家房檐下,懒懒地望着他们到来。

    一走进村子,他心里就变得沉重起来。他是清楚农民的。他就是从农村出来的,父母、弟兄姐妹都是农民,他们的浅薄和无知,自己深有体会。他们的想法很简单,很朴素,他们只想过好一点日子。外面的世界变化很大,而他们这里却依然如故。

    他俩一径去了何明光的家,转过一个山湾,便见几间灰糊糊的房屋,很矮小,破旧的大格子窗户上,糊着五花八色的破纸,房柱居然是用碎砖砌起来的,仿佛一场大雨便会坍塌掉似的。

    门是破旧的,一推就开了。一进屋,周大兴便不禁愣怔住,只见何明光一个人蹲在堂屋,脸色青灰,眉头紧蹙,额上的皱纹深得像犁沟,与他的年龄极不相称。他一口接一个地叭着烟,乡下人也许也只有用这个法子来排遣心中的不快吧。

    婆娘在灶下忙着,大概烧着的是湿柴禾,又加上落雨天烟子不出屋,一缕缕烟雾便四处乱窜,一屋子烟缭雾绕。

    他很不习惯,被烟子呛得忍不住咳了两声。

    明伢,是谁来了?屋内传出一个老妇人的声音,声音显得有些微弱,还听得出有些气喘。

    是电站上来人了。何明光闷声闷气地答。

    明伢,你别由着性子乱来,人家是客人,说话要客气些。

    知道了,我又不是三岁小伢。何明光撇撇嘴,显出有些不耐烦。

    周大兴便问:是你娘吗?她老人家怎么了?

    病了。

    生了什么病?

    不知道,反正病很重。

    治了吗?

    治也没用,人家都说,这是个死病。要治,可家里哪有线啊!何明光便扭过脸去望着门外的雨,脸上看不出有什么痛苦的样子,可能那种苦痛已被生活压得没有了。

    我去看看你娘。周大兴说着便往里走去。

    何明光的娘就躺在一张极为简陋的床上,病得颧骨高突,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见有人进来,便挣扎着要坐起来。他忙赶上去用手扶住她说:伯娘,您别动,就好好躺着。

    同志,对不起,连个坐的地方也没有。她喘着气说。

    不用客气,我这样站着好。伯娘,怎么不去看看医生?

    不用看的,我们乡下人身子贱,她说,屋里就靠明伢子作了几亩田,如今粮食又卖不起价,赚一分钱都不容易,我这病一时还要不了命,能拖就拖呗!

    这怎么行呢,病不治只会越拖越重。他说着,便从口袋里掏出两百元钱来,对她说:伯娘,这点钱您拿去请个郎中来看看。

    老人立即红了脸,连连摇着手,说什么也不肯收:不行啊,我怎么能要你的钱呢?

    他说:伯娘,钱不多,就两百块。您的病一定要治,若钱不够,您叫何明光来工地找我就是。

    这时,何明光也跟了进来。

    老人便瞪了他一眼:你也是,客人来了,也不让人家喝碗茶。

    何明光就红了脸,转身要出去,周大兴忙拉住他说:不用泡茶,你娘的病却是拖不得的。

    何明光就有点不知如何是好,便接过娘手里的钱小心地收了起来,眼睛看着周大兴,就差点要磕头。

    这时,屋外响起一阵叭哒,叭哒的脚步声,来了几位村民,领头的是昨晚那位年长的村民。上了阶基,便把斗笠取下放在门外,以免让雨水滴湿了屋里的地面。

    何明光冲那位年长的村民叫了声:二叔!便忙从里屋走了出来。

    周大兴也从里屋走了出来。

    叫二叔的从口袋里拿出一个鼓鼓囊囊的纸包,递给何明光说:这是今早我去庙里给你娘求的神茶,你拿好,记着要按时泡着给你娘吃。

    何明光接过纸包,连声说着谢谢

    众人又忙着向周大兴招呼。

    何明光搬来几条凳子让大家坐下。婆娘也提了把瓦壶从灶间走了出来,给每人面前冲上一碗热茶。

    热气就在众人面前升腾着,屋子里也变温暖了许多。

    周大兴一边喝茶,一边问:大家日子还过得好吗?

    二叔就说:指挥长,我们知道你也是县长,大家就也都来了。

    大家是来找我有事吗?

    二叔说:县长,您不是问我们日子还过得好吗?这话还真不好说。说不好吧,大家还算有口饭吃,没有饿着就是。说好吧,可大家日子也都过得紧紧巴巴的。

    是吗?你们乡上年年汇报不是说村民的生活水平每年都提高了好几个百分点吗?

    我们正要向您反映这事,二叔又说,书记、乡长像走马灯似的,要不了几年就换届,他们来了就只顾着抓政绩,谁还管我们老百姓的死活呢?就说上届来了个鲁书记,就是要调整农村经济结构,要求村民都种黄花菜,村上三天两头来督促,谁还敢不种?那就种吧。

    结果怎样呢?

    结果黄花菜卖不出去,只能放在地里烂。好些人家还晒成干草当柴烧。他可好,成了农村发展经济的典型,屁股一拍走人了,赔钱的就只能是我们老百姓了。

    一个瘦高个的村民接过话说:这届来了个杨书记,说叫我们种花木,要办成花木村。我们对这热情也不高,不相信能从这里得到什么好处。村里看任务派不下去,最后就强行搞摊派,每家都分一份任务。

    周大兴一阵默然,说不出话来。

    二叔就又说:县长,我们老百姓也没什么大的要求,只希望你们上面能派一个能体谅我们老百姓的好官下来,能让我们安生过日子就行了。

    怎么能这样胡作乱搞呢?太不像话了!周大兴便有些气愤起来。从他进村那一刻起,就感到了一种责任。他的根在乡村,他在乡村生活过,成长过,有过要为老百姓办一点实事的美好愿望,听了他们的话,他便深深地感到内疚,有种无地自容的感觉,他说:我也有责任,偏听偏信没有下来调查了解,这种不正之风,不能再容忍下去了,你们的意见,我会带到县长会议上去,会如实的向县委汇报。

    他这一说,大家一下变融洽了许多,没有了先前的那种拘谨,有个村民甚至还把双脚蹲到了凳子上。二叔从腰上解下那杆水烟筒,捻满一锅黄烟末递给他,硬要他尝一锅试试。

    他便接过水烟筒叭上,很惬意的叭得噗噜噜地响。

    大家就都嘿儿嘿儿地笑。

    二叔忽然问:县长,听说你们那个采石场的石头不行,是真的吗?

    是啊!他叹了口气说:那石里有泥土,不能用。

    那怎么办呢?

    我也正为这事发愁,他看了他们一眼,又说:石料供不上,拖住了工程的进度,秋汛一到,大坝就没法建了。

    能有办法吗?

    但要开辟一个新的石料场,要重新勘探,要添加资金,要命的是拖住了时间,困难大着呐!

    大家就都不再说话,像都在想着法子。

    忽然,二叔一拍脑袋说:有了!

    周大兴就惊疑地看着他:什么有了?

    二叔起身打开后墙上那扇窗子,往外一指说:看到了吗,这石料够好的吧?

    周大兴就也起身过去看,只见村后是一道嶙峋壁立的石崖,似斧削一般拔地而起。崖上有开采过的痕迹,露出灰白色的层面。

    二叔说,我们先前盖房子,就是从这里取的石头,全是上好的石灰石。

    周大兴说:不行,这里采石,一爆破会伤人的。

    二叔说:我们即刻就搬,住到临时工棚里去,反正我们这些屋子全都要拆迁。

    周大兴感到很意外,没想到问题会解决得这么快,便说:这就谢谢你们了。不过一定得先把大家安顿好,我去县上,要他们先送些帐棚过来。

    不用说谢,二叔说,说得很诚恳,政府修这电站,是为我们老百姓谋福,实话说,这些我们老百姓都懂,也都赞同,要不是你们那两个干部乱搞,也不会闹成这么僵的。

    周大兴就用力握住他们一个个的手,还使劲的摇了摇,以表示他的内疚,也表示他的感激。

    雨不知是什么时候停了,那黑云边上镶白云,渐渐散去,山石和树枝也被雨水洗净了,从山石和树叶上不断地滴下透明的水珠。空气里没有了半点灰尘,如同掺了薄荷一般透心的爽快极了。

    大家就一个个起身走出屋来。

    二叔还对他说:县长,下次进村来,一定要上我家来喝口茶啊!

    他便说:一定来,一定来,还有好些事会要来麻烦您哩!

    说不上麻烦,呵呵!众人就沿着山路,踩着泥水吧叽吧叽地走了。

    他这才回转身来,同着李小刚往指挥部走去。

    李小刚一边走,一边深有感触地说:这些老百姓真好。先前我还总认为乡下人蛮不讲理,现在看来,往往不讲道理的还是我们干部。

    “是啊!”他也很有感触地说,“过去我们总是说最重要的问题是教育农民,我看,这观念是非改不可了,最重要的问题是应该教育我们的干部。”他说着,深吸了一口空中浮满了草木的香气,通身显得清澈了许多,心里便想要好好地唱出一些什么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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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指挥部所有的干部都集中在做食堂的工棚内,一个个脸上都表情严肃,气氛显得紧张。

    这是指挥部的全体干部会议,并且还邀请了几位村民代表参加。

    周大兴这会正在主席台上发言,脸色显得十分严竣,他眼光或仰视或平视都显出威严得令人畏惧的神态。他说:我们的干部应该是为人民服务的,为什么?因为是人民养育了我们。想想啊,我们吃的、用的,还有我们每月花的工资,每一分钱都是来自人民群众,我们有什么权利不去服好务,有什么权利要凌驾于人民群众之上?

    他说话时,脸块便涨红了,青筋突起,并以右拳击着左手掌,身子微微的向前倾。

    他继续说:有的人就偏偏要凌驾于人民群众之上,利用自己手中所掌握的那么一点儿权力,便胡作非为,向群众要吃要喝,收受红包,这还像一名党的干部吗?根据村民的反映,我们指挥部负责征收土地、房屋拆迁的干部刘子青和张建阳在山下村的行为就极为恶劣,影响极坏。这是一种腐败,已经成为影响我们事业发展的一大祸害。我已通知检察机关前来把人带走,希望他们两人能在检察部门能够好好地交待自己的问题,争取组织的宽大处理。

    全场很静,没有一人作声,连咳嗽声也没有。

    他又说,而且放缓声调,一字一句咬得十分清晰:我们都是党的干部,要端正对群众的态度,增进对群众的感情,要体察民情,了解民意,诚心诚意地为群众谋利益,要关心群众疾苦,把群众的安危冷暖时刻放在心上。不然,这和过去国民党反动派又有什么两样?我以为,我们党的干部与国民党反动派的区别,最重要的便是对待人民群众的态度不同。因此,我希望大家都能充分听取群众意见,自觉地接受群众的监督。……

    每人都在静听着他的讲话,当他讲完之后,静场了片刻,接着便报以十分热烈的掌声。

    吃过晚饭,他回到宿舍刚坐下,电话铃就又响了。是何伟光打来的电话,他在电话里说:周县长,刘子青和张建阳也做的太不像话,他们一个是我小舅子,一个是我姨夫,刚才我在电话里把他们俩个狠狠地骂了一顿。您看是不是这样,念在他们年轻,又是初犯,处罚时就别太重,好吗?

    周大兴便回说:老何,他们做的这事的确是比较恶劣。

    那是,那是,我也是这么说他们的。

    能不能从轻处理,这就要看他们自己能不能把问题交待清楚。这样吧,老何,你也做做他们的工作。

    好好,工作我一定会做的。

    刚放下话筒,又有人打来电话,对方竟然是老书记何求。

    电话里传出何求的声音:喂,是小周吗?这向可是辛苦了啊!

    他便忙说:不辛苦。何书记,您还好吗?

    好,好,何求说,小周啊,那两个年轻人要批评,可别处理过重,年轻人嘛,重在教育,我们党的政策历来就是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嘛!

    何书记,请您放心,我会按政策办的。

    这就好,这就好。小周啊,好好干吧!何求的话就变得很温馨。

    放下话筒,周大兴就沉默着,抓起桌上的一缸子茶咕嘟咕嘟地往口里倒了一大口。

    一会,李小刚跑了进来说:周县长,市委办的鲁主任打来电话,希望您能对他们俩人从轻处理。

    周大兴皱着眉说:知道了,我这里已有几个来说情。我真不明白,为什么就没有人替老百姓说说话呢?哪怕是说一句话,也没有啊!话里充满了愤怒,更有几分悲怆。

    那这事怎么办?李小刚问

    小刚,你还记得花鼓戏《七品芝麻官》里的徐九斤说的一句话么?他忽然这么问。

    记得,他说当官不为民作主,不如回去卖蕃薯

    周大兴便觉得血直涌到脸上,心口里怦怦地撞起来,他说:作为一名共产党人要讲党性,作为一个人要讲良心,无论是党性还是良心,都要求我不能黑白不分,人要处理,我会要求检察部门依法办事,就是撤职回去卖蕃薯也要这么办!说罢便站到窗前,一动不动,像是在静静地休息。

    李小刚便不出声响地看着他,有一种说不出的东西在眼睛里游动,很涩,也很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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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爹,我回来迟了!我是您的儿子,但我也是平阳人民的儿子,我会努力去做一个好儿子的

三十八

    县委大楼会议室里,县委、县政府召开了一次紧急会议,两大家的领导都到齐了,大家认真地听取了周大兴的关于工程进展的汇报,从各人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出大家对工程的进展是满意的。

    汇报会完了,县委书记程林又单独留下他。

    他跟着程林来到县委书记的办公室。

    办公室不算很大,却也宽敞。一张高大的黑漆办公桌,摆在房间正中。地上铺着枣红色的地毯,沙发、茶几、玻璃烟灰缸和墙角的盆景,都布置得精巧、整洁。

    程林让他在一张沙发上坐下后,又给他泡上一杯热茶。茶杯里漂着数片碧绿的龙井,袅袅升起的热气便缭绕在他的面前。

    程林是一个很老练稳重的人,五十来岁年纪,对人很有亲和力,略微迟缓的动作常让人感到一个领导干部的雍容风度。他看着周大兴问:你说说吧,还有些什么问题?

    周大兴思索了片刻便说:我以为最大的问题是干部的问题,像刘青山、张建阳的事件,竟然就有好些领导来说情,这就给我们的工作添加了压力,增大了困难。

    程林听得很认真,想了一下说:这样吧,这事你就别管了,让我来替你处理,也给你减去一份压力吧。

    这就谢谢书记了。他吁了一口气说。

    怎么,这还用讲客气么?程林笑了笑,却又变得很严肃,说:小周啊,我知道你那里还有不少困难。但困难再大,也要坚持干下去。这样吧,一是去省水电工程局汇报,求得局领导的支持;二是迅速请地质勘察队抓紧石料场地质补充勘察,弄清地质情况。

    请您放心,我一定会遵照县委的要求去办的。

    还有,关心群众,依靠群众这是对的。走群众路线,这是我们党的优良传统,可惜,现在我们有不少同志都渐而淡忘了。程林说着,伸出手去有些疲乏地揉揉面颊。

    周大兴从程林办公室走出来,心情竟然好了许多。

    周大兴回到家时已是很晚了。政府宿舍大院除了那盏路灯外,灯光已全部暗了下来,惟有他住的那间房子还亮着灯光。

    儿子等不了爸爸,早在夏丽的怀里睡着了。孩子翘起的鼻头和红嘟嘟的小嘴,勾勒出一条温柔的曲线,在梦里也像在笑。

    他忍不住走过去,俯下身子在儿子的脸上亲了一下,便要抱起儿子,对夏丽说:来,你休息一下,让我抱一会儿子。

    去去去,别假关心了,夏丽笑着嗔道,饿了吧,我去给你准备点吃的。

    有什么吃的?

    油盐小菜饭,只要能填饱肚子,行啵?夏丽说着便进了厨房。

    他拉住她道:今儿你歇着,由我下厨。

    嗬!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夏丽笑着望他。

    他问:你想想,今儿是什么日子?

    夏丽故意一撇嘴:不知道。

    他说:今天是我们结婚纪念日,这么些日子,你跟着我受苦了,今天就该我来。

    嗬,那你去做饭,我等着。

    看来,你是想享受了?

    早该享受了。夏丽说着,忍不住噗哧一下笑出声来,拿过腰围裙系上:去去去,你要嫌闲着不惯就帮我看着孩子。

    他笑了笑,让儿子在床上睡好,并拿过被子给儿子盖上。

    其实饭菜早已做好,只是放在锅里热着,一会夏丽便全端了上来,两口子就围桌而坐。

    他也真是饿急了,吃得又香又快,巴不得一口全吞了下去。夏丽一旁睁着眼睛,凝视他许久才缓缓地说:大兴,你怎么瘦成这个样子?

    他便摸了一下自己的脸说:没有啊,我这不是挺好吗!

    你自个去照照镜子嘛!这些天是不是特别忙,连个电话也没有。夏丽责怪道。

    确实是忙,工地上有好多问题,比如干部问题,群众问题,一个处理不慎都会成为大事,今天就是回来向县委汇报的。

    这些我都能理解,县里要建一个这样大的水电站确实不容易,你肩上的担子自然是很重的了。

    今晚我还得赶回工地去。

    不能多住一天吗?

    待以后有时间了,我一定在家里多陪你们。他说着,嗓音变得有些微弱发颤,心里便感到有些内疚和不安。

    他给李小刚打了个电话:喂,小刚吗?你叫司机把车子开过来。

    李小刚在电话里说:周县长,您刚回来,就在家里多呆一天吧,要去,我去。

    他说:不行啊,采石场是件大事,不落实好我在家里也没法安下心来。

    也不在于这么一天两天嘛!

    秋汛可不等人啊,说来就来,这是千万不能塌场的呀!

    好吧,我这就和车子一块过来。

    一会,车子来了。周大兴便赶忙奔下楼来。夏丽在他后面说:大兴,你可要注意一下身体。

    知道了,放心,我不会有什么事的。说着便一头钻进了车里。

    车子在黑夜里急驶。

    他把头靠在坐椅上想静心休息一下,可脑子里却怎么也静不下来,一件接一件事,像走马灯似的不停地转着。他放心不下采石场,不知山下村后山石料的质量符不符合要求?村民是否都已妥善安顿好?还有何明光的娘不知病好些了没有?有没有去请医生看病?……他又不禁想到自己的母亲,母亲是一位善良的农村妇女,父亲整天要在外边劳作,母亲便把家里的事全都包揽了,要喂猪、喂鸡,还得照料公爹公婆。他记得他要去村里小学读书,母亲连夜凑在煤油下给他缝制了一个新书包,第二天早上又特地给他煮了一碗面,还塞给他两只煮熟了的鸡蛋,叫他带去路上吃。那会要吃上一碗面和鸡蛋很不容易,家家都缺粮食,也不知母亲是从哪儿弄来的一点面粉。事后他才知道,是母亲偷着去镇上医院卖血,才买了一点面和鸡蛋,她说:伢子读书是大事,读书要用脑子,挺伤神的,不能让伢子亏了身子。慈受的母亲,对自己的儿女总是怀有一种深切的爱怜。每每想到这些,他便会两眼发潮,为母亲所感动。他就这么想着从何明光的母亲想到自己的母亲,又从自己的母亲想到何明光的母亲,周身就像是用鞭条子紧紧地勒住,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便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来抽,抽了几口就咳嗽起来,咳得很凶,很吃力,胀粗了脖颈,憋红了脸块。

    李小刚忙问:周县长,您怎么了?是感冒了吗?

    没什么,他说,我是想到一些事,心里有些不好受。

    车子在路上飕飕地急驶。

    大家就都沉默了。李小刚竭力想打破这个沉默的局面,想找点别的什么话说说,可一时又找不出说什么话好。掉头看看周大兴,只见他这会儿闭上了眼睛,是真的睡着了。

三十九

    第二天一早,指挥部里就有人告诉周大兴,山下村又出了件大事,何明光去石崖上炸石头,人被炸伤了。

    是昨天早上,天还未见亮,何明光便头一个爬上石梁子。上次周大兴亲自上他家来,这让他很感动,也很内疚,村上决定在屋后石崖上采石后,他就想自己要多出点力。他爬在石梁子上抡动铁锤、钢钎,很快便打好了炮眼,装上从自己屋里带来的做花炮用的白硝。他知道白硝药性比黑硝强,也极容易出事,但只要能多打石头,能省钱,能为电站出一份力,他就顾不得那许多了。

    当二叔他们赶往山脚时,一声轰!像炸响一声霹雷,连天和地都跟着抖动了一下,四山也响起连绵不绝的嗡嗡声。

    石梁子像倒下半边山。

    二叔跑过去,傻眼了,只见何明光浑身是血地倒在石梁子上。

    大家便赶忙七手八脚地把他送去了县城医院。

    周大兴愣了一下,便赶紧叫车子又开往县城。

    他匆匆地赶去医院,在烧伤科病室,只见何明光躺在病床上,头上缠着纱布,只露出一双黑眼睛。

    二叔,还有村里几个人在何明光身边显得很焦急。

    见他来了,大家都站起身招呼。

    怎么样,伤很重吗?他问。

    二叔说:好些了,刚才还吃了一碗稀饭。

    他就又对二叔等人说:他家还有个有病的娘,你们可要照顾好,我可拜托各位了。

    二叔就说:周县长,您放心,都是乡邻乡亲,照顾是应该的,您就别说拜托了。

    他去找主治医生了解病人的情况,医生告诉他说:病人被送进来时,已处于昏迷,经检查,人是让火药的气浪冲昏的,幸好未伤筋骨,只是脸部严重烧伤。

    他对医生说:这位同志是为县里修建水电站负伤的,是位很不错的同志,你们一定要全尽力医治好。

    说完又回到病室,对躺在病床上的何明光说:明光同志,我代表县政府谢谢你,你要安心养伤,一定要听从医生的安排啊!

    何明光嘴唇翕动了两下,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声来,只是用力地点了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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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鲁平只受了记过处分,是由何伟光去请他老子出面周旋的,职位是保住了,但由清河乡调到了较为偏远一些的长岭乡。

    鲁平知道,自己还能当上乡长,这全靠了何伟光,他很感激何伟光。那天何伟光说了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他牢记住这句话了,他便一心一意要当好这个、这个了,他把自己今后的命运与何伟光紧紧地捆在了一起。他不知是怎么搞的,居然知道了今天是何伟光的生日,便想着要好好地替他庆祝一下。

    刚吃过早饭,他就给何伟光打来了电话:喂,何行长吗?今天一定要劳你大驾到我们这穷乡僻壤来一下啊!

    什么事?你说吧。何伟光皱了皱眉,有些不耐烦。现在当官的都有一个习惯,轻易都不肯下乡的,这个鲁平,居然要把他喊到乡下去,这就显得有些不识时务了。可是鲁平却涎着脸,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何行长,何老兄,今天可是您的生日啊!老弟我特地为您准备了一桌私宴,可又不敢来你们县城为您张扬,您就屈驾一下嘛,算我求您了,我就来车子接您,好吗?

    他说的这么言辞恳切,何伟光心里还是高兴的,便回了句:好吧,我在家里等你。

    一个小时后,鲁平的车子就到了。

    何伟光坐到车里后,便朝鲁平说:鲁平啊,你这小子,可真尖钻。

    鲁平一愣:我怎么是尖钻了?

    连我的生日你都摸清楚了,还不尖钻吗?

    鲁平就笑了,说:连老兄的生日都不知道,我这做老弟的不是太失职了吗?

    这话就显得太巴结了,不过,何伟光听来心里就像有一只小手在抓挠,觉得十分舒坦,便朝他肩上擂了一拳:鲁平呀鲁平,你这家伙!没有了下文,下文就让一串笑声代替了。

    到了长岭乡,鲁平的车一直开到一处叫人间天上的山庄。山庄建在半山腰上,前面有一个水泥平台,围有栏杆,可以凭栏眺望远山近岭。车子可以停放在平台上。

    山庄环境优美,房舍及设施都显得古朴,且又有浓郁的乡村味道。为了搞活经济,现在许多乡村都办起了农家乐似的山庄。这座山庄凭借着山区优美、宁静这一优势,对日夜处在喧嚣中的城里人来说,的确有一种到了世外桃源的感觉。

    何伟光一下车,便有好几个人站在水泥平台上迎接。

    鲁平大声说:何行长亲自光临我们山庄,这是山庄的荣幸,也是我们长岭乡的荣幸,大家鼓掌欢迎。

    众人就都鼓掌。

    鲁平就又一一介绍,他指着一个高大魁梧,敦敦实实的黑脸大汉说:这是山庄的经理,叫李石。

    李石就朝何伟光伸出双手紧紧握住说:欢迎何行长光临。

    鲁平接着指着一个紫红面皮,眉毛又粗又黑的汉子介绍说:这是乡花炮出口公司的老总陈鑫。

    陈鑫就也双手握住何伟光的手说:辛苦何行长了!

    接着,鲁平又介绍了水泥厂的厂长邓志雄、竹器厂的厂长马光辉。

    何伟光一一和他们握了手,他知道这几位都是长岭乡的财神爷,鲁平请他们来,今天所有的费用便都由他们出了。现在当官的一个个都学精了,钱由人家出,人情都是自己做。这话,他自然没有说,只是笑一笑而已。

    何老兄,先搓几盘怎样?鲁平对他说,就由我和两位老总来陪您。

    李石和陈鑫便都争着说:好,好,何行长,我们就来陪您,不周之处,可别介意啊!

    于是他们便去了一间包厢。房里很凉爽,不用开空调,打开窗子,有山风吹进来,就惬意得很了。

    他便和鲁平打对,李石和陈鑫在两侧坐下。

    邓志雄、马光辉还有另外几个人便安排到另一个包厢。

    服务小姐很快上来茶,每人面前一杯。这里的小姐都是经过挑选了的,一个个高挑靓丽、樱唇含笑、俊目流盼。上完茶便静静地站在他们身后,随时听候差使。

    何伟光不禁双眼一亮,笑着说:李总啊,你这里可是金屋藏娇啊!

    李石便呵呵地笑道:哪里哪里,山里人就这个样子,只要何行长不见笑就行。

    几位小姐便掩口而笑,并帮着把牌摆好。

    怎么打?何伟光问。

    一百,怎样?鲁平笑着问。

    ———不太好吧。何伟光犹豫了一下。

    鲁平便说:我知道,在城里,你们当官的都忌讳玩钱,您放心,我们这是山里头,天高皇帝远,只要大家玩得尽兴就是。

    李石和陈鑫便忙附和道:就是,就是。

    大家便动手摸牌。

    何伟光首先摸上来4对,一手将将胡的门子。过了三四圈之后,不巧摸到一只牌,而他上手李石将将胡已经定牌了,但未动声色。到了第六圈时,何伟光又摸了一个牌,便打了出去,李石却没有胡他,反过来摸了一个幺索,何伟光正好是七对吊幺索,高兴得大喊:胡了!

    众人也都跟着呵呵的笑。

    第二局,李石打了个3万,他喊一声:吃了!把一张砣子打出去,坐下手的陈鑫本来可以吃了定牌的,但没有吃。过了一圈,轮到何伟光摸,又摸到一只子,把手里另一张索子打出去,便青一色定牌。他两手一拍,笑了个前仰后合。

    几局下来,何伟光已赢了四五千。他心里明白,这是他们有意输给自己的,再这样打下去,自己会赢得更大,钱多扎眼,虽说是山里头,终究是影响不好,若传出去,这跟头就栽了,便双手一摊说:不玩了,玩点别的吧。

    鲁平便对几位小姐使了个眼色,又说:几个男人打牌不够味,何老兄,您说是不是?

    何伟光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笑了笑。

    换几位小姐陪何老兄玩玩,鲁平说,这就叫男女一起,干活容易;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嘛!

    鲁平便拉着李石和陈鑫起身,牌桌上就换了三位佳丽。

    坐上首的小姐说:我叫李小艳,她叫张小红,坐您下手的叫杨玲玲,何行长,您可得手下留情,别让我们几个姐妹输惨了啊!

    有小姐陪着,何伟光自是满面生辉,呵呵笑道:钱财是身外之物,我们主要是图个欢喜、快乐,对吗?说着眼睛就看着前面三位小姐,直看得她们三个脸泛红潮,掩嘴吃吃地笑。

    鲁平离开麻将桌,坐到一旁沙发上,对三个小姐说:小艳、小红、玲玲,今儿你们可得陪好何老兄啊!何老兄可是我们县里的一位能人,很快就会当上副县长、县长,前程无限呐!

    何伟光便朝鲁平摆摆手,一脸谦虚的样子道:鲁平你小子,可别尽往我脸上贴金,以后的事我们不谈,今天只管玩好,玩个痛快,呵呵!

    小艳、小红、玲玲也就一片声说:是啊是啊,玩好,玩个痛快。就都一个个笑得格格的。

    一阵唏哩哗啦的摸牌声。

    第一手牌,李小艳和了何伟光的;第二手牌,又是她的七小对自摸。她俊眼瞅了何伟光一眼笑道:我今天好手气,是托了何行长的福,坐在何行长的上手嘛!

    坐在下手的杨玲玲就立刻叫起来:不来了,我要和你换过位置,让我也沾沾福气嘛!

    不换,李小艳格格地笑道,谁叫你开始不坐我这里呢?这就叫缘份,按现在时新叫法就叫机遇,何行长,您说对吗?

    何伟光也就呵呵笑着点头:对啊,对啊,叫机遇。

    众人一边说笑一边打。又过一圈,轮到李小艳摸牌,摸到五砣,打出去后,本来何伟光可以嵌五砣胡牌,但他没有胡她的。过了玲玲、小红,又轮到她摸,哇,青一色自摸,便巴掌一拍笑得肩膀直抖:耶,胡了!

    几局下来,何伟光的钱又渐渐地到了三个小姐的手里。三位小姐自是玩得高兴,一张张脸红扑扑的,像是抹了一层胭脂,人就显得更加俏丽了。何伟光便扭转脸向左向右顾盼了一会儿,一面得意地哼着花鼓小调,一面用脚尖轻轻地踩着鼓点,发出有节奏的清脆声。

    一会,喊开饭了。

    何伟光一看表,不知不觉间居然已过了12点,便起身有些不舍地离了牌桌,三位小姐也就左右搀扶着住餐厅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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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餐厅布置得幽雅舒适。他们6男6女正好12人一桌,一张大圆木桌上铺着洁白的桌布,四围都是木制的靠椅,连墙壁也是由木板镶成。

    大家自是让何伟光坐了上座,高挑的李小艳和张小红分别坐在他左右两侧。一会菜上桌了,有土鸡炖板栗。红烧青鱼和炸丸子等,七碗八碟摆满一桌子。各种菜肴的香味,混合成一种特殊的温暖气息,满屋子里飘着。

    大家都坐定后,鲁平站起,向大家大声说:各位朋友,今天是何伟光先生的四十寿诞,在此,我们盛宴蟠桃开寿域,举杯祝福庆霞觞,向何伟光先生表示衷心的祝福,祝他霄汉鹏程腾九万,锦堂长龄寿三千。

    这家伙不知从哪里偷来几句诗文,从他这么一个粗大汉子嘴里吐出来,自是显得有些滑稽,何伟光想笑,却又拼命忍住。

    随着大家的掌声,有服务小姐送来一盘做工精美的蛋糕,上面插着好几些支燃着的蜡烛。

    大家就一边拍掌,一边唱着祝你生日快乐的歌。

    气氛就显得很温馨。

    何伟光很感动,便朝大家深深地鞠了一躬。

    鲁平抓起酒瓶,每人桌前各斟满一杯,他平端起酒杯,朝何伟光朗声道:来,我们为尊敬的何行长的寿诞干杯!

    这里有个讲究,第一杯酒十分重要,在正式场合一般由东道主举杯,在家宴上一般由晚辈向长辈敬酒,友人间的欢宴由年长者先行举杯,或由召集者先行举杯。第一杯酒不但要礼貌有加,而且要饮酒有度,热情适度,展现风度。他端起杯子,一仰脸,一口便干了,接下来,大家也都一个个干了。

    鲁平又提议说:今天是个高兴的日子,大家一定要喝个痛快。这样,先玩个游戏,玩铜拳、剪刀、布,输了的要讲一个笑话或念一首打油诗,但一定要逗人发笑,不能引人发笑者,就罚酒一杯。

    陈鑫抢先说了声:好!他五大三粗,显然是能喝酒的,自是不怕罚。

    女士们却不依了,李小艳就代表几位女士说:喝酒我们不会,应该我们几个女士除外。

    好吧,我们就几位男士来,免得人家说我们欺负女士。陈鑫说。

    鲁平就喊:一、二、三!五个男人各伸出手,鲁平出的是铜拳,陈鑫几位老板出的是剪刀,何伟光出的是布,分不出是谁胜谁负,就只得再出。这回何伟光出的依然是布,而他们五人出的均是剪刀,输的是何伟光了。

    何伟光说:我就说个故事吧。有一位摩登女郎到警察局报案:警察先生,我刚才被人偷吻了。警察问:喔?你有没有看清他的长相?’‘没有啊!’‘大白天的,怎么看不清呢?警察有些不解地问。女郎说:因为我每次被吻时都会闭上眼睛呀!’”

    鲁平问:没有了?

    没有了。

    没有人笑,鲁平就说:何老兄,按规矩可得罚你一杯啊!

    好吧,我认罚。何伟光抓起杯一饮而尽。

    这次铜拳、剪刀、布,大家都出的是铜拳,就鲁平一人出的是剪刀,自是鲁平输了。

    鲁平说:我也说个故事。一个新郎在婚宴上被女友围着起哄。酒席散去后,他醉醺醺地晃回新房去,才发现新娘早已锁上门入睡了。他只好对睡在隔壁的妈妈说:妈,进不去呀!妈说:没关系,用力。于是,他便尽力推门。妈,还是进不去呀!’‘没关系,你用力顶。后来,新郎狠狠地往门上撞去,结果撞得头破血流,急得大嚷:我的妈呀,这下子流血了!他妈忙安慰他:真的吗?别担心,那是正常现象。……

    ———”的一声,几个男士全笑喷了。

    李小艳忍住笑说:你们男人就这副德性,只会些下三滥。不过,自己也还是忍不住笑了。

    第三轮是李石输了,他说:我给大家念首诗吧。杨玲玲就掩口笑道:杀猪佬装孔夫子,就你那样子还诗哩,顺口溜吧。

    对对,顺口溜,顺口溜。李石也笑道,张口便念:

    一等酒民喝茅台,

    仗势欺人胡乱来;

    二等酒民古井贡,

    上班下班小车送,

    三等酒民喝沪州,

    吃喝嫖赌可劲搂;

    四等酒民喝汾酒,

    白吃白喝拿着走;

    五等酒民二锅头,

    事不遂心酒浇愁。……

    还未念完,众人就笑。何伟光没笑,两道眉毛拧在一起,脸色像黄昏一样阴沉。众人立时像是被吓懵了的一群雀子,全都禁了声。

    鲁平瞪了李石一眼,嘿嘿地笑着打着圆场道:今天是何老兄的喜庆日子,大家聚会就不讲国事,不讲政事,不讲官事。

    对对,李石赶忙跟着说,刚才都怨我,不该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民谣也搬上桌。人在社会上生活,就要个相互帮衬,离开了相互帮衬就没法子好好活着,大家说对不对?

    大家就都点头说:对!

    何伟光也发觉自己刚才一时失态,便忙换了一副笑脸道:今天我们聚会,实属难得,就不分职位高低,不分年龄大小,大家只管尽兴,就图个热闹,图个欢喜。

    鲁平就说:我们换个玩法,就玩联对,每人出一联,但必须有一个字,我先对吧。他想了一下,便口占一联:佳肴美酒志莫醉,真情实意客常来。有个字吧?

    大家便叫了声:好!

    他又说:按顺时钟转,轮着来!

    陈鑫坐在鲁平右侧,自然是轮着他了,他站起身便说:有个老头,有两个女婿,大女婿有些学问,二女婿没读过书,却老实勤奋,这日东床老丈作寿,两个女婿都来给岳父拜寿。酒席间,丈人就说:今天你们连襟都得作一首诗,而且每首诗中定要有大、小、多、少四个字才行。大女婿见到丈人手边有一酒壶,于是顺口作了:岳父大人的酒壶怪好,底下大,上头小,宾客用得多,自己用得少。老头一听,连说:不错,不错,姐夫你喝酒。二女婿心下着慌,不知说什么好。一抬眼看见岳母正在院子里打酒,他就说了:岳母大人的长相怪好,奶子大,肚子小,岳父用得多,别人用得少

    大家又都笑喷了。李小艳说:尽下三滥,这不能算联。

    怎么不算?陈鑫争辩道,岳丈大人对岳母大人,酒壶对长相,而且还有个酒字,大家评评理,我没错吧?

    没错,没错!大家又是笑声一片。何伟光撑不住,把喝进嘴里的一口酒也笑的喷出来了。大家更是笑成一团。

    吃过饭,服务小姐便又端上茶来。

    鲁平说:何老兄,在这里再休息一下好吗?说着又对李小艳使了个眼色。

    李小艳便袅娜着走过来说:何行长,您别急着走,再休息一会,招待不周,您可得多加包涵啊!

    何伟光瞟了她一眼,便点头笑道:好吧,客随主便,也难得有这样的机会。

    李小艳便搀扶着他来到早已安排好的房间,并随手关好门。

    显然房间是经过了精心布置的,水曲柳制成的拼花地板,铺着大幅的红色暗花地毯,一张宽大的双人席梦思床上,放着叠得整齐用白色被套套着的被子。

    何伟光一走进房间,一双眼睛便兴奋得发红,那10只短而粗胖的手指竟而不知不觉地抖动起来,说话的声音竟然也比平时短促,他说:小艳,这地方真好,要不是公务在身,我真不想走了。

    李小艳就嘻嘻笑道:您就别走了嘛,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何伟光只觉着心头微跳,呼吸急促,全身止不住地起了一种热潮,便双手用力抱住她,一张脸就凑了上去。

    李小艳用力挣脱开,又不失礼貌地一笑道:何行长,您是喝多了,我给您倒茶。

    我喝的不多,心里可不糊涂。他说着便抱住她要往床上放。

    她说:您可是县领导。

    他说:是领导又怎么了,就和一般人不一样了?

    当然不一样。当领导的思想境界都要比我们老百姓高,不然,还要领导做什么?

    好好,我说不过你。

    您别谦虚,我知道当领导的都会说。

    我是说男人说不过女人,他有些狡黠地眯缝起眼,看着她笑道,有个故事,说的是公共汽车上,一喝醉酒的男人撞在女人身上,女人大怒,你三条腿还站不稳!醉男摆摆手说:算啦,我……不和你吵,反正……你……横竖都是嘴,……

    李小艳竟然眼里淌出了眼泪。

    何伟光就慌了,忙说:别,别哭,人家听见了还以为我在欺负你。

    不关你的事,是我命不好。

    怎么命不好呢?能说给我听听吗?

    李小艳就哽咽着说:我家里穷,我妈一连生了三个女儿,落下一身的病。我爸就种着那几亩薄田,您知道的,农村里人靠田土是变不来钱的,仅能糊住几张嘴,我两个妹妹要读书,都是要花钱的,我是长女,没办法,这才来这里当了服务员,还是个临时的。

    何伟光眼睛就盯着她看了好一会,问:你是想找一份稳当些的工作,对吗?

    我能够吗?光想有什么用!

    当然能,他说,我们银行有个招待所,你若愿意,我就让你去当个服务员,月薪八百,好好干两年,再让你当个部门经理,一月拿个一千两千的,好吗?

    她立时转脸望他,两眼睁得大大的:真的?

    这能假吗?我说了就作数,这个权力,我现在还是有的。他说,两眼却一直没有离开过她。

    她便向他靠拢过来,就觉得他在她面前就是一座高高的山,就觉得自己有了依靠。也许这只是一个梦,可这梦来得实在太快,快得让她觉得不真实,那双亮亮的灯火般的眼睛,便忽闪忽闪地看着他。

    忽然,她脸晕红潮,闭了眼睛,在床上躺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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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在这同一时刻,樟木坳工地上,人们正在进行紧张的决战。工地上空悬挂着几道长长的横幅标语:

    誓与秋汛争时间,安全优质地建好大坝!

    红心壮志战大坝,誓与秋汛争高下!……

    人声嚷嚷,彩旗飘飘,的确让人顿生豪情万丈。

    现在,大坝的清基扫障的第一步工程已经结束,正忙着安放外坡的基脚石。这樟木坳河下面是流沙层,必须用石块从老底砌上来,才能确保不怕秋汛水淹。眼看着秋汛一日日逼近,工地上实行了三班倒,人们日以继夜地干。

    周大兴自是更忙,整日守在工地,困了,就靠着椅子眯一会眼,几天下来,人黑了许多,也瘦了许多。

    吭唷,吭唷……二叔领着山下村的村民正忙着从村后石崖那边把采下的石块运过来。二叔是村长,在村里很有威信,在他的带动下,全村的青壮劳力全都上了阵。

    二叔走在前面,那紫檀木的杠子压得他肩胛上的肌肉隆起。

    周大兴走过去招呼道:二叔啊,你让我试试,看我也能不能扛得动?

    二叔笑道:指挥长,您别试了,这不是你们当领导干的活,不用试我也知道您扛不动。

    嗬,我没试你怎么就知道我扛不动?周大兴说着就来抓扛子。

    二叔便只得把杠子让给他。

    周大兴抓过杠子放到肩上,居然路子走得正,脚下踩得稳。

    二叔看的呆了:指挥长,您也干过这种粗活?

    周大兴说:没干过我能敢抓您的杠子吗?呵呵!

    两人的距离一下又拉近了许多,二叔高兴地说:指挥长,我们全听您的,您说怎么干就怎么干。

    二叔,我已经很感谢你们的支持了!周大兴看着他,忽然又问:何明光他娘的病情怎么样了?

    好多了,请来郎中看了,吃了药,遵照您的吩咐,我们已安排了人照看她。

    这就好,这就好。

    两人愈说就愈显得亲热。二叔和他抬着一块大石头,二叔走在他后面,右手使劲抓住那根用嫩竹篾结成的绳索,看得出,他是尽量把重心朝自己的肩膀上拉。

四十三

   周大兴没日没夜地干,有人说他是个事业狂,还有人说他是个拼命三郎,人们说这话时,心里自是充满了对他的景仰。

    这是一个星期天,他正在主持一个会议,突然,电话响了,李小刚轻轻地附在他耳边说:县长,您的电话。他说:你问问有什么事,告诉人家我在开会。李小刚说:人家说事情很紧急,一定要找您。他便起身抓起话筒,是家里来的电话,告诉他87岁高龄的老父病危,催他火速赶回去。他心里立时像被什么坚硬的东西捣着似的,眼前便闪出老人那张瘦黄的脸,那脸上的皱纹,像刀子刻的字儿,清清楚楚,记录着他劳苦的一生。他两眼一阵发热,立刻被一层雾似的东西蒙住了。他用手抹了一下眼睛,极力忍住,没有停止会议,也没有向同志们声张,回到座位上仍是那么从容平静,他继续说道:这是一场硬仗,一场恶仗,我们一定要打好。我县的经济发展已经站在一个新的起点上,水电站的建设对我县的经济建设必然会起着举足轻重的影响,我们一定要团结奋战,坚持励精图治,坚持艰苦创业,既要让今人满意,又要让后人受惠……他的话实实在在,入情入理,却又言辞铿锵、掷地有声。

    只有细心的人才会发觉他的双眉不易觉察地跳动了一下,他是把千般柔情万般牵挂强行地埋在自己的心底。

    部署完工作,已是深液,他这才匆匆地赶回去。

    吉普车已经开得够快的了,只听见飕飕的声响,可他还是嫌速度太慢。只有这时候,他才让久憋在眼里的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到了家,父亲却已闭上双眼走了,他去得很安祥,闭着双眼,像是静静地睡着,又好像是在倾听什么。是倾听什么呢?是倾听儿子回来的声音?是在盼着和儿子最后说上几句话?

    他望着老人那张瘦黄的脸,心里一阵刀割,一阵发热,他扑通一声跪在父亲的身边,失声痛哭:爹,我回来迟了!我是您的儿子,一个不孝的儿子,但我也是平阳的儿子,我会努力去做一个好儿子的!……

    这晚上,他没有睡,他就守在父亲的灵前。父亲过去的种种都一一在他脑海里涌现,在眼前旋转着,来回晃动着。

    他记得自己小时候长得很瘦,经常生病,常常让母亲守在床边暗自抽泣。可父亲却说他聪明,一来到世界上就懂事,就不哭不闹,就能看窗子上的阳光。父亲还说男生午时是吉祥的预兆。父亲用木料给他做了一辆小推车,让他坐在那做得极精致的车上,吱吱呀呀地推着他过石板桥,过田垅,去邻近的小镇玩。每次去镇上,父亲都要给他买糖吃,有时还给他扯回几尺蓝色新布,让母亲给他做新衣。

    最让他不能忘记的是父亲带他进山砍柴禾的事。那是第一次进山砍柴,天气很热,山上四处都是人多深的芭茅、灌木丛,人钻进柴草里,没有一丝儿风,就像钻进大蒸笼里似的,热的浑身直冒汗。父亲便让他坐到树荫下,自己挥着一把砍刀疯砍。柴禾砍好了,父亲捆了两大捆,怕有一两百斤重,用一根竹扦担挑着,另捆了一小捆柴禾让他背上。去了镇上,把柴禾卖了,卖了一块五毛钱,父亲却买了一大捆毛边纸。

    他不解地问:爹,买这么多纸做什么?

    给你练字用,父亲说,听话,以后要好好练字,将来比你爹有出息。

    回到家,父亲便告诉他写字。没钱买字帖,父亲便先写下两行字叫他照着写:

    有益家国书常读,

    无益身心事莫为。

    当时,他对这两句话还不甚明了,只是隐隐约约知道它其中的一些道理。

    应该说父亲是他人生的启老师,领着他一步步在人生路上长大……

    他想着这些,心里便有种刀绞一般的剧痛,立时便泪流满面。他抱来一捆钱纸,然后在父亲的灵前点燃,那火焰的炽热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祈求父亲的亡灵能够平安、幸福。当然,他不相信人死了还会有亡灵,但他执意要这么做,也许这样,心才会稍安一些。

    黑色的纸灰肆意地在空中飞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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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也许,升迁对好些人来说是梦寐以求的事,谁都会感到欣喜若狂,可对于他,这一刻除了高兴之外,还有些沉重,那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四十四

    经过三年艰苦奋战,水电站终于胜利竣工。

    竣工典礼上,县里的大小头头们都来了,长洲市里的领导也赶来了。

    樟木坳从未有这么热闹过,满山遍野吵吵嚷嚷的。会场上人挤得水泄不通,连一根针都插不进去。两旁的人行道上挤满了男女老少,像筑起两堵人墙,行走一步都十分困难。

    还有不少人从四乡八村往这边赶来。

    这是入秋以来少有的晴朗天气。深蓝的天空上飘飞着几丝淡淡的白云,山野显得特别广阔。在太阳的照耀下,大地散发出潮润清凉的气息,阳光下显现一片新生的景象。在这样的日子里,每一个人都显得格外惬意和愉悦。

    在接待室里,程林与周大兴挨的很近,程林对他说:老周啊,这一仗,你干得不错啊,这在史志上都要记载下来的。

    周大兴忙说:程书记,您可别这样说,我能算什么呢?这全是县委的正确领导,同志们的努力奋斗,人民群众的大力支持。

    程林便说:话是这么说,这没错,但不能否定你自己的作用,年纪轻轻能主持这么一项大工程,很不容易。

    既然县委书记是这么说,他不好再辩驳什么,只好一旁陪着笑。

    程林看着他,又说:一名好的领导,不仅要注重实干,还要注重经常总结,认真找出成绩和差距,所谓经验,就是靠这么积累的。

    是的,我一定会遵照您说的去做。他说。

    不要说遵照,我只是在领导岗位上多呆了几年,有些体会而已,程林笑道,你年纪比我轻,前程无可限量啊!

    所以,我得多向老领导学习。他说得很谦逊,可也是实话。

    这时,李小刚走进来,走到他身边说:指挥长,何明光要找您。

    他便高兴地说:是吗,快叫他进来。转脸又对程林说:程书记,何明光就是那位炸石被炸伤的村民。

    程林便问:不知他的伤完全好了没有?

    全好了,医院尽了最大的努力,他回答说,连脸上也没有落下疤痕。

    正说着,李小刚领着何明光进来了。何明光一脸的喜气洋洋,两只眸子洁净明亮,一见周大兴,便忙上前欢声叫道:指挥长,叫我好找。

    周大兴笑道:老何,什么事这么高兴?

    何明光忙递上一张大红请柬,兴奋得脸都红了:指挥长,我要结婚了,喜期就定在后天,我是特来请您的。

    嗬,这可是大喜事啊!周大兴接过请柬,便又对他说:这是我们县委程林书记,他对你的伤情可是非常关心的啊!

    何明光便忙握住程林的手:程书记,谢谢!谢谢县委、政府及时救了我,要不,我哪能会有今天!

    程林便也握住他的手说:县委感谢你对电站作出的贡献。

    嗨,我哪谈得上什么贡献,何明光乐得就像小伢样,咧着嘴嘿儿嘿儿地笑,程书记,我有个不恭之请,您可一定要来喝杯淡酒啊!我不知道您今天会来,未带请柬,就只能口头相请,您可千万别见怪呀!

    呵呵!来,来,一定来!程林爽快地应道。

    何明光便瞧着两位领导,畅心畅意地笑。

    这时,大会主持人来请各位领导去主席台上就坐,领导们这才一个个起身朝台上走去。

四十五

    会后,市委组织部副部长马杨留下来要找他谈话:喂,老周,到你办公室里去,我有个事情要和你谈谈。

    两人便一同往办公室走去。

    落坐后,周大兴问:什么事?很重要吗?

    很重要,马杨部长说,你们县的周常青县长到了退休年龄要退下来,经你们县委的推荐,市委常委的慎重研究,决定由你来接替他的工作,先担任一段代县长。

    我能行吗?他居然显得有些局促不安,这事情来得太突然了,在他前面还有好些经验丰富的同志,怎么会轮到自己头上来呢?他说:应该由比我更适合的同志来担当吧。

    马杨说:周大兴同志,这可是市委和县委对你的信任,也是你自己的努力。

    我知道,这是市委和县委对我的关爱和培养。他说。

    有什么困难吗?

    困难嘛,当然会有,我会尽力去克服的。

    这就对了嘛!马杨笑了起来,程林书记是位很有能力,很有经验的领导,我相信你和他一定会配合得很好。

    他也笑了起来:程书记是我的老上级,我在县委办工作时就是程书记一手一脚地教我的。

    这就更好了,马杨笑着在他肩上拍了一下说,祝贺你,周大兴同志!

    送走马杨部长,他仍独自一人呆在办公室里,他要静下心来好好地想一想。也许,升迁对好些人来说是梦寐以求的事,谁都会感到欣喜若狂,可对于他,这一刻除了高兴之外,还有些沉重,那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我能干好吗?他问着自己,脑子里一会是一片空白,一会是像是被塞得满满的,理不出个头绪。他起身走到窗前,用力推开了窗门。这时,外面已起风了,风有力地灌进来,掠过他的脸颊,掀起他一头黑发。他就这么伫立着,把自己站成了一棵树桩。

    蓦地,他眼前又浮现出几年前程林书记领着他进山去看望灾民的情景。

    那是山洪刚退,天空半阴半晴,片片灰云在头上移动,地上四处冒着缕缕水气,树上带着如烟的湿雾。

    一路上两人谁都没有出声。

    在村长的引领下,他们察看了被洪水冲垮的房屋、田园,以及牛棚、猪舍。爬上一个山头,便见好些个用塑料布、牛毛毡、门板、楼板等搭盖起来的雨棚,就像一把把各种颜色的破烂不堪的大伞撑在山顶的草坪里。棚里堆放着零乱的家具。女人们有的在带孩子,有的在忙着把湿透了的衣服、被褥拿到外面晾晒,男人们则或坐或蹲,闷着头抽烟,两颊的肌肉由于痛苦而不停地抽搐。

    回来的路上,程林对他说:你都看到了,我们的群众都很困难,可是我们没有听到一句埋怨政府的话,这是多好的群众!但我们有些干部,却总是斤斤计较个人的得失,有一点什么就怨这怨那,比比这些群众,我们能不心感愧疚吗?我们天天喊要关心群众,可我们又给了他们多少关心,做了多少实事呢?今天,要立下这么一条原则:凡是只想着自己,不去关心群众冷暖安危的,不论是干部还是领导,就要评为不称职,严重的要就地免职。

    程林显得很激动,两只眼睛由于充血而涨得通红……

    他又想起另一件事。那是乌石乡一村民上门告状,诉说因乡农电站与县电力部门闹矛盾造成数十亩水田干裂,严重减产的事情。他是办公室主任,便亲自带人去调查和实地察看,事情清楚地表明主要是一位主管农业的副乡长的责任。这位副乡长也找到他,做了检讨,并要求从轻处理。他如实的向程林书记作了汇报。

    程林书记脸色铁青,来回地在房里踱着步子,然后在他面前站定,十分严肃地说:你去问他三个为什么:你为什么不及时调解矛盾?你为什么自己解决不了问题又不上报?你为什么明知要严重减收而不采取措施?他如果回答不了,就撤了他的职,以后改好了,还可以当乡长。

    他忽然发现程林的眼里竟然有些湿润。

    程林一仰脸,硬是没让泪水落下,很有感慨地说:我们有些干部,为什么老是不能把人民群众的利益放在心上呢?……

    他还想起一件事。有一位叫罗帅的农民企业家出身的干部,因他具有联系群众,为群众办事的好作风,县委决定让他担任一个山区的区长。他却因感到农村工作复杂,而再三不肯受命。程林书记便写了8个字:为民办事,当仁不让。叫他代表县委去给罗帅做做工作。罗帅看了程林书记写的字后,呆呆地怔在那儿,思索了好一会,这才认真而又坚定地说:周主任,请你转告程书记,看到他写的8个字,我没有什么可说的,这区长我当。……

    想到这里,他心顿觉澄明,人也轻松了许多,他把程林看作自己的师长,在自己人生的路上,有这么一位师长引路,这就是最为值得庆幸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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